干姐

作者:瀑川  于 2022-3-20 10:4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原创文学|已有9评论

 

干姐

 

小时候,我家的小破屋里挂着一张光鲜亮丽的照片,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身着戎装,戴着细纱手套,旁边是一位年方二八的美丽少女,披着白色婚纱,婚纱拖到地面。这张照片是母亲的骄傲,每天都要看上几眼。我懂事后得知,那位漂亮的新娘是我的干姐,旁边的军人是她的丈夫。干姐夫姓谭,叫谭荣,湖南人。遗憾的是文化革命时,母亲怕招惹灾祸,把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烧掉了。

 

母亲年过四十才有了她的第二个孩子,我,而且是个儿子。我上边有个长我六岁的姐姐,姐姐之上还有个长我十五岁的干姐。干姐姓刘名克贤。

 

说起来话长,大约在九一八事变那年,爷爷的家里发生不幸,接连死去好几位亲人。包括我的第一个姐姐,小金子。那年她只有七岁,患上白喉,不幸夭折。小金子聪明伶俐,最讨爷爷欢心。过了几个月,不到一岁的第二个姐姐小银子又相继死去。经过几次不幸,爷爷请了风水先生。 先生察看了每一个院子并作出了结论:书房院里的草垛是肇事的祸首。拆掉了那个草垛以后,果然刹住了减丁灭口的歪风。

 

后来,母亲来到北京城里。连续几年,也要不到孩子了。推算起来,大约是红军过草地那年,母亲随着一位朋友到隆福寺的刘律师家做客。母亲看到一个女孩,年方四五岁,长得特别像她的小金子,看得目不转睛。那个女孩对我母亲也似有情缘,依依不舍。律师太太得知母亲的心愿后,说:“这是我的第二个女儿,您要是喜欢就把她带走吧。”

 

父母对干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父亲喜欢武术,每日教干姐踢腿、弯腰,干姐进步很快。可是几年之后,由于失去工作,怕委屈了干姐,父亲又把她送回到刘律师身边,改回原姓刘。但是两家一直走动,关系不断。干姐见了我的父母也直呼爸妈。 

 

在国共两党逐鹿中原的那几年,干姐结婚了。婚后随夫君返回湖南醴陵。在湖南生下一个女儿,过一年又生了个儿子。女儿叫雅明,儿子叫玉龙。解放前夕,不知什么原因,干姐夫只身去了台湾,留下了干姐和两个孩子。

 

干姐年轻漂亮,无法应付当地村民的骚扰,1951年,带着儿子玉龙从湖南不辞而别回到北京。本来身为律师的刘家条件优越,可是解放后失了业。后边还有一群孩子,家道中落,生计遇到困难。不久刘伯伯又患上偏瘫,精神失常。我父亲此时开始了家庭手工业,虽不殷富,但日子尚可撑得过去。干姐带着玉龙,有时住在隆福寺后街的刘家,有时住到天坛北门的我家。

 

玉龙当时只有三岁,从南到北,水土不服, 经常生病。除了发烧,还染上了脱肛症。我见过一大疙瘩红肉从他的肛门脱落下来,他大哭大叫,甚是可怕。母亲帮他把肛门塞了回去。我母亲带着这个小外孙到处看病。后来,因为害眼,去过不少次同仁医院,结果还是没有完全治愈。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公子,本来应当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结果小小年纪便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由于吃不惯北方的食品,瘦小羸弱,怪可怜的。他把鞋子叫“孩”子,像个小侉子。他管我叫小舅。

 

干姐后来找了个教小学的工作,住到隆福寺的刘家,那里宽敞一些。但是也经常来我家看望这边的父母。我小时天天在户外玩耍,手背上起了一层黑皴,指甲缝里也嵌进一圈黑泥。干姐来了,就帮我剪指甲,然后打一盆温水,拿着圆球形的猪胰子,给我洗手背,一直洗出白色的嫩肉。在我幼小的心中,她就是我的另一个年长的亲姐,我管她也叫姐姐。

 

