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 – 我的父親
年初的時候,在翻老家享受了一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順便拜讀了翻老的博文《我的父親》。這便勾起了對我自己父親的懷念。大過年的,談這個沉重的話題不合時宜,也就放下了。這幾日清明近了,是我們中國人慎終追遠的日子,於是寫下心中的懷念,準備清明那日燒給這位生我育我教我的親人。
父親生於1911年。這一年,中國結束了兩千年的封建帝王制度,翻開了共和國的新頁。可是直到今天,一百年過去了,紛紛擾擾,我們的祖國還在探索自己的道路。我父親的命運也就在這紛擾中被折騰,終至隕滅。
父親弱冠之年攜母親共同負笈西洋,在紐約大學讀完經濟學碩士后回國。那時候學成歸國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完全沒有今天海歸前那份考察、盤算和掙扎。
熬過八年抗戰,誰知又來四年內戰。毛主席百萬雄師過大江,蔣介石兵敗如山倒。母親是家庭主婦,平時閱讀很多西方人描寫蘇聯共產主義制度的書籍,對共產主義是怎麼一回事略有了解,所以勸父親還是離開。父親不滿意國民黨的腐敗,又考慮事業全在上海,上有老下有小,還是決定留下。
留下,便領教了偉大領袖愛折騰的性格。鎮反,三反五反,反右,三面紅旗,四清,最終來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親平時謹言慎行,從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話語,至多腹誹而已,所以躲過了歷次運動。可是文化大革命不一樣,你不說話,單憑你是資本家就有罪惡,更何況父親的弟弟在台灣當官。父親單位里大字報已經鋪天蓋地,每天回家都鬱卒無語。這一日晚上臨睡前,母親突然叫我去父親的房間,說有話要同我談。父親對我說:「現在都在破四舊,我看家裡也要破四舊,以後你們就不要叫Daddy了,叫爸爸吧。」我們從小叫父親Daddy,每天晚上父親下班回家,一定會敲敲門,我和弟弟一聽到敲門聲,就歡叫著「Da------ddy------!!! 」跑過去開門。門打開,我們一下撲到父親懷裡,父親抱起兩個兒子,再親吻笑吟吟迎上來的母親,這是每天必定的全家樂功課。我們漸漸長大了,成了Teenage,父親不再抱我們,但是Daddy的稱呼一直延續著。突然聽說父親要我們改口,我毫無準備,傻傻的呆在那裡。資本家在家裡與子女討論如何破四舊,今天村裡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兄弟姐妹們也許無法想象那種場景吧?父親見我沒有反應,嘆了一口氣,說:「好了,回去睡覺吧。」
第二天,父親出門上班,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從單位大樓的窗口跳了出去,倒在外灘的人行道上,走了。我聽到噩耗,腦子裡像觸電一樣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昨天晚上我叫一聲爸爸,也許父親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了吧?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了,但是永遠留在我的心裡,直到今天,夜半夢回,還是會想起來,眼淚就止不住的流在枕邊。我想如果我當時叫一聲爸爸,也許父親真的會因此打消了自盡的念頭。可是當時文化大革命的狂飆剛起頭,雖然大字報鋪天蓋地,尚未抄家,尚未開批鬥會,坐噴氣飛機、剃陰陽頭、掃地出門那些辱盡人格的行徑尚未開始。等到所有那些野蠻殘忍的行為都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還能挺得住嗎?不知道,永遠沒有答案了。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有「義無再辱」這句話,王國維就是因此自沉昆明湖的。文化大革命中,翦伯贊自盡了,老舍自盡了,傅雷自盡了,言慧珠自盡了。。。。。。都是為了保持做人的尊嚴。我想父親從單位大樓的窗口跨出去的那一剎那,對這個瘋狂的世界,對這位殘暴的領袖,對那些變態的同胞,一定無所留戀了吧,為了自身的尊嚴,走了,也許是唯一的選擇。
那是1966年6月24日。可是那一聲「爸爸」,至今沒有機會再叫。我經常想,等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許在天堂里能與父母重逢。那時候,我一定跪在父親面前,叫一聲「爸爸」。可是轉念一想,天堂里不會再有文化大革命了吧?不需要再破四舊了吧?那麼我幹嘛還要改口呢?仍然叫Daddy吧。
去年,雪的煙花妹妹在古韻詩社坐莊,題目是「把相思打開」。我去捧場,填了一闋《長相思》:「思悠悠,夢悠悠,夢到慈顏幾度秋,醒來唯淚流。 欲說休,欲說休,兒子如今也白頭,月明映小樓。」寫的是我思念父親的心情,就以此為這篇小文作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