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鰥夫的涅磐

作者:瀑川  於 2022-3-22 11:1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鰥夫的涅磐  (選自作者文集《漁舟唱晚》)

 

大姐往塗著一層綠釉的瓦盆里放了一大瓢棒子麵,倒了半舀子水,先加點面肥。她把面和好后,蓋上一塊白布。等金黃色的麵糰鼓漲起來,再摻進鹼水和糖精。她把爐圈放到爐盤上,架起生鐵鑄造的蒸鍋。又從水缸里取了水倒進鍋里,把籠屜放到鍋上,再鋪上一層沾濕了的屜布。然後把麵糰均勻地在屜布上鋪平,蓋上籠屜帽。為了節約蒸汽,又把幾塊浸濕了的搌布把鍋邊圍緊。二十幾分鐘后,香噴噴的一屜絲糕就蒸好了。

 

大姐墊著手巾把蒸鍋端了下來。這時賣豆汁的吆喝聲已經傳到院里。她又端著鋼種鍋去打豆汁。她把裝滿豆汁的鍋放到爐子上,為了喝起來增加口感,還往裡撒了一把棒子麵。

 

她把小飯桌放到炕上,擺上一盤切成細條的自家腌制的芥菜疙瘩,點上兩滴香油。還少不了一小碟大哥愛吃的辣鹹菜絲。豆汁熬熟了。大哥穿著一身中式棉襖棉褲,戴著一頂藍布棉帽子,嘴裡吐著哈氣,回家吃午飯來了。他說:「別看咱家沒有鐘錶,你飯做的還挺準時。」大姐頭也不抬,說:「天長日久習慣了,左不是吃喝拉撒這點事。」說罷就到街門口去喊孩子,「老環子,吃飯了,你就外邊野去吧。」老環子的活動不出衚衕的南口北口正負十幾米的範圍,他對母親發出的聲波具有天生的選頻接收的特性。這時肚子里的咕咕聲也告訴他,該回家了。

 

這是一個溫馨的三口之家,一年下來,雖然見不到幾回葷腥兒,但窩頭、鹹菜和豆腐渣還沒斷過。

 

大哥的名字叫劉萬池,四十一二,在院子里不管怎麼說也應當算長輩兒了。他的兒子和院里的孩子年齡相近,按理鄰居的孩子叫他劉叔一點也不過分。大概是因為他和大姐的面像都很年輕,於是鄰居們就心懷嫉妒地把他降到了孩子輩。大哥也不在乎,張王李趙崔,各有各的姓。反正都不是本家,又何必計較個稱呼。至於大姐姓啥從來沒人提過。直到發選民證那年,大家才知道了院子里大媽和大嬸娘家的姓氏,比如趙大媽叫趙方氏,夫君姓趙,娘家姓方。大哥和大姐的兒子叫老環子,他們希望他像街門上的兩副鐵環子一樣永久結實。老環子屬雞,從理論上說應當是1945年生的。吃絲糕的時候,他不足六歲。  

 

大哥在襪廠工作,月入三十元,三口之家並不富裕。大姐雖不識字,不曉得什麼相夫教子的婦道。她卻是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平日里她縫補漿洗,少有閑空。丈夫和兒子雖然穿戴老舊,但總是整齊乾淨。為了讓一家吃好,她變著法兒地改換食譜,窩頭、饅頭、絲糕、金銀卷、貼餅子、嘎嘎兒湯、雜麵湯、肺頭、豬下水。盡量在條件允許下,把日子安排得有滋有味。

 

閑著的時候,她會把老環子和鄰居的孩子叫到一塊兒說故事,以妖魔鬼怪的為多。大鐵箅子下邊有個大馬猴,專吃小孩,只要有個孩子經過,他就會伸出大手把小孩抓進來,咔嚓咔嚓吃掉。讓豎著雙耳凝神聆聽的孩子感到發毛,瘮得慌。

 

大姐對鄰居們都很和氣,沒有過任何爭執與過結。但是她有個愛罵孩子的習慣。儘管老環子老實乖巧,大姐還嫌不夠。一手拿著苕帚圪垯,一手按著老環子的屁股。雖然打得不重,但罵得挺凶,用詞古怪。比如「嘎崩兒的、長大疔的、挨刀的、死不了的。」鄰居們看不慣,有時會說:「環子媽挺好的一個人,就是有個愛咒孩子的毛病。」

 

