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為花錢少,所以要坐船從海上偷渡。」強尼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開始講他朋友的故事。
「我記得有一年,美國海岸警衛隊截獲了一船福建偷渡客。成為當時中文報紙的一大新聞。」周明也在報紙上讀到一些海上偷渡客的悲慘故事,但從未面對面接觸過這些人。
「在海上被截住的,還算幸運。有一年,一批偷渡客到了英國,上岸后被塞到集裝箱里,當時天氣熱,這些人在海上漂流了一個多月,本來身子已經很虛弱,再加上又餓又累又怕,到了目的地后,發現大部分人都死了,那才叫慘呢。」
「這麼危險,為什麼還偷渡呢?」
「老家窮唄,再加上一些蛇頭把國外說得天花亂墜,也有一些早期偷渡出來的,發了財,回去修祠堂,蓋祖廟,甚至投資,大家都以為只要出來了就能發財。這些年好多了,沒有人海上偷渡了。」
「你那個朋友呢,沒事吧?」
「我這個朋友和另外十幾個年輕人,先經陸地去了香港,準備從香港坐船先到南美洲一個國家,再從那裡坐船到墨西哥,從墨西哥經過美國墨西哥陸地邊境偷渡到美國。結果在香港第一站就出了事,負責他們這批人偷渡的一幫人被警方抓了起來,結果大蛇頭不得不臨時聯繫另一幫人,把他們偷渡到東南亞一個國家先藏起來。這一藏就是半年,還是沒辦法偷渡到美國,他們就要求回中國,蛇頭在老家人的壓力下,不得不想辦法。可要回中國,他們這批人沒有任何合法身份,根本不能通過合法途徑回去,蛇頭們又怕暴露自己,最後蛇頭還要從海上,再把他們偷渡回中國。」
「中國偷渡客,再偷渡回中國,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過。」
「他們回中國后,蛇頭當然不想放棄這筆生意,半年後終於把他們偷渡到了墨西哥。本來說好,在墨西哥會有人用大貨車把他們偷運進美國的,可是這一關又出了問題,負責這一關的人又出了事,他們這個急啊,蛇頭也急,因為人到不了美國,蛇頭就拿不到錢,多耽誤一天,蛇頭打點各路人物,就要多花一天的錢,你猜最後他們怎麼去的美國?」
「我記得看過一篇報道,有一年冬天,幾個福建女的要從加拿大偷渡到美國,她們躲進一列從加拿大運送物資到美國的火車,結果在美國海關還是被發現了,當時有兩個人已經凍僵了。」
「這個我沒聽說過。不過我朋友他們確實是躲進從墨西哥到美國的火車,偷渡進美國的。據他說,他們就像當年的鐵道游擊隊,在一個山溝里跳上火車的,快到邊境的時候,火車慢下來,他們就躲到車廂底下,看著兩邊巨大的轟隆轟隆的鐵輪,一個不小心鬆了手,就可能被碾成兩半,那真是驚險恐怖。」
「你們這些人,送到前線去打仗,絕對都是英雄。」
周明第一次聽人這麼詳細的講述偷渡過程,不由得對這些偷渡客刮目相看。以前每次看到中國人偷渡的報道,都會覺得這些人給中國人丟臉,現在才覺得,這些人好像也沒什麼錯,如果中國能像美國一樣,或者有美國一半那麼好,誰會冒著生命危險,花那麼多錢偷渡呢?」
「你老家現在還有人偷渡嗎?」
「有,不過沒人願意冒險了。現在換了新花樣,假結婚的最多,現在加拿大使館,只要看到是福建廣東人申請夫妻團聚,結婚移民,護照和材料他們連看都不看,就給你扔到一邊去了。這樣一來,搞得廣東人福建人,要申請夫妻團聚,先要花五千塊錢,把戶口遷到湖北,山東,甚至東北幾個省份。我這個真想結婚的,估計要到北方去找老婆了。」
「這個我聽說很多,現在假結婚移民,在福建人廣東人中特別流行。」
「沒有文化,又想出國,只好走這條路了。還是你們有知識的好,不用這麼麻煩。」
「你總算熬出來了,聽說賭場發牌的工作不錯,收入福利都很好,又不累。」
「是啊,象我這種沒有什麼知識和技術的人,能有這樣一份工作,很滿足了。可惜只有半年合同,希望半年後能轉成正式工,不然的話,又要換地方。你到賭場玩過嗎?」
