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邊的話:這是我寫的記者小說系列中的最後一篇,做這篇小說之時,我已辭去八年的媒體職業。這類小說,在當時屬暢銷一脈。忽然於昨天,我上網搜索,得見復旦大學教授張濤甫先生對這一類型小說的評述——《「記者小說」是雙面鏡還是哈哈鏡》。其中引述了鄙人這個中篇。張先生文末稱這類小說屬「及格」水平。現在看來,意見還是中肯的。)
女記者日記 x月x日 實在太寂寞了。 小時候,一提起結婚生子,似乎很遙遠、很美好。不料想,婚也結了,孩子也有了,心卻空落落的,煩膩膩的。因為報社總編於某要走,這幾天編輯部里人心慌慌。人總是想明天多好,人總是在希望中走向蒼老。約略覺得活著,潛意識裡總在追求一種至情至性的東西。希望、失落、又希望,沒有辦法,眼看看追趕的東西得到了,又沒有當初的驚喜,沒有想象的喜悅。上午,寫了一篇新聞稿子,中午也沒得做飯,也不想吃,跑到街頭剪了發后,來到辦公室。約見一位讀者,也沒來,罷了。晚上,給兒子拍了幾張照片,想想過去,心木木的。 x月x日 颳了一天的風,心事卻難放飛。 昨晚,高健又喝酒了。回來時,與兒子已睡醒一陣兒了。也不去理他,他滿嘴酒氣的過來。我恨恨地推開他。他竟爛泥樣地倒在床上睡了。關掉燈,心如夜一般黑暗。有丈夫,沒性愛。用手解決了問題。——真與他,還不如用手呢。 早上起床時,腰疼得厲害。 若照這樣日日晃下去,自己非神經不可。到辦公室,發了兩封傳真。又約馬洪海談了些工作上的事,兒子打電話來,說他姥到家了。匆匆跑回家。路上,不小心與一個微胖的男子撞了車。 那男子,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 x月x日 報社總共三十幾個人。除了三個總編是大報的正式編製外,其餘同事包括我在內都是招聘的。我們是陸陸續續加盟的,早的已快兩年了如我,晚的也已經五、六個月了,報紙剛出現好的態勢,總編輯卻要調走,同事們都甚感意外。 「聽說,於總調動是堵氣的!」孟子瀟一臉的神秘。這個長不大的姑娘!平常同事們都傳她與老總有一腿,我不信。 「不打聽」我只管處理手頭的稿子,淡淡地說。 「於總也真是的,眼看咱這報紙已起步了,他卻要走?唉!」同事朱青長吁短嘆。「聽說是沒有能當上大報的副總編!」子瀟忍不住又說。說實在的。我對於總的調走也心存不理解和不滿。我們這一批人可是沖著他來的。他竟說走就要走,沒有責任心的,尤其是一些同事原先單位都不錯,給挖過來了,沒幹兩天,主帥竟鬧著走了。同事朱青說,這是「地中海之戰」——同志們浴血奮戰哩,安東尼奧卻坐埃及船逃跑了。這是啥事!近幾年,工作不順,生活上也不順。人生真如佛說:苦。 x月x日 與子瀟一塊兒到長村鄉採訪。下了公交車,還有一段土路要走。鄉下的空氣真清新。踏著泥軟的土路,聽著小鳥的叫,子瀟樂得直跳。這妮子,才真是新銳妹妹呢——男朋友多得只記住數了,有時嘴裡勸著她,心裡也還真有些羨慕。 「琳姐,你沒有情人?」子瀟忽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看看她,也沒去理她。「沒情人的女人,就是沒雨的浮雲,空乏乏的,沒有滋味。」 「就你懂——!」 她咯咯地笑起來。長村村民種棉的多,此時棉棵已拔,亂七八糟擺放在窄窄的路兩旁或小小的農家院牆上涼曬了。