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為了後半生的投籃

作者:瀑川  於 2022-3-10 01:2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紀實|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2評論

為了後半生的投籃    (《依稀夢清華》)

  

希望

 

197710月的一個早晨,我躺在通縣六合村表哥家的土炕上,睡眼惺忪懶得下地。這時生產隊的高音喇叭把我催醒。我無意中聽到中國要恢復研究生制度,心裡豁然一亮,好像有人晃動著一個火把,指給我一個新的方向,那就是希望。

我騰身而起跳下土炕,站在院子當中。抬頭仰望著藍天,似乎它比以往更藍;呼吸著農家的空氣,似乎它比以往更鮮。這是個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從來沒敢想過的機會。我要把它抓住,緊緊地抓住,說什麼也不能錯過。用不著想,用不著考慮,我要讀研究生。我要換個地方,開闢一條新的途徑,通向有所寄託有所追求的境界。

 

回到北京后立即制定計劃。書!首先要有的是書啊!可是書都讓我給賣了。在1971年春的清查五一六運動中,我被打成反革命,鬥了個半死。人活下來,可一顆年輕的心卻死了。心死了,要書何用?這些書都被賣到西單舊書店,換了錢買煙抽,買酒喝了。沒料到今天心活了,可是書沒了。

回到清華,我向教研組的好朋友魏義祥老師說出了打算。他很支持,把所有的數學和物理課本、習題集都借給了我。我背著半口袋的寶書,興緻勃勃地進城回家。這些書成了我後來六個月的親密伴侶,使我重新武裝起來,迎接這場遲來的挑戰。

我要上學

我已經三十三歲,脫離課本與學習長達十年,這段荒蕪無疑會增加複習的難度。況且家庭狀況也不優越,上有年近八十歲的老父和老母,父親患半身不遂多年;下有兩個年幼的孩子, 一個四歲,一個只有六個月大。妻子每天上班,兩周才休息一次。一家三代住在面積狹小的簡易樓里。經濟條件和居住條件都不寬裕。但是我的決心已下,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

我的想法獲得了家人的支持,很快就進入了角色。每天晚上在老人和孩子入睡后,我獨自坐在飯桌旁,伴隨著父親有節奏的呼嚕聲,挑燈夜戰,開始了科學的春天。我按數學、物理的各個章節制定了計劃,以清華教材為參考,要在五個月之內全掃一遍。每晚先看書,記住公式與基本概念,然後做題。清華的數學習題集我在大學時做過,但只做了老師留了作業的那部分。這時我有了集中的時間,不管大題小題,還是難題易題,全做一遍,沒有遺漏,從極限一直做到微分方程,包括克列羅方程。

從十點多開始,我要學到凌晨兩點才上床入睡。有時為了克服睏倦,我就擰一下大腿,大腿的疼痛刺激我的神經,讓大腦保持清醒。第二天早上騎自行車去清華上班。三十多歲的人正值精力充沛,天天如此,晚晚這樣,堅持了五個多月。

11月,大學同學李樹中學長從宣化到家來訪,帶給我一張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報名表。如同雪中送炭,我正愁無處找尋。當天我就把申請表填好,在湯川秀樹的小冊子《基本粒子》的吸引下,我選擇了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打算考到王祝翔老師的門下。他寫過《核物理探測器及應用》,我讀過其中部分章節。數日後,接到高能所通知,告訴我考試時間、地點以及考試內容。包括數學、物理、英語和政治。數學以斯米爾諾夫教程為準,標明到某章某節;物理從力學、電學到原子物理。

我借來斯米爾諾夫的數學書和蘇聯的福里斯物理教材,從舊書店買了兩本吉林大學勾清泉先生的《原子物理》,這是在大學沒有學到的部分。文革后的幾年,我給工農兵學員上過英語課,清華編寫的英語語法已經讀過幾遍,算是我的強項。我把時間集中到數學和物理上。工物系有幾個七零屆的新工人周宏余等也打算報考,有時我們一起討論數學題。隨後又認識了焊接專業0字班的程代展學長,他準備考到數學所關肇直先生的名下。

19784月初,複習計劃基本上完成,教研組書記王晶宇老師對我說,他想推薦我在清華做在職研究生。當時清華準備從七零屆留校的新工人中挑選一些骨幹,主要是做過學生思想工作的黨員幹部。我一下子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以我的處境和政治條件,不配獲得這樣的賞賜。我不能給臉不要臉,未加思索,立即同意,放棄考科學院的打算。當然我也有私心雜念,萬一我拒絕領導的推薦,後來又考不上的話,臉沒處放,在清華就不好獃了。