「玩過,被老虎機吃掉二十塊,後來再也不去了。」
「那你太幸運了,你知道我在賭場輸掉多少錢?」
「輸掉多少?」
強尼伸出五個手指頭,在周明眼前晃了晃。
「輸掉五百?」
「不是!」
「五千?」
「不是!」
「難道你輸掉五萬?」
「沒錯,來了八年,第三年就把偷渡費還清了,那時候在老王的餐館打工,同鄉嗎,還挺照顧我的,每年都能攢下一萬多塊錢,後來這裡開了賭場,下了班便和朋友一起到賭場看熱鬧,時間一久,迷上了百家樂,開始賭的很小,輸掉幾十塊錢,就會心疼的不得了,但慢慢的越賭越大,輸上幾千塊也不再當回事,不到一年時間,2萬多的存款全部輸給了賭場。
後來發誓不再踏進賭場一步,還真堅持了半年多,快到中秋節的時候,收到賭場的一張請帖,說馬上就是中國的傳統節日中秋佳節,剛好又是溫哥華大螃蟹豐收的季節,作為賭場的貴賓,特請我去賭場免費吃溫哥華大螃蟹,品嘗中秋月餅,歡度中秋佳節。
我想免費螃蟹,不吃白不吃,吃了螃蟹不賭錢就是了。誰知螃蟹吃完了,手也開始發癢了,心想玩幾百塊錢過過癮,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為了一隻螃蟹,輸掉了五千塊,取出最後的兩千塊,希望能把輸的錢贏回來。當時那個發牌員是中國人,勸我別玩了,現在回家,起碼手裡還剩兩千塊,繼續賭下去,恐怕這隻螃蟹就不只值五千塊了。
但我總覺得自己的運氣會轉好,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拿起我的兩千塊百元鈔票,一張一張的擺在賭桌上,一邊擺,我好像能聽到他不停地念叨:一隻螃蟹腿,兩隻螃蟹腿,三隻螃蟹腿,不知他數了多少條螃蟹腿。」
強尼說到螃蟹腿,自己也開始學發牌員數錢的樣子,兩隻手一上一下在餐桌上比劃著,一邊比劃,一邊繼續說:「結果你知道,不到十分鐘,兩千塊錢又全部變成了螃蟹腿。後來好像吸了毒,拿到工資就往賭場跑,老王看我這樣下去,怕我毀了自己,就介紹我到另一個城市,他朋友的餐館工作,離賭場遠遠的。可是這些年,賭場越開越多,任何一個地方,開車一個小時,肯定能找到一家賭場,想躲都躲不開,他媽的,這幾年掙的錢又全扔給賭場了。」
周明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還有這麼多的歷險記,覺得在心理上,自己比這個年輕人要脆弱多了。這些事情,如果擱到自己身上,自己能不能承受呢?不由得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心理素質。
「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只要不賭了,一切都不晚。」這個年輕人的坦誠,讓周明很高興,從心裡希望他能戒掉賭博。
「在賭場工作有個好處,不能在這個賭場玩。看到別人輸多了,希望我自己能慢慢戒掉。」強尼看來對自己戒賭,並沒有十足的把握,這些年,已經嘗試過很多次了,「你餓不餓,我樓上什麼都有,你需要什麼,儘管說。」
聽強尼這樣一說,周明才意識到該做晚飯了,對強尼說,「我這裡什麼都有,咱們倆隨便做點,你就在這吃吧。」
「行,我樓上還有一箱啤酒,我去拿下來。」強尼說著,起身回自己屋裡拿酒去了。
周明來加拿大這麼多年,第一次遇到如此爽快乾脆的年輕人,雖然和他不能談論書法繪畫,但是強尼的坦率和侃侃而談,讓他覺得也是一種享受。那天晚上,兩個人喝到深夜,都醉醺醺的,他什麼時候睡的,強尼什麼時候走的,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的人生中,又多了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