有的棉桃還青青的。到一農家院,一老漢一青年正在捋棉葉兒,是讓棉桃儘快曬乾。看那老者七十多歲,乾燥的大手忙活著,看我們一眼,默無一言。勤勞本分的中國老人!聽說我們是來採訪的。那青年人憤憤不平地說:這也是要錢的,那也是要錢的,做個農民一年忙活下來,生活還緊得顧。後悔沒帶相機,不然我定會與那老者在半乾的棉花棵里照個相。村子里,很靜;天上的白雲,也靜靜的一動不動。又轉到一個農婦家。她正在剝玉米棒子,院落里攤了一地玉米籽兒,金燦燦的,陽光下發亮。這個農婦有兒子四歲多了,當我們與他媽媽閑聊時,這小孩竟將牆根下的一堆兒干紅薯秧點著了,氣得他媽打罵起他。這小兒,用雙手抱著棵小樹,頭額使勁地頂著那樹榦,想他是哭了,仔細看時,他卻正在笑呢。回來后,一頭鑽進辦公室,坐在電腦前碼稿子。下午下班到家,嗬!高健與兒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我們買回來一架鋼琴!兒子哲一臉的高興勁兒。九千多塊!為了孩子,我們倆口兒要咬緊牙。沖個澡,本想好好地睡一覺,高健不依。爬上來,我還沒進入狀態呢,他就突突地瀉了。心和身一陣空!他呼嚕呼嚕地睡了。我卻咋也睡不著,又用手弄了,方安定下來。 唉!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x月x日 早上起床,已是七點多了。 因昨日勞累、晚上又做那事的緣故,睡眠不足,心裡蹩燥得很,頭木木的。與高健,因孩子上學一事,大吵一頓。我的精神,日日困頓下去了,與婚姻不幸關係頗大。幾無共同語言,很不經意一句話,就能發展為大動干戈。再這樣下去,我非瘋了不可。心裡隱隱地恨起父親來。他本是與高健的爸交遊一輩子了,一句玩笑話,就將女兒給隨便地嫁人了——也怨我呀,中書上的毒太深了,竟相信青梅竹馬! 愛情是不應青梅竹馬的! 愛情是火是激情是瘋狂是……反正不是我們這樣慢達斯悠的! 太相熟了,熟得沒丁點兒神秘,沒!沒神秘,也就沒吸引力了,乾巴巴的味同嚼蠟。 與朱青一道坐車到榆樹林採訪。榆樹林,緊挨飛機場,這個飛機場是教練機場,統共有十幾架飛機吧。坐109路公交,車開到哪兒在那下,因為這裡都是榆樹林的地盤。 天氣出奇的好。田野出奇的靜。 三、四個農人在勞作,赫然入目的是兀立的墳堆,還有那升升降降的教練機。不知覺竟來到了一個水沆旁。幻想這水裡定淹死了一個美人呢,不然為何這水竟這般如泣如訴呢?中午,軍營附近的一個農家餐館里就餐,吃得是涼拌白菜心兒和花生米,從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吃食了,許是餓了罷。往家裡打手機,哲兒接了。他們吃的水餃。也就放心了。雖說常與高健拌嘴,心裡很難受,但感情還是有的,更多的是一種親情吧。女人想起來是一團火,做起來是一灘冰的。 x月x日 出門時,抬眼看太陽像一灘白水,被時青時灰的雲擠著,努力地瀉出來。人生就如這太陽,一出生便被各種各樣的情事所困攏,衝出了,陽光燦爛;沖不出,一片灰朦甚而雷鳴電閃。與高健算是哪一種天氣呢,苦笑笑,還真難說。 我們是不一樣天呢。他很難進入我的世界,自然,我也很難進入他的世界。有時明明一句笑話,竟當真,我也是一聽他瞎白就煩。文學,終是難做成家了。近日,報道文學中的人事,很是不景氣的樣子。