过了两三年,干姐结婚了,姐夫在北京进修学院工作,家住西四牌楼附近的丰盛胡同,一只南来的孤雁总算又有了安身之处。他们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买了一篮子鸡蛋带着我到她们家去过。姐夫是天津人,文质彬彬,为人和善,带着我们到砂锅居吃饭。那里的名菜是砂锅豆腐。我母亲不喜欢带腥味的水产物,因为几粒大虾仁,挺好的沙锅豆腐一口也没吃。姐夫知道后,一个劲儿地抱歉。

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到绒线胡同附近的未英胡同。这时,除了玉龙,他们又有了三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叫娟。 二的是男孩叫冬。行三的女孩叫端。三个孩子长得都很漂亮。娟后来进了工厂,冬到铁路当了司炉,端后来读了中专。我星期六放学回家时经常到姐姐家看看,她总让我吃过晚饭再回家。有一次,碰巧姐姐有两张大众剧场的戏票,李忆兰女士主演的《琉璃河畔红旗飘》。那是一出解放思想和技术革新的新戏。王景明演一位工程师。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着一群敢想敢干的工人们厉声警告:“你们违背了力学原理!”散戏后,姐姐骑车回未英胡同,我从鲜鱼口往东回家。高二后,功课一忙,到姐家去得就少了。


考进大学后,常听我亲姐姐讲一些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我高二时,父亲被迫从工厂退休,收入减少了一半,只有三十元;姐姐教小学的工资也只有三十二元。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经济状况一下子拮据起来。父亲怕我中途退学,又执意不让我知道家境的变化,咬着牙盼我考上大学,改变门风。母亲难为无米之炊,常常东拆西借,变卖家什,勉强度日。自然她也想到了我的干姐。找的次数一多,干姐也招架不住,于是常打电话给我亲姐姐,建议我辍学,参加工作,以解近忧。但家里人又不肯让我半途而废。

 

大学一年级时,我是团支部委员,还在积极申请入党。想到干姐“见死不救”的态度有点恼怒。再加上当时强调阶级路线,亲不亲,阶级分,我对干姐上纲上线,把我和她看成了两个不同的阶级。头脑一热,写给干姐一封半文半白的绝交信。里边用了“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少年心事志当弩云,谁念幽寒坐鸣呃。”随后,干姐带着她的三妹到我家来讨个说法。我不在家,没见到她们。我姐姐和她们吵了起来。父亲和母亲见事已至此,也不好挽回,只好作罢。年轻无知,一时冲动,从此和干姐断了往来。

 

毕业以后,参加了工作,娶妻生子,自己也遭遇了清查五一六 的灭顶劫难,刻骨铭心地领略了政治的含义,往日的轻狂与燥热去掉了八分。父亲和母亲一天天老了起来,父亲还患有半身不遂症。他们时时还在思念着那个叫过他们爸爸妈妈的姐姐。我意识到我做了一件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1975年的一个周末,我谁也没告诉,自己骑着自行车硬着头皮来到未英胡同,看望干姐。

 

事隔十年,姐姐和姐夫见到我先是惊讶,接着又是欢喜。姐姐对我还和以往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知道我没白来,虽然不是负荆请罪,但至少我是认错来了。我告诉姐姐我在清华的工作和父母的近况。午饭后,姐姐派儿子玉龙买了点心骑着车和我一起来到金鱼池,看望他久别的老爷和姥姥。过了一个星期,姐姐亲自来家看望父母,和当初爱女的久别重逢使得他们老泪纵横。可喜的是这时的家虽然还不富裕,但已经衣食无忧了。看到他们三人幸福聚会,我也很感动,总算是长大了,做了一件通情达理的正事。

 

此后我和干姐又恢复了往来,我抱着孩子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们这里来。她的小女儿端在考中专时,我还为她补习过数学。小玉龙初中毕业后在师范学院做了管子工,几年后,跟四季青公社的一个姑娘结婚生子。大家都过上了美满的生活。我犯过的错误告诉我,亲情是可贵的,值得珍惜的。不能拿政治的标尺去衡量,因为亲情是永远的,政治会随时间而变异。一个人在冲动的时候,不要轻易做出决定,冲动时的决定往往会带来悔恨,带给你自己和他人长期的苦痛。有了困难尽量自己解决。向别人伸手时,人家帮你,你应当记住恩惠;如果人家爱莫能助,你也应当理解。切不可恼羞成怒,甚至动用阶级斗争的理论。

 