隨後晶宇同志讓我陪同他到龍潭湖譚彩雲老師家訪問。譚老師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岳母剛剛過世。沒想到三個星期後,書記又找了我,說我的申請沒有得到批准,讓我繼續往外考。這下子我倒為難了,我向他表示:「我已經幾周沒有複習,5月初就要考試,我萬一考不上怎麼辦?」王書記說:「如果考不上,我再幫你爭取一個名額。」於是,我心裡多少踏實了一些。

 

赴試

 

5月初的一個早晨,我乘坐地鐵來到玉泉路十九號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參加決定未來命運的「投籃」。路上認識了來自進修學院報考高能理論的陳鳳至同學,後來我們成了好朋友。考試安排兩天,每天考兩門。外地考生住在所里,我家在本市,考完可以回家。

考數學的時候,題目做的一路順利,不到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大部分。最後,卡在兩道題上。一個是矩陣求秩,我只能放棄。第一,大學時沒學過線性代數,第二,它不在規定範圍,沒去複習。我把一半以上的時間都用到一個從 0 到無窮的積分,被積函數是 { Exp(-ax)-Exp(-bx)} /x 。我試了所有學過的辦法,包括級數展開,都沒有結果。最後只好放棄。然後在考卷的下邊,仿照張鐵生先生,寫了幾個字:矩陣求秩超出規定範圍, 我沒準備。」

後來回清華請教了程代展,他馬上寫寫畫畫,給出了答案,Ln(a/b)。他說這是一道變限積分的題,斯米爾諾夫的書里有,但不在規定的章節里。回家后我又用複變函數的拉普拉斯變換,得到了同樣的答案。後來得知科大的考生大部分都會做這兩個題,他們的數學底子比清華學生厚,我們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去學工程製圖。物理題也比較順利,有道題使用了盧瑟福散射截面,還有道題是求核反應的閾能,都在預期之內。

英語考試時可以查英漢字典。我只查了兩次,一個是漢譯英,發展科學技術是迫切的任務」,我知道迫切的拼寫,但不大有把握,故從字典上印證了一次,urgent。 還有一道翻譯題,提到英明領袖華主席,又查了英明一詞,用的是brilliant。 後來聽說用wise 也行。我是從清華來的,天天泡在政治的鹹菜缸里,政治覺悟再低,考試的分數也不會少。感謝清華多年的政治教育,終於派上用場。

考試的兩天,我得到了兩位校友的幫助。一位是高能所加速器部的張闖學長,他是工物系8字班的同學。另一個是實驗部清華物9的姚曉光學長。他們幫我解決了在所辦食堂吃飯的問題。中午還在張闖的宿舍打個盹,恢復體力,以應付下午的考試。張闖同學剛剛結婚不久,緞子面的被褥還都是新的。    

六月初,父親的病情加重,有時昏迷不醒。一天下午姚曉光同學來到我位於金魚池中街的家中,給我帶來了考試的結果。他說我的數學是一百分。我沒有完成的兩道題因為超出了規定範圍,被當作參考分。我的四門平均成績是八十五分, 在實驗部的考生中是比較高的。他給我們全家帶來了欣喜,連我那多日沒有言語的老父親也說了聲:八子,不易呀!」八子是我的小名,這是我從我父親口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沒想到他在重病纏身的時候,還在惦念著自己的寶貝兒子。

幾天後,收到了初試通過的通知,我準備參加複試。五個多月的挑燈夜戰寒窗苦讀,總算沒有白費。我也放鬆地吐了口長氣。很快教研組的人也都知道了考試的結果。我到校醫院去看望主任齊卉荃老師的時候,她勸我放棄複試留在清華。此時的我已經邁出了一大步,不想收回後邊的一小步。我謝絕了她的勸留。除了正常工作,我開始複習一些專業課,如核輻射探測器等。我的好朋友王汝贍老師花了許多時間,向我講解了半導體探測器的原理。其中兩個重要的概念就是PN結和耗盡層。

                                 

父親走了

 

一天上午,教研組的吳學超老師告訴我父親病重,住進了北京第四醫院。我連忙請假,騎車進城。到了醫院后,父親已經昏迷不醒。我的家人和兩個表哥輪流在病房看護。這時離高能所的複試還有一個星期,我打算放棄複試,不想離開父親