出書出錢,又賣不出去。寫書費心勞神,又要賠上家產,非一般痴,是斷不做的了。同事們都做壁上觀。往日急著趕稿子的場景不見了,於總還是照常來上班,看不出一點要走的樣子。 「於總走啥哩走?風聲鬧得大得很,這回他這副廳級算不說了,不然輪也該著他了。」孟子瀟又竊竊私語。 「聽你話,好象你是組織部長似的!」我熗她一句,埋下頭,寫一篇散文。只有掂起筆來,才覺得自己還是個生命。沒有一絲生動,晃然,人已中年了。從內心裡講,總沒把其它事看得太重,——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也想過只不過想想也就放下了。可是那如火如荼的愛情、酣暢淋漓的性生活,我是做夢都想要的呀。書上描寫的那各種各樣的細蜜觸動和做歡的百般繾綣,實在令我神往。 x月x日 天時灰時青,有風細細,宛若灸針直入肌膚。一抖擻,方知天已寒了。 與孩子晨跑,看兒子日漸長大,自己終是老了老了。撫著哲兒毛絨絨的頭髮,心裡由不住沁出一股暖意,摸著孩子的頭便摸著希望了。這樣一想,心情霍然亮堂了許多。兒子已四周歲了。二歲多一點,我便教他背些古詩詞,一來二去,已識得好幾百首了。「哲兒,給媽媽背一首描寫秋天早上的詩詞,好不好?想想。」讓兒子想的時候,我也在努力地想。兒子竟站那兒不動,眉頭輕皺著。 孩子,你是媽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了。 「月華收,雲淡霜天曙。——」小心地提示他。這孩子性格好勝,又蹩得很,做事情總需要鼓勵。「月華收,雲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哲兒稚聲,一口氣背完。很高興地為他鼓起掌來。 乘268路公交, 到小如河採訪。小如河的污染,曾多次報道過,可當地政府就是不管,也管不了。因為這裡造紙廠多。原先荷葉田田、魚躍鷺飛的小如河已成臭氣衝天,污水橫流的害河了。沿岸的南村深受其害。進村打聽支書南明恩的家,明明已是鄰居了,硬說不知道。中國的農民呵,可憐、可愛、可敬又可恨……總之,是素質有點差、覺悟有點低、法律意識淡薄、總是認些死理。近中午時,與南支書騎車到污染地看了。這田地里長滿了一種草,白花花的,黑膩膩的髒東西一堆堆的。秋風吹來,似有點說不出的滋味。自個到鎮上吃飯,十分小心,因為這裡患乙肝病的人很多。按說南村造紙業發達,村民手頭也都有錢,生活好是沒問題的,可這裡的村民面帶菜色,許是恐懼和無耐使然吧。剛坐在地頭上歇息,擴機響了。回了,是報社小王打的——又要登記年齡、學歷什麼的,這於總盡玩虛的假的,用心把報辦好不就行了。話又說回來了,他當時招我們這一檔子人馬時許的願是天大的。看看這願是許給神的,說說就有了。 x月x日 天起冷風,讓人直覺寒。 七點多便與子瀟一道背著厚厚的包,要到曲縣雙高鄉採訪。子瀟披散著發,縷縷地映著深秋的晨陽,朝氣逼人。青春的朝氣。「女人就活十八九!」「你說啥呀?琳姐,你也不大嘛,還不到三十呢。我看你主要是心態老!」子瀟伸出右食指,點點我。「沒法——」我扯了扯頭髮。張愛玲曾說過:女人在愛情上還是不太懂的好。那是不好辦的,甚而是裝的吧。忽轉念起愛玲女士那高領揚頭的照片,心裡便驚奇於她的傲氣。她的性事也很隱蜜,很旺盛吧,想著就罵了自己一句。太顧念於性愛的高貴,崇尚得很了,竟有些失落。