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的皮箱和霍金的宇宙以及歷代燒書殺人的故事

　　　　　　　　　　　　　　　　·楊　明·

陳寅恪早年負笈海外，曾先後幾次在日本歐洲美國遊歷求學。作為出自幾代書香門第的大學者，陳氏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學貫中西，因而也要講學著述，以貽來者。

陳寅恪生活的年代離我們不算久遠，但是治學生活環境和境遇有相當大的不同。他在學習研究時，慣於作筆記，勤於著述，寫了很多有學術價值的文章，留下許多記載練習古代西域各種文字的筆記本。後來不斷整理著述，但由於戰亂動亂和險惡的政治環境，著作不能如願出版。書稿存放在一隻大皮箱里。

陳寅恪的女兒陳流求和陳美延記述說她們從小就知道全家最寶貴的東西是父親的文稿。從抗戰逃難直至文化大革命，文稿都是用全家最好的箱子裝載，陳家人呼之為文稿箱。避日軍空襲時，首先要帶的就是文稿箱。在窘迫的生活和顛沛流離中，陳寅恪雙目失明，暮年骨折卧床，在極其艱難的困境中，始終未曾間斷學術思考創作。陳寅恪是用筆書寫記錄，失明之後也要千方百計把思緒中有價值的東西留下來，到最後沒辦法只能請別人代勞記錄了。

一個念書人，一個學者當然希望著著作付梓印刷出版。一九六二年，陳寅恪對來訪的胡喬木說，蓋棺有期，出版無日。胡喬木則許願，出版有期，蓋棺尚遠。陳寅恪信以為真，為文集將會出版而高興。但空等了幾年之後，爆發了摧殘毀滅文化和知識分子的文化大革命，陳寅恪的夫人和他遭受迫害，先後蒼涼去世。文稿也被洗劫一空。可憐的陳寅恪生前無法實現著作出版的願望和夢想。一個學貫中西，聞名國際學界的大學者，牛津劍橋請都請不去，他的學問就這樣被葬送了。

那時得意一時的是搗鬼有方不學無術的姚文元張春橋等小丑，他們可以揮霍全中國的資源進行堂而皇之的公開犯罪活動，連篇累牘鋪天蓋地印刷論海瑞罷官和論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之類的狗屁文章欺騙全國人民。沒有欺騙，這一小撮毀滅中華傳統文化的民族敗類和草菅人命的罪犯一天都存在不下去。

過去中國一直處於戰亂和民不聊生的政治動亂之中，沒有人考慮發明像微型電腦這樣精巧的東西輕易地把稿件保存起來。陳寅恪辛辛苦苦著述，絞盡腦汁千方百計要把文稿用大皮箱保存下來。一個曾經發明活字印刷術的大國，居然如此不幸。

幸運的是現在還活著的英國殘疾人劍橋大學霍金教授，雖然病魔使他癱瘓，無法說話寫字，但他睿智的大腦思考的宇宙科學隨時可以用高科技裝備表達出來，可以在成千上萬的觀眾面前作精彩講演。西方社會的知識分子得益於戰後西方民主制度的建立，特別是得益於歐洲共同體和歐盟的建立，從而有一個長期穩定和繁榮的經濟社會環境，在同美國日本競爭中，科技和文化在良性競爭條件下愈益發達。

用打字機電腦寫作是現在的事情，直到電腦廣泛普及的情況下，在中國日本甚至歐美還是有一部分作家堅持用筆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和陳寅恪書寫手稿或口述記錄，堅持所有著作須以繁體字出版的態度差不多。魯迅在廈門時期的老朋友林語堂曾經在國外傾其所有，試圖改良發明中國打字機，但是沒有成功，那個年代和稍後的王安公司都不曾預見今天中文電腦軟硬體創新帶來的方便。

美國企業家比爾蓋茨較早地預見和決心讓每人書桌上擺上一台電腦；現代科技使得霍金這樣嚴重殘疾的學者有可能和外人交流。還可以清楚地表達意願，從事暢銷科普著作的寫作。還說出喜歡漂亮中國女孩的俏皮話，不過那是夫子自道的由衷之言。中國古代學者寫的書，其真知灼見不容於世，藏之名山，傳諸後世，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們認為思想著作對後人是有的價值的。要保存下來，在現代存放到網路或光碟上就行了。

古代傳說被曹操監禁殺害的華陀曾想把醫學著述交給獄吏保存下來，被愚昧無知地拒絕之後，只有索火一張一張地將手稿燒掉（參閱三國志選注華陀傳）。曹操殺了華陀，頭痛也不後悔，等到他的小兒早死不治，他就痛悔不已了。

可憐的知識分子的命運為什麼會掌握在暴君手裡？

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的封疆大吏，被慈僖罷官賜死的原因是戊戌變法時，他向光緒保薦楊銳，劉光第，譚嗣同，因而被慈僖記恨，先是革職永不敘用，後來維新派人士唐常才欲舉事，有人奏於慈僖，說陳寶箴與唐常才關係密切，若為其所得，東南局勢難以收拾，因此給江西巡撫下令將其就地處死。他被迫在傳達執行聖旨最高指使到達之前，用白絲帶上吊自盡。但他為什麼不像救助文廷式那樣逃跑呢？是為了應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古訓，順馴實現慈僖惡毒的意念嗎？