一天上午,老環子哭著從屋裡跑到院子中間,嚷著:「我媽不行了。我媽不行了。」大媽、大嬸們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兒,過來一看。大姐口吐白沫,嘴眼歪斜,倒在炕上不省人事。有經驗的說:「中風了。」於是趕緊叫人到襪廠把大哥找回來。大哥刻不容緩,把大姐背到東曉市診療所。大夫沒要押金,立即搶救。沒想到活生生的大姐匆匆地說走就走了。

 

大哥帶著不大懂事的老環子,置了一口棺材,把大姐運回京東老家安葬。

 

回來以後,大哥照常上班,到了晚上才回家。然而他的精神狀態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見人低頭不語,有時還淚花花的。俗話說,人們最忌諱的是少年喪父、中年喪妻和老年喪子。沒想到這三樣讓他碰到了一件。賢惠勤快的妻子在人生的中途拋下他和孩子走了,讓他孤零零地一個人把孩子帶大,走完后一半的路程。

 

雖然大哥和大姐的婚姻是父母包辦,不曾有過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也不曾有過驚天動地的海誓山盟。但是在同甘共苦的歲月里,他們的感情已經積累得十分深厚。他們沒說過「達令,我愛你」,但是他們把愛深深地埋到了心底。

 

如今無論是中午還是晚上,他不再享有回家就能吃上熱飯的福氣了。自己生火,自己和面,自己鋪炕。屋子還是那間屋子,但是他卻感到小家已經坍塌,今後他就要在這尚存的另一半空間里過單身的苦日子了。日子過得好也罷,壞也罷,只要身邊有個體己人,說幾句貼心話,那就是造化,有奔頭。唉!如今挺熱火的家庭一下子變得清冷,叫他如何面對。

 

鄰居們同情大哥的遭遇,經常勸他幾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凡事得要想開一點,這不,還有個兒子陪著你哪。然而大哥還是轉不過彎來,把那張他戴著禮帽和大姐穿著緞襖的結婚照掛到牆上,每天都要看上兩眼。悲痛的心情持續了足有多半年。

 

老環子年幼,還不知道幼年喪母是多大的不幸,有時一個人在屋裡用嘴唇貼著窗戶紙吹奏從解放區剛學來的小曲。中午餓了,啃半拉窩頭,就著兩根鹹菜和一碗涼水。晚上等大哥回來再吃晚飯。院子里的大嬸、大媽有時會把他叫到屋裡吃口熱乎飯,喝碗熱豆汁。

 

幾個月後,院子里來了一位三十多歲穿戴得體,燙著頭髮的女人。老鄰居對老環子說:「環子,你姑看你來啦。」他還不知道他有一位姑姑。聽老輩人說,老環子的姑姑到北京后,沒有著落,不小心誤入暗門子一行。大姐雖不識書斷字,但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麼個小姑子。政府下令關閉妓院以後,姑姑從良,在麻線衚衕安家,她還一直惦記著哥哥。這不,姑姑聽說嫂子走了,來看侄子。她帶老環子到紅橋買了幾個燒餅,臨走還給他撂下幾毛零花錢。後來,姑姑有時還給老環子買件衣服。鄰居們對姑姑很友善,請她到屋裡喝茶抽煙。老北京都知道笑貧不笑娼這麼個老理兒。

 

半年多后,大哥和老環子的生活開始進入正軌,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都適應了新的家庭格局。大哥繼續在襪廠當他的工人,老環子繼續在衚衕里玩耍,直到八歲上了小學,學校就在油勺衚衕斜對面。上學以後,有了老師的關心和同學的陪伴,老環子開始進入一條嶄新的童年軌跡。

 

那年夏天,衚衕里來了個不速之客。一位個頭不高,膚色釉黑的小夥子拎著兩個箱子直奔小院而來。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好奇,因為他穿著一身軍裝。孩子們一下子圍到大哥的小屋的外邊,想看個究竟。原來這小夥子叫劉輝,乳名叫小劉頭。他是大哥和大姐的大兒子,在部隊鍛煉了幾年,退伍回鄉了。敢情老環子還有個哥哥,還是個當解放軍的哥哥,哇!

