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就像是一間賭場,來這裡碰運氣的人很多,不過幸運兒極少。
雪梅的兩片紅唇之間橫著一支畫筆,手扯一幅玫瑰紫色天鵝絨,抵在長案邊上,眼盯著案子邊緣的刻度尺。
咣當,一卷東西扔在她眼前,「這幾個Sample急著要,馬上出Pattern,明天一早給車衣師傅!」老闆David的語調快速而堅決,不容置疑。
明天?怎麼可能!晚上我還有課,你也得給我點時間啊。眼望對面牆上掛著的幾件半成品,雪梅在心裡叫道。
「車衣和燙衣的明天都得加班,後天一早必須交貨,遲了收不到錢,全都白忙,」David腳下不停,來去如風,在門口稍停片刻,「Shirley,辛苦一下吧。」
辛苦?命苦!今夜的睡眠將會如同天使降臨一樣成為不可能了,雪梅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這一年裡她幾乎沒有一天睡足過五個小時。
凌晨四點,白日里行人摩肩接踵的街道冷清下來,只有零落的碎紙片隨風起舞,整棟大樓內寂靜無聲,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雪梅的工作室亮著燈。
上眼皮重如千斤,思維也近乎停滯,腦中混沌一片。身前的工作檯面變幻成床墊枕頭,趴上去好舒服。
「你是一朵花,可惜是假花,中看不中用!」
陳浩的話又一次在她耳邊響起。如同被針扎了一下,雪梅強支起上身,揉揉眼睛,用力掐一下太陽穴。每一次支持不住的時候這句話就會冒出來,刺痛她的神經,喚醒她的意志。
不能放棄!我一定要證明給你看,我不是假花!雪梅沖著掛在對面牆上的時裝樣板發狠,就好像掛在牆上的是陳浩本人。
「你費這麼大勁,請回來一個公主,一個千金小姐!」陳浩母親,一個瘦高身材,從服飾到儀態都那麼高貴端莊的職業女性,不滿地對兒子抱怨說,「我可不是誰的老媽子!」
雪梅茫然無措,不明白自己錯在哪了。
紐約下城唐人街的一間酒樓大廳內,一張圓台四周圍坐著十幾口人,大部分是陳家的親友,除了陳浩和他母親,都是陌生人。
飯桌上的話題很無趣,早期移民習慣使用的老式方言更是難懂。
雪梅覺得很悶,習慣性地架起二郎腿,一隻腳盪啊盪,悠來悠去。
陳浩母親的眼神轉向身側的雪梅,低頭瞟了一眼她那隻不停晃動的腿。臉上閃過一絲不快。
端上來的菜肴挺豐盛,有雪梅最愛吃的海鮮,她的手臂連同筷子伸直成一條線,在餐盤和口腔之間暢意搬運著美食,嘴裡不斷發出「吧嘰」之聲,以表讚美之意,她吃的好開心。
「好吃吧,好吃就多吃點,不用等我和你爸。」在家裡,媽媽總是這樣對雪梅說。
家裡的所有事都有媽媽包辦,做飯洗衣,操持家務從不需要她動手。
和陳浩在一起的時光很性福,住進陳家的第一個月,雪梅很開心,快樂的像一隻小鳥,享受著陳家上下全方位的照顧。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浩母親臉上的烏雲越積越厚,她開始質疑兒子,「你辦過來的這個人是給你做老婆還是要全家人供著的祖宗?」
「嘴饞懶惰任性,一點不懂得體諒別人,你要是娶了這樣的女人這輩子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陳浩非常失望,記憶中的那個雪梅,天真可愛,純潔得像個快樂的仙女,好像站在天上,離他很遠。等到他把仙女領進門,才發現原來這仙女真的不識人間煙火。
雪梅不明白,為什麼陳浩對她的態度從火熱迅速轉為冷淡,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
「我們倆不適合,而且,我還沒準備好。」他淡淡地說,「你還是找一個適合你的人去吧」。
一盆涼水澆頭,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雪梅還是不明白。
