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薩省的省城,比中國普通的縣城還小,不僅只有區區二十萬人口,而且大多是進城的農民,不是農民的兒子,就是農民的孫子,反正都屬「農」。
眾所不知的是,最近幾年,農產品漲價,農業大豐收,咱這裡的農民都發了。不管是大發,還是小發,只要兜里有錢,鄉下人總想著進城混,跟咱中國的土農民一樣。
農民的嘴裡一吃肉,政府的頭上就冒油。
別看我們薩省地廣人稀,可經濟卻在加拿大一枝獨秀。連續好幾年,政府修公路,擴機場,創建bypass,隆重推出北美最大的物流中心。這些雷行風舉大動作,著實創造了螞蟻一樣多的就業機會,吸引了大量的安省木工,曼省泥瓦匠,還有BC省的小工頭。
淘金的人來多了,工棚就緊張了,而我們省城裡的房源卻十分有限,所以,政府鼓勵省城的農民,打開羊圈牛棚,接納四方討生活的工匠。
咱家今年就我和女兒倆人在家,用不了那麼多廚房、卧室、衛生間,於是,咱也響應政府號召,開門迎賓,學那逍遙地主,日入一百,月納三千。
這不,說曹操,曹操到;想吳媽,吳媽她真的就來了。
8月初的一天傍晚,我家門廊里閃進了一位印度小伙,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卷卷的頭髮,肚皮大得象羅漢,笑起來燦若葵花。憑我的經驗,這種類型的印度人多半溫和善良,沒有攻擊性,不似那瘦猴型的詭詐惹事。於是,我就讓他進來看房。不料想,他一眼就看中了。
我頭一次碰到如此倉皇的房客,當場看房,當場就要搬入,一個字:爽!
然而,就在他搬東西的時候我卻注意到,這位夥計有一輛掛著BC省車牌的黑色小車,從車裡搬出來的東西,全是破衣爛衫速食麵,這不由得讓我擔心起房租來了。
果然,怕鬼有鬼。等他搬好以後遞交房租的時候,卻借口連連,只給了一半,說另一半下月給。這小子名叫Tony,今年才24歲,全家都在印度,只有他一個人在BC省讀書,專業是西餐悶牛排,剛畢業。我見他老實巴交的樣子,想這房間空著也是空著,不如租著,所以,也就沒與他計較。
接下來的整個8月,一切正常。我每天早出晚歸,回來累得象配過千百頭母豬的種豬,洗洗就睡了,也沒在意過家裡的房客。有時候在廚房裡碰見,他只是沖我點個頭,蓮花一笑,然後,就不見了。
令我奇怪的是,Tony說他有份part time工作,是給健身房當教練,可我從未見他出門上過班。他的「坐騎」一直停在我家門前的橄欖樹下,偶爾開車出門,也都是去超市買菜,並非去上班。
到了9月,他還是只付給我一半房租,說另一半月底付清。我見他鮮少下廚做飯,早餐就是cereal泡牛奶,中午就吃速食麵,晚上基本上辟穀不吃東西。於是,我就起了街道老大媽的好奇心,問他到底有沒有工作,需不需要我給他介紹一份工作。其實,我也不是好奇,而是關心自己的房租,因為他有沒有工作,直接影響到我的房租。
經過拐彎抹角地盤問,Tony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自己是在家裡上班,網上的幹活。我當然不信他的鬼話,因為他根本沒有電腦,只有一個小手機。
為了給他找個事做,騰籠換鳥,打發他走,我在半天之內,為他詢問了兩個僱主,我們鎮上的兩家餐館都願意要他,看我的面子嘛。要不是我擔心印度小伙中懶蛋較多,需要進一步觀察,他可真是艷福臨門,財色兩得啊,因為這兩家都是美女老闆,他的工作是坐收現金,住店包吃,小費大大的多。
為了對朋友負責,我壓下Tony發給我的簡歷,並開始注意觀察他了。
我首先注意到,Tony什麼也不幹,卻要一天洗兩次澡,早晚各一次,有時候中午還來一次。他房間的門永遠都關著,裡面靜悄悄的,好象一個人也沒有。我懷疑他在打坐,或者乾脆就在睡大覺。長天大日的,正常人怎麼會在家裡睡覺呢?有了疑心,自然便會產生疑行。我每次從他的房間門口經過,都會駐足三秒,聽聽裡面的動靜。