 

按說,闊別多年的親生兒子前來看望,做父親的應該擺酒設宴激動萬分。然而大哥沒有流露任何特殊的表情,他的心速還和往常一樣,每分鐘七十五下。幾年的鰥夫生活已經使得大哥的心變得風平浪靜。老環子見到這位哥哥倒是驚喜萬分。小劉頭知道母親已經過世,父親和弟弟過著孤單的日子,心裡也不好受,在家裡呆了兩天就回縣城開始交通警的工作。

 

聽老人說,小劉頭小時候和母親不和,承受不了大姐的管教方式,跑出去當兵了。遺憾的是,他已經不能重新融入這個失去母親的單親家庭。次年,小劉頭結婚後又帶著妻子來看大哥,大哥的心潮還是高不起來。後來,沒見小劉頭再來過,也沒聽說大哥或老環子提到過他。鰥夫和大兒子之間的化學鍵越來越淡薄,以至於最後不再聯繫。 

 

大哥平日沒啥嗜好。作為一個一無所有的無產者,歷次的運動,不管是三反五反還是公私合營,都碰不到他。本來嘛,這些事跟他沒有半點關係,所以他對時事政治沒什麼興趣。下班回到院兒里,最多也就是傳達個小道消息,什麼欄桿市附近的麵粉廠粉塵爆炸,哪位反革命的孩子捅了國際友人,哪兒有個拍花子拐走了小孩,等等。

 

家裡雖然沒了女人,但是大哥和老環子身上穿的衣服還是算整齊,似乎也沒人注意到爺倆什麼時候洗過衣服;沒了大姐,父子二人也沒餓著渴著,儘管沒人知道他買什麼菜,做什麼飯。說來也怪,日子雖然孤苦貧寒,但沒聽說他們爺兒倆有過什麼頭疼腦熱。二人轉的日子在無聲無息地旋轉著,大哥在緩緩地變老,老環子則像秧苗一樣茁壯地長大。

 

不上班的時候,大哥也到鄰居家去串個門,坐下來抽兩袋煙,喝兩盅茶。但是,他從不在人家家裡吃飯。大哥平時不多說少道,也不在背地裡說人。他的毛病是每抽完一袋煙都要吐一口痰,而且就直接吐在地上。好在當時家家都燒煤球爐子,時不時地要用火筷子擻一擻,爐子下邊會落下一堆爐灰。小孩子撒了尿,大人吐了痰,都用爐灰來對付。這東西有點像活性炭,吸附性強,然後用笤帚把灰和痰一起掃到土簸箕里。

 

大哥有時也抽煙捲,但不大喝酒。他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爆小乾魚兒,比油鹽店裡賣的貓魚兒大不了多少。把小魚放到餅鐺上加熱干炒。這東西便宜,吃著也下飯,但是常常給院子裡帶來一陣難聞的腥味兒。街坊們也只好忍著,受不了時就到衚衕去避一避。

 

院子里經常有人菜炒到一半,忽然發現醬油沒了,於是急忙向鄰居求救。可大哥卻從來沒有落到過這樣窘迫的地步。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他從來不用醬油,二是瓶子里空了,他也就將就了。

 

從表面上看來,失偶的大哥變得孤獨冷淡,可是他並沒有墜入那種鬱鬱寡歡自閉式的心態。只要有結婚辦喜事的,他都會隨個份子,前往祝賀。有誰生病需要找大夫或者掛個號,他也會挺身而出,儘管他求助於人的時候很少。因此,大哥雖然單身,但是並沒有置身於這個基層社會團體之外。其間,有人勸過他再找個老姑娘或寡婦,免得日子孤悶。大哥卻不以為然,對他來說,重組家庭的心已經涼了。不就是個活法嗎,好賴我也能活過去。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快活。

 

反右鬥爭那年的一個晚上,天氣悶熱。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拿把扇子,在衚衕里坐在小凳上聊天、乘涼。一個民警帶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過來,對大家發問:「有姓劉的沒有?」

 

劉大哥連忙起身說:「我姓劉,劉萬池。」民警指著身旁農民打扮的漢子,「你認識他嗎?」借著路燈微弱的光亮,他認出自己的弟弟傻二頭:「認識,他是我兄弟,劉萬仲。」民警說:「行了,沒什麼大事。我把他交給你,你把他管好,別讓他到處溜達了。」

 

原來劉大哥有個弟弟,半傻不苶兒,人家都叫他傻二頭。傻二頭的光頭上有幾個銅錢大的疤瘌。他光著膀子,腿上穿著一條黑布中式單褲,褲腰鬆鬆垮垮地挽個大褶兒,系著一根麻繩。腳上穿著一雙露著大拇趾的布鞋。身上扛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帆布褡褳。這天他從鄉下來投奔哥哥。到了紅橋,感到肚子一陣咕嚕嚕作響,他餓了。不假思索地進了街角上的便民小吃店。要了二兩白乾,一斤炒餅。一個人坐下來,就著炒餅,喝起酒來。因為身上帶的錢不多,和服務員爭吵起來,於是被警察帶走。