出国后回家探亲,我帮干姐在留学服务部买了一个日本冰箱,干姐非要给我一千二百元人民币,我说:“现在不差钱,这冰箱是送给你的。”干姐说:“一码归一码。”坚持要我收下,我把钱递给了母亲。

 

1999年夏天,我到干姐家去看望他们。这时她遇到个麻烦。海峡两岸实行三通,她与前夫的儿子玉龙萌生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向湖南老家和台湾打听生父的下落。没想到父亲没找成,倒挖出一个姐姐来。台湾方面告诉他,父亲谭荣曾经是上校参谋,在台湾成家立业,生了几个孩子,不幸因病去世。玉龙得知湖南有个姐姐后,干姐和姐夫一起到湖南老家,看望失散四十多年的女儿雅明。老一点的乡亲还记得干姐的模样,一个个嚷着:“北京的丽人来啦!”

 

雅明时已四十多岁,结婚生子。见了这位迫不得已扔掉心头肉的母亲,抱头痛苦。哭诉着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的命运。爸爸逃到台湾,妈妈跑到北京,作为一个地主的孙女和国民党军官的女儿,经历了那么多场政治运动的冲击,四十年来几乎没过上几天清静日子。后来为了享受一下她从未享受过的母爱,带着全家来到北京,住进干姐的家里。此时干姐和姐夫已经退休,居住面积有限,再加上后来的几个孩子,父姓不同的两代儿孙融合到一起,自然也会给姐姐和姐夫带来不少困难。

 

干姐直到退休有个稳定的工作。在文革中又躲过了可能发生的政治迫害,建立了新家,幸福美满,这是她一生中的幸。可是,原本是律师的父亲在解放后失业,原本荣耀体面的丈夫被赶到台湾,原本可爱的女儿不得不被迫放弃,原本俊俏的儿子不得不失去了一只眼,这些又是干姐的不幸。这是时代的产物,这是政治强加给一个凡人的痛苦。愿古老的中国告别那个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时代,给百姓带来一点宁静,留下一点温存。干姐本来与政治无关,可政治对她却是那样冷酷。

 

干姐是属小龙的,算来应当八十多岁了。她脾气很好,未语先笑,憨厚老成。在这九十多岁不算老的年代,她应当还在健康地活着。干姐,我虽然见不到您,虽然搭不上话,小弟在地球的另一侧默默地为您祈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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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9 个评论)

6 回复 tfera 2022-3-20 17:38
政治强加给一个凡人的痛苦。愿古老的中国告别那个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时代,给百姓带来一点宁静,留下一点温存。----- 一定要解放台湾,死的是中国人!发号施令人是杀人战犯!!
4 回复 jchip 2022-3-20 18:08
tfera: 政治强加给一个凡人的痛苦。愿古老的中国告别那个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时代,给百姓带来一点宁静,留下一点温存。----- 一定要解放台湾,死的是中国人!发号施令人
还是不要独立就ok了。
3 回复 jchip 2022-3-20 18:09
人老了,回忆就多了。
3 回复 light12 2022-3-20 21:08
遗憾
5 回复 是这样吗 2022-3-20 21:52
细腻回忆参差着近代中国历史的变迁百看不厌!
7 回复 successful 2022-3-20 23:53
因为亲情是永远的,政治会随时间而变异。一个人在冲动的时候,不要轻易做出决定,冲动时的决定往往会带来悔恨,带给你自己和他人长期的苦痛。有了困难尽量自己解决。向别人伸手时,人家帮你,你应当记住恩惠 ,如果人家爱莫能助,你也应当理解。切不可恼羞成怒,甚至动用阶级斗争的理论。------------------ 只有经过文革和阶级斗争那个特殊的年代的人, 才能说出这些感动人的话语 .
3 回复 successful 2022-3-21 00:04
细腻回忆的文章, 我们这一代人看得懂. 且感亲切; 那个年代充满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的昂扬斗争, 并伴随着心酸和痛苦--- 就是我们年轻的时代.
4 回复 瀑川 2022-3-21 00:59
谢谢笔友们的理解和鼓励。
6 回复 reflexes 2022-3-21 03:22
蛮真实,赞。人性太复杂了,想不到s及j这样极端拥中共拥普京的人读这篇文章也会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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