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來準備換洗衣服,途經走廊路過他房間門口時,突然聽到裡面一陣響動,好奇怪的聲音,就象有人被掐住了脖子垂死掙扎的動靜,但一會兒就消聲了。這讓我更加疑心並警覺了。
在此後的一個月里,這種聲音經常發生,或在傍晚,或在深夜,可我總也聽不出,到底是咋回事。
9月29日晚間,我和女兒剛從外面散步回到家裡,就聽見那種恐怖的聲音,如地震了一般,從他的房間里傳出。我立即衝過去敲門,問他發生了什麼?需不需要幫助?可是,裡面長久沒有回答,我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上網去了。
過了大約四十分鐘,門開了,Tony從裡面出來上廁所,我趕緊飛出去攔住他,問他究竟怎麼回事?他說晚上吃了些麵條后覺得噁心,因為控制不住就吐在了地上,他正準備去廁所拿工具清掃地面。我見他房間木地板上濺了很多水,就相信了。可是,到了深夜1點,他房間里又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我都已經睡下了,聽見響聲立即彈起來,衝過去打開房門,阿媽妮!房裡的燈開著,Tony正仰面躺在床上抽搐哩。只見他臉色煞白,牙關緊咬,渾身冒虛汗,身上衣服都濕漉漉的,我問他話,他也不回答,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瞧這死相,要是擱一般的地主,還不早嚇暈過去了。我,我,我,我是誰呀?我他媽是見多翁!在北京學急救時,我見過這陣勢,知道這小子是犯癲癇了。
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得這病的白人可能會死,中國人也可能會咬斷舌頭而死,但印度人卻根本不會死,弄不好他就成佛了。基於這種認識,我便藝高人膽大起來,索性不聞不問,自己回房間睡覺去了。
等到他醒來,我過去問他,要不要我開車送他去醫院看急診?要不要呼叫911請來救護車?要不要報警?他示意我不要,堅決不要。我想,這小子說不定沒身份,或者學生簽證過期了,一旦報警,他可能就要被遣返。出於對他的尊重,我也就不打算報警了,聽之任之吧,但我天一亮,定會讓他搬離。
沒想到,他進了洗手間一會兒,裡面又傳出同樣的驚動聲。我火速推門進去,見他正躺在tub里,四肢僵硬,怒目圓睜,眼珠上翻,跟地震時翻落在地上的一尊雕像似的。因為他沒有意識,我不能拍病人的照片,侵犯病人的隱私權,要不然貼張照片出來,我敢保證可以嚇跑李逵。
說實在的,我不怕他病死,卻怕他凍死。要是他就這樣只穿T恤躺在tub里一夜,說不定就給凍死了。於是,我每隔20分鐘過來瞧瞧,如果兩小時后他還不醒來,我就給他蓋上被子。
終於,他又醒過來了,而且是自己走出衛生間的。簡單地洗漱完畢,他就回房間關上門睡覺了。時間是凌晨2:50。他後來一直沒醒,我後來一直沒睡。
天亮以後,我把Tony叫到廚房的餐桌旁坐下,然後學著越劇《紅樓夢》中賈母對寶玉說的那句話:「你娶的是寶姑娘!」,對應成我要說的話就是:「You get epilepsy!」(你得的是癲癇!)
「Really? 」
「I』m leaving for BC today.」哈哈,他倒是蠻自覺的。
事後,兩位美女老闆聽我講完Tony的故事,差一點就嚇得變回原形了。
我呢?既責備加拿大移民部,為何把這種妖怪放進了國門,同時也埋怨Tony的家長,孩子患有如此嚴重、如此危險的疾病,居然也放心讓他一個人流浪異國。這種遭瘟的病,老闆遇見,老闆嚇瘋;房東遇見,房東驚呆;女朋友遇見,女朋友跟著瘋。要不是遇見南無阿彌陀我,哼!
不過,慶幸的是,這小子雖然把我家鬧騰得雞鳴狗跳,但也沒給我帶來什麼麻煩。他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沒有留下一片雲。所以,我實可以安慰自己:天降大任於地主,必先遭遇俠客,領教癲癇。
2016.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