是嚮往意淫的那種,又不全是,有意淫的神美,有肉俗的質感,這也許是最好的了。周作人先生說過:為文須放蕩。文要放,心不盪,我想是難的。這可能是那位先生人前隱詞罷了。可是滿街儘是粗俗的男人。高健更是其中之一了。說起來,每星期也要做那麼兩三回的,急急猴,一來便要上,噌噌四五下,瀉了便倒了。哪有李漁先生細描的百般轉折、曲復婉約呢,今之男人只賈平凹一人了,細品其文便知他定是性情中人,拂拂裊裊的那種。讀《文竹》便很為先生的才情嘆服了。 等509公交車近一個小時。冬近了的緣故吧,街上汽車尾氣異常剌鼻。太陽眯眯昏黃的眼,一線一線地從葉縫抖下來。一街的深灰色,絲毫沒了激情和鮮亮,中國呵…… 車上與當地農民聯繫,他們竟怕報復不願和我們接頭。也難怪,這使我想起了初秋時的一段往事。那天上面衛生大檢查,城管將一賣雜碎的老漢的小拖車給掀了。那老漢便大罵:「國民黨啊!日你八輩,你都跑台灣恁多年了,你的作風咋沒帶走呢!」滿街人笑。城管也奈何不了他。人家是罵國民黨的呀。到鄉里,通訊員說,鄉長開會去了,書記考察去了。偌大一個鄉政府空空蕩蕩的。當記者也有幾年了,我咋沒遇見一個象吳金印那樣的? 大風起兮,吹我一身寒。 x月x日 難得今天老總沒給我派任務。挾了一撂書報,到報社門口的小攤上吃了早餐之後,忽想起一篇文章還在家裡等著呢。 高健上班、兒子上學去了。緊張幾天的身心,轟然塌下,斜倒在床上,想美美地想些事,睡會兒覺,再起來做那文章。心一松下,身一靜下,那地方便活泛起。手不自覺地摸那兒,一種感覺便彌了全身。性,是什麼?性就是玩。人在這世上活著,太墨守成規。為什麼中國人談起性會覺得羞恥呢?我信奉幸福是天賦的人權! x月x日 昨晚, 高健從單位里拿回一本三級VCD,坐下寫稿子時,隔壁卧室里「哼哼唧唧」聲。怕兒子沒睡,擰滅燈,過去別他一眼:「放小點聲!」他摟住我,不動。他被那東西逗出意思來了。遂上床做起,不是那回事嘛。方信片中的女孩子是放騷的——沒有情的性交,斷做不出她演義的酣勁的。那種潮動,掩得很深,每一次與健都無法逗出,如深杯里一層水搖晃幾下,總濺不出來,又如暈車的味道,想大吐,又壓回去那種難受。腦子眩脹,隱隱作疼。他瀉了又瀉,一灘爛泥樣一動不動了。關掉燈,又燥慌不能入眠。大睜著眼,偶聽窗外細碎的聲響,疑心是小偷呢,健起來看,原是下雨雪了。 哲兒已穿上棉衣棉褲,忽憶起老家的祖母,流下兩行淚又生出許多鄉愁來。吃罷早飯,快收拾起行囊,決計回一趟老家了,決計回家看看父母和八十歲高齡的祖母。初冬的中國農民,十幾年都是這個老樣子:縮著頭,穿著厚厚的大棉襖,趨拉趨拉地,風中遠去了。一路聞夠了汽油味、劣質煙味、和人們身上散發出的各種污濁氣味,頭腦脹疼,直目著窗外,排遣著心中泛上泛下的噁心。 車行楚河街口,下了。因是步行,只揀近路走。冷風,刮著。雪沫散在麥田間,樹榦上有一層薄薄的冰。 到家了。媽正與大姆閑著閑話。祖母床上睡著。也沒喊她,竟醒了——扯住我的手,抹著淚說了好多貼心話兒。祖母呵,想你一下我淚流滿面。吃罷飯,叫媽拿出舊時相冊來。將兒時的照相,一一取出,用手帕包了,要帶回去。回來時,祖母正在午休也沒驚醒她。 到報社時,已是下午五點多了。天,愈發的冷了。 x月x日 細刺的風,碎硬的雨,扑打著人的鼻、臉,耳朵,有時還會鑽進你的眼裡,生疼。冬天到了,先給人一個下馬威! 