630 日下午,我守護了幾個小時,父親的脈搏越來越慢,體溫也越來越低。4點鐘我的朋友任宗英大夫宣布父親安詳地離開了人世。看著老父親的遺體,我想到小時候他對我的疼愛;想到他為了一家人的溫飽日夜操勞;想到他為了我上大學去做苦工;想到他在雪天騎車給我送饅頭。

父親啊,您不能就這樣走了啊。您不為窮困所懼,付出了多年的艱辛,培養了祖祖輩輩第一個大學生,可還是過著拮据貧寒的日子,兒子還沒讓您享福哪,您怎麼就這樣匆忙地走了?一家人都很沉痛,除了我那剛滿1歲還不會說話的二兒子。我掩蓋不住心頭的傷痛,好像我們的家坍塌了一半。我到大柵欄內聯升給父親買雙禮服呢的小圓口鞋,母親為父親縫了身全新的黑色棉褲、棉襖。讓他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離開。頭天晚上為父親買的一個煉乳瓷瓶突然在桌上自然崩裂。難道父親的靈魂來向我們告別。

幾天後,父親原先工作過的玻璃廠派了一輛三輪卡車,一家人,除了母親和小孩,送父親到八寶山火化。在父親的遺體被送進火化室前,我在他的面頰上親吻了一下,作為父子的訣別。

75號,我和姐姐到八寶山把父親的骨灰盒暫時寄存到靈堂。我即時賦詩一首:今夜月圓家不圓,老父一別天倪遠。手捧靈骨登八寶,淚灑石階千聲喚。」

隨後,我左臂上佩帶著黑紗,到離八寶山不遠的高能所參加複試。複試在圖書館二層東邊的閱覽室進行。有好幾位導師坐在對面提問題,其中有王祝翔、張乃森等。比如「為什麼要選高能物理」,「知不知道丁肇中」。大概用了十分鐘,複試就結束了。下樓時我見到一位新同學,他叫李衛國,畢業於科技大學。我們互相通了姓名。他報考的也是王祝翔老師。後來他被直接選送到美國去讀博士。同門師兄弟只匆匆見了個面,也就是四十秒鐘。5年後他從美國回家省親,在舊金山稍作停留,我騎自行車帶著他參觀了斯坦福大學。那時我還沒有汽車。那是我和李衛國同學的第二次見面,大約一個多小時。

複試后我擔心政審過不了關,於是向書記王晶宇老師說出了我的憂慮,他答應幫我看看檔案。幾天後他說我的檔案里沒有清查「五一六」這一段,總算讓我鬆了口氣。

 

最後一班崗

 

8月的一個周末,210教研組的范天民老師和他的夫人汪慧琴來家走訪。教研組要求汪老師為51班的幾位基礎差的同學上算術課,從小數、分數起到正負數。汪老師覺得有些怵頭,於是要我幫忙。在我心中范老師是位以德報怨的大好人,第一次登門,第一次求助,我不假思索一口應承,星期一便開始了新的教學任務。

為了探底,我向幾個學生提了一個問題,二分之一大,還是四分之一大,大約有一半人說,四分之一大。 於是我知道了他們的基本水平,就先從切西瓜講起。在講到負數乘以負數的結果是個正數時,也費了不少氣力,我們學的時候還是孩子,可是被文革耽誤了多年的他們這時都已經二十多歲啦,接受起來要困難許多。 

不久接到了研究生院的錄取通知,我開始準備行裝、戶口和糧食關係,屆時去林學院報到, 開始接受遲來的研究生教育。從1970年畢業開始,到19789月底,我在清華大學正式工作了八年,終於站完最後一班崗,複員轉業再去做學生。從我在通縣聽到中央台廣播,到獲得讀研究生的許可證,總共有十一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告別了我學習和工作了十七年的清華園,一頭扎進科學的大海,去接受意志與毅力的考驗。完成碩士學位后,又在美國花了七年的時間拿到昂貴的博士學位。一個曾經生活在特殊年代的我,從小學算起竟然當了二十八年的在校學生。到四十四歲才完成學業。回頭看去就像跑馬拉松一樣。沒有頑強的意志,沒有耐久的毅力,很難在這漫漫的長途上一步步跑到終點。THANKS GOD!我跑完了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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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reflexes 2022-3-11 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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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瀑川 2022-3-11 23:34
reflexes: 贊贊贊
謝謝您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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