比之慈僖，江青報復政敵和迫害，有過之而無不及。把對她在上海灘所作所為知根知底的人投入監獄，戲劇界電影界首當其衝。蓋叫天尚小雲鄭君里趙丹，還有被江青嫉恨的王光美無一倖免。

其他人如郭沫若巴金們則紛紛被迫檢討深刻反省，說他們寫的東西都是垃圾毒草，不可再版，應當付之一炬。文革中書店裡沒有任何可讀的書籍。奴隸們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日常生活色彩也要統一規定，一律穿著灰色或藍色黑色衣服，經常戴補丁，說規定可以說的話，連啾啾麻雀和色彩斑斕的鸚鵡也不如。

購買物品憑票，城市居民為了買點菜要排成長龍，有時為此打架鬥毆頭破血流，可憐哪！沒有音樂，沒有電影，沒有希望，只有天天傳來老舍傅雷類似人物或歸國的科學家肖光炎等等相繼自殺的消息。有些地區窮鄉僻壤的山裡人沒有褲子穿。四人幫辦們把整個中國變成一座名符其實出不去的監獄。

旅德學者關愚謙是拿了日本人的護照矇混過關遛了出去，這個紅色革命後代總算逃出文革恐怖的人間地獄。還有人把自己臉上抹上鞋油一樣的咖啡色，偽裝黑人躲進非洲使館避難逃難。

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的學生，著名歷史學家甲骨文學者周傳儒教授橫遭迫害，留學德國英國一肚子學問白學了，他有本事像梁啟超陳寅恪那樣指導博士研究生，但卻要靠拾破爛謀生。罪惡倒霉的年代罪過呀！周傳儒教授的夫人和屈原楚辭專家蘇雪林教授一樣是魯迅的學生，和台靜農等在祖國寶島台灣，算是躲過一劫。

那時大概只有香港是天堂。陳寅恪的朋友冼玉清教授以前還可以從香港親友處獲得郵包，她後來把海外名下遺產巨款全部捐獻給社會。陳寅恪曾寫詩口佔二絕贈冼玉清教授：

海外東坡死復生，任他蜚語滿羊城。碧琅乾館春長好，笑勸麻姑酒一觥。年來身世兩茫茫，衣狗浮雲變白蒼。醉餓為鄉非上策，我今欲以病為鄉。

關於暴君秦始皇，魯迅說燒書是為了統一思想，寫了幾篇華德燒書異同論，但是蔣介石不僅要查禁魯迅的著述，還要通稽墮落文人魯迅拿他的腦袋，那也是為了以中正思想統一全國思想哩！

所謂統一思想是只有專制獨裁社會制度下才有的現象，像燒書的希特勒，這個瘋狂的日爾曼人在一九三三年上台四個月之後，就和國家社會黨宣傳部長戈培爾鼓動德國大中學生們把成千上萬冊精美圖書堆積到廣場撕毀燃燒，他們控制報紙發表的每一條新聞，印刷的德文報紙德國人也不願意買不願意看（參閱第三帝國興亡）。

這種專制的極至是一九六六年開始的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燒書和全面禁書關閉大學，長達十年之久，毀了整整幾代人。這是三十三年之後，江青這個三十年代的三流戲子在中央文革小組上台後，搖頭一變，化妝成旗手粉墨登場，像瘋狗一樣重演德國法西斯醜劇，鼓動學生打砸搶燒書抄家，進行大規模的社會犯罪活動，亂中奪權控制全國。

老奸巨猾的康生，留著希特勒式的小鬍子，本是江青的死黨，行將就木時卻被抬著去揭發告江青的狀，說她是國民黨從上海派到延安的特務，可是大概忘記她穿著一隻繡花鞋賣身投靠，正是由他拉皮條完成。陰險的康生惡貫滿盈，豈止指使燒書殺人。

燒書殺人是為了少數人那點兒特權利益，中國人坑害中國人要比外邦人欺負中國人歹毒多了，還要大開武鬥殺戒。著名的有秦始皇焚書坑儒，但此舉並沒有保證秦王朝的長治久安，反而加速了滅亡，留下千古罵名。

盡人皆知的宋代蘇東坡烏台詩案，罷官流放。一句清風不識字為何亂翻書，就觸動了清朝統治者犯病的腦神經。

清代和清代以前的文字獄，在中國並沒有演到極至，高潮是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現代奴隸制時期。陳寅恪在詩歌中寫到晚年寫詩欠砍頭，不僅是歷史也是他經歷的現實。比他年輕的現代著名作家張賢亮，就是因為寫了一首詩歌被打成右派，投進勞改營，就差擦擦砍頭了。

其他人就不能寫詩歌寫劇本寫閑書了，膽大者如天津馮驥才寫了記錄文革罪惡的文章，就藏在自行車的套圈裡，等待烏雲散去天清氣朗的一天，終於全部發表。那時他年輕，因而樂觀。但現在他對文革沒有被徹底清算越發悲觀起來，他已經是有了白髮的老人了。而不倒的萬里則垂垂老矣。（參閱馮驥才文革中百人自述新版序和退休政治局委員前人大委員長萬里要求徹底清算文革罪行的新近報道）。

但是下海經商不再寫書的張賢亮卻很樂觀，他說發動文革的罪行一定會得到徹底清算的。

□　寄自比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