廚房做早點時,聽哲兒稚聲地讀著:「夜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小書院無人到。書生今夜且休睡著,有句話低低道:半扇兒窗欞,不須輕敲,我來時將花樹兒搖。你可便記著,便休要忘了,影兒動咱來到。」 「撲哧」笑出聲來,「哲兒,誰讓你背這兒的?」 「你嘛——」小哲兒歪著頭。忽想到了果真是自己昨兒才給孩子定的任務,一天一首元曲。 想古人的幽會竟是這般緊張興奮,就有些嚮往。 背上行囊。走在水濕大街上,觀行人如鳥,飛快遁去。面的生意很火,風似乎更大,雨也更濃,罷了,也不去採訪了——反正這月還有兩篇稿子就完成任務。不妨事的。這樣想著,就來到了一個公用電話邊,一個婦人不醜不美地坐在那兒。與子瀟、朱青分打了擴機,站那等回話。忽然一個個子中等、風流儒雅的中年男子,闖入視線。 在那兒見過的?這等標緻的男子,朦朧地想。忽憶起那日與我撞車的就是他!想到時,心竟突突地狂跳了起來——身子直哆嗦,發起熱,又發起冷來。回電響了。接過是子瀟的。聽到她哭了,竟嚇了一跳:「琳姐,你能來一下嗎?我有事找你。」 「哪兒——」 「人民醫院門口」 匆忙坐了面的趕去,想子瀟定有難事,倒是忘掉還給朱青打過擴機了。透著面的倒車鏡,狠看了那男子一眼,心頭潮濡濡的——好男人咋都相見太晚呢。原來,子瀟懷了身孕。男朋友又轉而出國,繼而與她斷了。看她平時那麼放得開,不想也是個保守的女孩子!「才沒啥呢?!他玩我?我也玩他呢!」做了出來,她就開朗了許多,又大氣起來。現在的女孩子,如果不會生育定要能放開享受。至少,子瀟是這樣的。 那位風流儒雅的男子,還會見一晤么? 淚,落了下來。 x月x日 昨晚燈下讀《續齊諧記》里的《陽羨書生》。 這是一篇荒誕不經的筆記小說,散發著濃郁的民間生活氣息,淋漓盡致地描摹出了封建倫理制度下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愛情的迫切需要。就想,時至今日的中國男女,又有幾個不是那故事裡的男子和女子呢,可是又有幾個如那故事中的男子女子一般幸運呢。就想,那風流儒雅的人呢,——到底是誰?在哪兒工作? 一夜亂夢,起床時,腦袋沉得可以。 於總果真是要走了。 讓他簽稿子時,很小心地問,他卻很爽快地承認——並反問我:「到深圳那兒坐個記者部主任的位置去不去?年薪10萬去不去?半年後坐《香港商報》的副總去不去?」「去呀——」故意輕鬆地答他。抱著稿子出來時,笑了,——這個於總是小孩子家家呀!人家才又精又能呢! 下午與朱青一塊兒去一丈柳鄉採訪。 走下車時,天冷得厲害。圍起個大圍脖兒,只露兩隻眼睛,還帶著鏡子呢,朱青調侃:王琳,你真成套中人了。說完,我們都瞬即意識到了什麼——尷尬起來。「對不起——」朱青慌了神。路經一個慢彎處,土路邊一個土木棚,棚里兩個老人,一個婦人賣小東西,其中一老者坐在高凳上,架起二朗腿,膝蓋上墊塊「勞動布」拉二胡,嘴裡還「依依呀呀」地唱。弦子聲如泣如訴,為空曠寂寞的鄉野平添了一段韻味。那老者慈眉善目,牙齒黃黃。——朱青,與我相視一下走了過去。 要他拉一段拿手的唱於我們聽時,他竟莊重地調了調弦,拉起了《卷席筒》一折。聽完了唱,就問起他鄉幹部的作為。