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童年——舒奶奶
親奶奶對我來說就是掛在牆上鏡框里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老太太表情嚴肅,一點也看不出慈祥可親。沒等到我降生,臨終前奶奶對我媽說,「你懷的是個男孩兒,可惜我見不到這個長孫了。。。」
父母是雙職工,白天上班,我就自己一人在家沒人管。好在同院里還有個比我小半歲的男孩兒叫小明,由他奶奶照看,我們倆可以做伴,小明的父母在遠郊縣工作。我父母便託付小明的奶奶幫忙,捎帶腳把我也照看上。母親反覆囑咐我要聽舒奶奶的話。
舒奶奶是大腳沒纏足,現在想起來她應該是旗人,像她那個年歲的老太太很多是小腳,纏足的女人都打綁腿,把褲腳包起來,即使是三伏天也得捂得嚴嚴實實的,小時候看電影和小人書,裡面當兵的都打綁腿,心裡還納悶兒,小腳老太太們也不行軍打仗上戰場,打綁腿幹嗎?
舒奶奶沒纏足,走路利索,人精瘦,說話快,還留著長指甲,規矩也特別多(老北京旗人的習慣),說實話真有點怕她。
舒奶奶的兒子,小明的二大伯,中年單身沒結過婚,因為有肝病長期在家吃勞保,我隨著小明叫他「二大爺」,這可不是罵人的話,沒那層意思哈。二大爺人和善,除了有時跟他老娘鏘鏘幾句,平時對我們幾個孩子還是很有耐心,他喜歡自己貓在廚房裡鼓搗點吃的,從來不讓人,自己吃自己的,怕把病傳染給別人。見到我也只是笑笑,招呼一聲,就該幹嘛還幹嘛。
我不願意讓舒奶奶管著,喜歡自己跑街上去玩兒,這給老太太招來不少麻煩,院子外面正在施工建房鋪路,工程車和運土車,往來不絕,幹活的工人也挺多。特別是夏天,工人們在工地邊上吃午飯,有卡車送來大桶的飯菜和冷飲,冷飲是加冰塊的汽水。這冰鎮汽水最吸引小孩兒,從家裡拿個搪瓷缸子,厚著臉皮去跟人家討要汽水喝,橘紅色的汽水中飄浮著一小塊人造冰,冰涼的汽水軋牙,冷得牙根兒痛,那滋味真是難忘。
舒奶奶擔心我出意外,先是把院門鎖上,把我和小明關在院里。可這招不行,因為總有人要進進出出院子,鎖門不是個辦法。鎖院門不行,就把我和小明鎖屋裡,給點糖果餅乾哄著。時間一長,又不行了,男孩兒五六歲正是好動的年紀,出不去也得折騰。登低爬高地添亂,是不是打碎過什麼物件記不住了,反正是屋裡不能呆,又放我們倆出來在院子里玩兒,舒奶奶搬把椅子坐院門口看著,只要不出院門隨你怎麼鬧騰。
出不去,就在院子里找樂子,找到兩根細長的小木棍兒,我和小明玩打仗,就是瞎打。舒奶奶一向是眼明手快,總能把危險消滅在萌芽狀態,偏偏這次沒看見,稍一不留神就出了岔子,我和小明手舉木棍兒打得正開心,突然小明的臉色變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舒奶奶聽見哭聲趕過來,發現小明的頭頂上出血了,大概是被我手裡木棍兒上的尖扎破了頭皮。二大爺帶著小明去北大醫院掛急診,打破傷風針。舒奶奶心疼孫子,站在院里不停地念叨。二大爺勸她,「打了破傷風針就沒事啦,您別叨嘮個沒完,小男孩免不了磕一下碰一下的,皮實著呢。」
話雖如此,往後舒奶奶對我這個「二愣子」還是多了一份仔細,嚴加看守。哎,咱這人打小就不讓人省心,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這事過去沒多久,我和小明還是一塊兒玩兒。街道上宣傳衛生,夏天不要喝生水,說是水裡有細菌。咱是野慣了,經常和院里的水龍頭嘴對嘴,直接往肚子里灌。為這,舒奶奶沒少念叨,教育我喝自來水肚子里會長蟲子,得喝白開水。
有一回我找到一隻空啤酒瓶子,擰開水龍頭往裡灌涼水。正巧舒奶奶從街上回來,一進院門看見了,就喊起來,「可不能喝生水啊!」
我還跟她打馬虎眼,「我們沒喝生水,和開水兌一塊兒喝。」
舒奶奶一聽,「哎呦喂,這不更麻煩了嘛,小祖宗你還不如喝生水呢!」
沒等到上小學,小明被他父母接到身邊去了。我們家搬離那個大院,後來我媽還回去看過老街坊,回來對我說,「舒奶奶還問起你來著!」
上小學時有幾迴路過那個大院,也想進去看看,可是想起舒奶奶又有點怕。有一次在院門外望見她的背影兒,發覺她走路明顯地遲緩,腿腳沒有以前麻利。後來家搬的更遠了就再也沒回去看過。雖然怕她,可心裡還是把她當親奶奶一樣,記著她身上總愛穿一件坎肩兒,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乾瘦的手指留著長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