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侃寶玉醉鬧
《紅樓夢》第八回書,有以下一段文字: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須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
這是寶玉在梨香院薛姨媽處吃過鵝掌、鴨信,喝過上等好酒,回至家中的一段「醉鬧」。這段醉鬧,在文字上是有一個較為「漫長」準備的,——先是經過李嬤嬤「阻酒」、「提防問書」,又經過「換衣早走」、「豆腐皮包子風波」及「楓露茶事件」等處理,在文脈上似乎顯得順理成章了。在文意上,也倒頗合前文《西江月》中對寶玉的評點——「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若狂」、「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如果,我們讀者只看到這一眼、這一層,那就被雪芹蒙蔽了去了。
倘若細諳來,不難發現雪芹之筆,原來是大有深意的。
且看甲戌本上的這一節文字,脂胭旁批眉批,可謂不少。現摘抄來幾條,如下:
第一條(旁批):又是李嬤,事有湊巧,如此類是。
第二條(旁批):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動氣也。
第三條(眉批):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痴情去體帖。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起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醉鬧,非薛蟠紈袴輩可比。
接著,還有兩條旁批,連連批道,「真醉了」、「真真大醉了」。
據有關紅學成果,考證出來,脂胭乃書中湘雲。不管是與否,脂胭為著者一知音無疑(實為寶玉妹妹);脂胭對雪芹家事家史頗為了解,也應是無疑。為什麼批書人,會在此一節文字,連連批複「醉」字、批「事有湊巧」、批「非有心動氣」、批「未有第二次」呢?這樣的聲口,不難讀出,是為著者雪芹扛雷解圍的,頗類似「勸架」。讀者諸君,不會沒有經驗過「勸架」的場面吧。此時,寶玉在那廂一番「鬧騰」;這廂脂硯連連向諸君說——他醉了,說(寫)的是醉話。
為什麼會這樣呢?
試看,雪芹家史。
原來,曹雪芹曾祖母孫夫人曾是康熙爺的「教引嬤嬤」。由於生母佟太后早逝,康熙幼居宮外,全賴奶娘孫夫人帶領撫養成長。後來,在雍正時期,曹家戴罪被抄。雪芹寫紅樓,已是家業凋零,境況極慘時,一腔悲憤可想而知。
了解以上情況,再來細讀文本。
不難看出,這個寶玉在吃過美食(鵝掌鴨信),喝過上等好酒之後,竟將奶娘李嬤嬤先前功勞忘掉,一番折騰,非要攆去奶娘,真可謂「忘恩負義」;同時,還有一層,雪芹之所以曲彎來寫「醉鬧」,無非也是想在小說中,來上一場「鬧騰」,好將日常不能說的話,盡說出;不能罵的話,盡罵出。於此,我們就不難發現,雪芹原來是借筆寶玉暗諷皇家,借墨「醉鬧」來剌世。真可謂一筆多意,亦哭亦罵。然後,回過頭來,再來去看脂硯連連批「醉」,真也可謂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