這老人一聽,起了憤怒,說:現在一丈柳的方書記原先在坡劉當幹部時,那兒的群眾往他辦公室門上抹屎;來這兒了,路沒得修哩,就先拿集資款買輛小車;前些天,鄉里喇叭大嚷呼煙站不收煙了,可是鄉幹部和煙站的親戚們下來收,收的便宜,再賣給煙站按國家定價,從中賺了不少!唉!種煙的不如販煙的,販煙的不如吸煙的呀!!回來的路上,腦子裡泛出了一個詞:彆扭! 中國的一切都是別彆扭扭的! x月x日 鋼琴買回已很有些日子了。 可還沒給孩子找到很合意的琴師——不是價開得過高,就是嫌他們的水平差!忽想起上大學時,教《中國革命史》的那個鄭老師。原是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陰差陽錯地教起了革命史,前幾年才轉入正道。——聽說現已是省音樂家協會副主席。何不去找他呢?拉上子瀟同去。在省教師進修學院找到了這位已五六年沒得見的鄭老師。明顯老了,頭髮已花白,略長微亂的,愈顯出藝術家的氣質來。鄭老師一口答應他來教。沒好意思談價錢,真沒法說。臨去時,鄭老師叮囑我到省新華書店買個節拍器和一套《約翰 湯普森》教材。出學院門時,天飄起雪花。 離新華書店至少有十七八里。打面的,與子瀟一塊去了。看著她又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心裡又羨慕又詫異。那麼深的痛,她竟能說忘就忘了?!——她真是在玩的吧,卻又疑心為何要懷孕呢,許是不小心?想著,便看她一眼笑了。剛走進書店,就直覺著有事情要發生。心竟有絲絲憷。怕有什麼意外! 轉眼——他竟站在我面前!是他,那個風流倜儻的那個夢裡幾次握好的!是他。裝做什麼也沒看見——只飛快地與子瀟說話,怕與他的目光相碰! 「小姐,您是買哪方面書的?」 裝做沒聽見,也沒去搭他的腔!一排排書架上,看過來看過去。「琳姐,喏!——五本——《簡易鋼琴教程》,」子瀟說。拿了就到收銀台,買了出來。路上,竟很是回悔自己為啥不接他的腔呢。雪,下得更大了。 x月x日 真是有啥生啥氣。 一大早,為孩子學鋼琴竟與高健大幹一頓。他說我沒有與鄭老師談好價錢了,說我假清高,不維護他男人家的尊嚴了。——「這些事,你一個女人家的不幹!讓我去!」他一吼,帶上門走了。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我容易嗎?嫁到他家以來,才開始是生他媽的氣——孩子硬是不給我照看!又生他的氣,——不是爛醉不回來,就是回來了也從不問我的感受!再說,好端端的公務員硬是為了他給丟了!——跟他跑到這省城,總有不安全的感覺。 路上,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著。各顧各地走著,無喜色,多心事,篤篤走著。生活也是這樣,人直往前走著,真不知前面是個什麼樣子。報社這幾天亂得可以——大家紛紛猜測:於總走後,誰會是新總編呢。晚上,高健去開家長會去。兒子在身旁胡亂畫畫。 心,如止水。 x月x日 都說於總的要調動是省新聞界的一場「地震」。想想也有道理。這份省報的一張子報,在他的苦心經營和同事們的心血澆灌中,已勃勃發出春花。訂份一躍成為全國同行業中第二位。經濟效益自然也很可觀。發展勢頭可謂正勁。可是,於總偏偏要走。是不是對這份報紙失望了?果真如同事有議論是以此要官帽的?反正他的出走,對我們這批招聘的人的前途是不好的。中國向來遵循的是「強者的話總有道理」這條寓言的。用人隨意性很大。