 

從此,兩個男人的生活增加到三個,二人轉變成三人行。不出幾日,傻二頭找了個糊口的營生。他挎著一個小布包,溜大街、串衚衕,用一個頂端帶針的小木棍,到處撿煙頭。回來后,把煙頭一個個剝開,把煙絲放到一張報紙上涼干。第二天,到天橋馬路邊,在地上鋪塊包袱皮,上邊擺著涼好的煙絲。買賣,買賣,有人賣,就有人買。一天下來他也能掙出幾斤棒子麵來。傻二頭基本可以自食其力,當然大哥和環子也容得下這個有著血統關係的客人。

 

傻二頭有幾件事讓鄰居們長了見識。一個是三伏天光著膀子帶上發霉的棉帽子去公共廁所。小孩問:「二叔,大夏天幹嗎要戴棉帽子?」他說:「我拿出來把它撐撐。」有一天下大雨,有位大媽眼神不好。擋鹹菜缸時,她發現劉家的門板上插著小半截木棍。她正琢磨是嘛玩意兒,忽然,木棍里噴灑出一道37C的水柱,弄了她一手。她這才恍然大悟,高聲罵道:「誰他媽這麼缺德,從門孔里撒尿。」原來他家的門上有個直徑一寸多的圓孔。

 

傻二頭每年都到哥哥家裡住幾個月,直到大躍進之後的困難時期。政府開始收容這些沒有戶口的閑雜人員,傻二頭也在此列。來也好,去也好,大哥都不過問。直到後來,派出所有人送信說傻二頭因病死在收容所。傻弟弟的死也沒讓大哥動心。

 

老環子在學校里學習順利,按時升級,還入了少先隊。1959年他考到第十一中學。老師知道他的家庭狀況,每天下午派個女學生來他家一起做作業。他的學習成績包括俄語都說得過去。沒想到到了初中二年級時,他和同學打了一架,老師把責任算到他的頭上。讓老師氣不過的是,人家有錢人的孩子打架是吃飽了撐的。你們這些連窩頭都吃不飽的傢伙怎麼還不安分。

 

那時大興縣的天堂河勞教所剛剛建立不久,需要一批學員。於是派出所把老環子送去勞教。在老環子之後,百十來戶人家的小區先後又有五個孩子步了老環子的後塵。奇怪的是,這些天真的孩子被送走後,竟然沒有一位家長出來反對,他們忒相信政府了。從此大哥開始了獨步閑庭秋夜涼的日子,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換個角度來看,兒子有人管了,他還省下一門心思,經濟上也鬆快了。少了一個人的挑費,偶爾還能喝上兩口。

 

十年後,大哥由政府安排搬到金魚池的簡易樓,給了他一個房間。不久老環子連同妻子和兩個孩子被遣送到文安窪地,紮根農村。兒子遠走他鄉也沒讓大哥感到凄涼,走就走吧。眼不見,心不煩。

 

撥亂反正以後,天堂河勞教過的幾個青年都通過各種途徑把戶口轉到北京。按說,大哥孤身一人,又已退休,可以給兒子申請一紙回鄉證。可是他每月只有三十元的退休費,一個人花有富餘,五個人花就得拉虧空了。再說,一間十四平米的屋子,讓他們睡到哪兒呢?於是老環子回歸故里的打算只好告吹。

 

老環子有時會帶著一家人來北京看望父親,住上一兩個月。兒子來了,大哥不拒絕。等到他們迴文安的時候,他也不阻攔。他見到孫子、孫女也樂呵呵地流露疼愛之心,享受片刻天倫之樂。可是他沒有為他們安排未來的能力。既然是辦不到的事情,也就只好不辦了。

 

當祖國正在邁進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的時候,劉大哥患上呼吸道感染的毛病,呼吸急促,睡眠時愛打呼嚕。晚上為了通風,他還開著門睡覺,同一樓道的鄰居們只好把們關上,從而降低呼嚕聲的音量。

 

大哥終於熬到了那個晚上,呼吸越來越弱,心跳逐漸變慢,生命到達了終點。

 

鄰居們說:「這老爺子挺有造化,獨往獨來,輕鬆自在。管得了的事不管,管不了的事不問。他靜靜地來,又靜靜地走了。」

 

他簡直就是一位觀眾,從一個偏僻的角落觀賞著這個碩大的社會舞台,閱盡人間春色。

 

從此憨厚老成的老環子成了一個斷線的風箏,獨在異鄉,做了永遠的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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