「我要的是一個賢妻良母,你不是我想要的人!」陳浩對她攤牌,「你是一朵花,可惜是假花,中看不中用!」
這句話好似一支穿心箭。任憑她再怎麼哭鬧也沒用,這裡不是她的家,媽媽不在她身邊。
當初要和她結婚,把她辦到美國來是他,半年後趕她走的也是他。
三年同窗,她幾乎沒有留意過陳浩,直到有一天,他向大家宣布拿到綠卡,馬上要移民美國的時候,突然之間他成了全班同學最羨慕的人。
就在那一刻,陳浩的目光停駐在雪梅臉上,眼神中流露出渴望。
陳浩走了,一封連一封的情書來了,雪梅看情書的速度跟不上陳浩寫情書的速度。越洋電話一周兩次(AT&T的話費還是每分鐘兩刀),陳浩的激情點燃了雪梅心裡的火苗。
「他會對你好嗎?」媽媽擔心雪梅的未來。
懷著模糊的一個夢想,雪梅飛越大洋,來到陳家。
想不到半年後,她不得不帶著滿懷失落和迷茫,離開陳家。也許很快就會有另一個年青貌美的女孩取代她。
離開陳浩家,沒有人再負責她的吃住,一時間雪梅不知道如何生存下去,她不想就這樣回中國,那也太沒面子了。
好在紐約找個工作不難,雪梅找到一間中餐館打工,打算自食其力。
很快,餐館的同事就開始抱怨她笨手笨腳,出錯不斷。
為了生存下去,她只好強裝笑臉,低頭咽下所有的委屈。
「你是一朵花,可惜是假花,中看不中用!」在她陷入絕望的時候,這句話就會冒出來刺痛她。
餐館老闆,一個中年肥胖男人,目光像一隻毛毛蟲在她身上攀爬。
老闆娘是經過一番艱苦努力才把原配踢走,從waitress晉陞為女主人的,所以心明眼亮,絕不容許歷史的悲劇重演,乾脆利落,毫不留情地炒了她。
幹不了餐館就進衣廠,從沒摸過針線的手按不住衣車針下的布片,沒有人肯請她打老闆工(計時薪或是周薪),計件的收入還不夠她一天的車費,直累得她手指僵直不會打彎兒,拿不住筷子。
很多次躲在沒人的地方放聲痛哭,她終於體會到了生活的殘酷。
幾次被炒,連番受挫,她為自己的天真和無知感到羞愧,自尊從她的意識中迅速消失,生存需要徹底否定了她的人格價值。
在遇到David之前,她認定自己的生存價值為負數,是個無用之人。
雪梅感激David,在她將要沒頂的時刻拉住了她,把她帶上一條明路,給了她一份穩定工作,並鼓勵她去讀時裝學院。她對David有感激,有崇拜,還有愛慕。
David做為一個男人相當出色,也只有比他更出色的男人才能抓住他的心。這讓雪梅很絕望,因為紐約從來不缺少才色超群的男人。
晚上十點,從FIT上完課出來,肩背手拎著兩隻沉重的提包疾步趕路,她這副形象在這裡很常見,走在街上的女人很多都是大包小包掛在身上,上班時間做不完的活兒帶回家接著做。
現在她已習慣於對街上各色古怪人物都視而不見,即使是擦肩而過。
她必須趕到公司去,今夜不吃不睡也得把版打出來。要求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把樣品趕製出來,這種單別的公司都不接,David才有機會拿到,所以雪梅只能拚命,也只有這樣,他們這間小公司才能在這個競爭激烈的時裝行業里生存下去。
畫完最後一筆,窗外已見到天光,雪梅端起昨晚剩下的半杯涼咖啡喝了一小口,沒嘗出任何滋味,味覺和神經一樣都遲鈍得近乎麻木。
她想去洗手間用冷水洗洗臉,提振一下精神,回來再把剩餘的工作做完。
搖晃著站起來,腰在案子邊撞了一下,伸手扶住牆壁才站穩。
冷水的效果不大,頭腦還沒脫離混沌狀態,趁著其他人還有到,先趴案上閉一會兒眼,歇一歇。
迷糊中感覺有人在推她,睜開眼,面前站著David。
雪梅直起身來,檯面上是她幹了一個通宵的成果。
David突然叫道,「哎呀呀,你是怎麼搞得?」
雪梅被他的叫聲嚇醒了,低頭細看,糟糕!
那半杯該死的咖啡,毀了她一夜的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