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渔: 历史必须抢救和复原

人们很容易认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是过去发生、无法更改、不可能捏造的事实，问题只是知不知道、承不承认。事情应该如此，但情况往往并非如此，人们一生下来就被虚构的神话、歪曲的故事包围，人们的生活是在与谎言斗争、与遗忘和掩饰斗争。历史需要发掘，抢救和复原。

　　中国有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但中国很可能缺少一部信史，历来的做法是，每一个新王朝、新政权建立伊始，统治者就急不可耐地、大规模地、系统地修改历史，制造新的历史神话。权力经常被用来掩盖暴行和劣迹，政权的合法性与历史神话密不可分。

　　中国人，作为个人好多人以博闻强记见长，但作为群体却容易患历史健忘症。人们常用“不堪回首”来回避过去，淡化丑恶或罪恶，真相对他们是不堪承受的负担，他们缺乏直面历史的勇气。

　　作家冯骥才通过采访文革的亲历者出版了一本书，题目是《100个人的10年》，他在该书的前言中写到：“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们的民族过于健忘。文革不过１０年，已经很少再见提及。那些曾经笼罩人人脸上的阴影如今在哪里？许由于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压，小百姓习惯用抹掉记忆的方式对付苦难。但是，如此乐观未必是一个民族的优长，或许是种可爱的愚昧。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

　　对历史的淡忘、无知的后果之一表现为中国年轻一代对刚刚过去的文化大革命完全无知，有些人在西方左派理论的影响下认为文革是与一切旧事物决裂，争取实现公正社会的伟大壮举，他们不但不知道文革中发生的悲惨事件，有时甚至把文革中最坏、最不可容忍的事情当成美好事物来歌颂。在文革发动30周年的纪念日，即1996年，香港的《亚洲周刊》出了一期文革专号，当时一个在美国大学任教的青年学者发表题为“发挥文革中的合理因素”的文章，其中说：“今天，我们应把毛泽东所谓‘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制度化为定期的全国性直接普选，这才是‘人民民主专政’或‘无产阶级专政’的本质。”这话简直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毛泽东的原话是：“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他们为自己的阶级本性所决定，非跳出来不可。”根据文革的经验，毛泽东这话意味着每七八年中国就要大乱一次，要停止生产、关闭学校，法制荡然无存，知识份子受尽凌辱和摧残。这与民主、普选毫无关系，这个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是在吹法西斯的进军号，还以为自己在唱民主的小夜曲。

　　要揭示历史真相，除了道德勇气，还需要思想能力，这是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的。比如老一代知识分子巴金、冰心是少有的提倡反思和批判文革的人，他们对于文革中自己和亲人惨遭迫害有痛切的感受，但他们与社会生活脱节，他们长期养尊处优地生活在体制的金丝笼中，这使他们除了反复提醒过去的悲剧之外，完全无力揭示悲剧的根源。他们这样的老一辈人只能泛泛地说“文革使人性变成兽性”、“那时没有人性，变成了兽性”之类的话，真正揭示历史真相，探讨悲剧根源的任务，还必须由比他们年轻，更了解现实的人来完成。

　　（原载〈国家历史〉刊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