——毛主席曾經說過:「離了張屠夫吃不了帶毛豬」的。 倒好,正可以利用此空暇讀些書,理弄一下紛亂的心事。 早上起床跑步后,就決定不去報社了。坐下讀張愛玲。天陰陰的,雜亂地落著些雨雪。近一二年來,中國文壇興廢事,熱熱鬧鬧終是炒作、出賣,甚而露陰,儘是快餐文化,走俏又消亡。目前,國人的一切都有快餐的意味。愛情如此、事業亦如此。愛情不須考驗,性交即可;事業不要執著,撈錢就行。男人這樣,女人也這樣。想找一個可心人,慢慢地品著心性,娓娓地道著心曲,讓靈魂得以滋潤,實在難矣。 x月x日 因是禮拜六,起床時已是八點多鐘。 天冷得出奇。晴得出奇。因為書店那男子的緣故,竟惹出一段痴思來。何時與他燈下細談,何時?高健早早外出打麻將去了。昨夜的一場雲雨,不如不做,心裡湧出無數悲涼。本計劃去書店,一為買本《源氏物語》,二為看看那位男子。忽轉念又只覺著自己無聊,看看又如何?同事小薛來。將孩子安頓好后,一道去老趙處,說買房子一事。招聘人員在報社是分不到房子的,便又生出無數凄冷來。家不是家,單位不是單位的。唉,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與趙聊近十一點時,我們回來。 中午到省內著名作家張處約稿子。 張是我大學的老師,今已四十有七了,人還不顯得老,只走近了,方看清他已是花白頭髮。想多年前,他教《古代漢語》,講著講著就跑題,不是說《金瓶梅》,就是說金聖嘆。可他的課教得的確好,多年過去,記憶猶新。人生易老,日月如梭,世事滄桑,變化大矣。看看,定要發憤做些文字來。轉悠到書店,他竟沒來值班,想會是沒有緣的事,漸漸心冷。夜,有很大很圓很黃的月亮,似有似無的風,直冷到體內,日子,已漸漸進入寒季。 x月x日 天,竟然晴了,上午有很好的陽光。 昨晚, 高健又趁酒要干,煩他就不同意。他竟當著我 ,用手搓出那精液!捂上被子,想來自己這算什麼呢——為了世代的友誼,成了一種飾品!早上起床時,頭腦昏疼。孩子背書的聲音,讓我愉快。他們學書法去了。落下我一個在家收拾拾書架、房子,將孩子的鋼琴和書調好位置,已是十點多鐘。 看《人民文學》,有所謂的工廠詩,很無味,中國的詩算是完蛋了! 那麼長長的一大篇,難以卒讀,又故弄高深呢。詩,是完蛋了、完蛋了。心目中的詩,該是美的,就如美人,從肉體到靈魂、都該讓人一眼便來鍾情。即便有一點點的缺憾,也只該如美人嘴角的小痣。詩,讀過,就如與心愛的人愛過,不但愉悅,還滿足,終身難忘才好呢。到唐朝去吧。便想生活在唐朝的人多幸福。如今,人皆菜色,文學盡妓,被強權專制輪媾。中國的新聞何嘗不是如此?甚至領導講話,朋友們之間的閑聊都是這樣,一群病態的,渾不講真情實意,而只是騙人! 出了門,坐公交到書店去。 那個男子,還沒值班。何時,才能認識一場呢。何時!想著,心酸酸的,一滴淚,掉下。 x月x日 天晴朗朗的,有很好的陽光。 昨晚,做完那事,心裡空空的,直想發火。高健滿足地剛要去睡,便恨起來,說了句是父輩友情傷了我的愛情的話。不想高健竟氣了,大吼:不行了你就再找個野男人,甭整天跟婊子似的吃不夠!呵呵!我們大幹了一場。孩子哲兒困困地縮在被子邊,始終睜大著眼睛。早上起床時,頭腦昏疼。 男人就怕婦人罵他無能吧——我想,可男人無能是要因為女人根本就不愛他,而逗不出性情來,總無法滿足,那該如何呢。與高健就是這種情況。明明自己非常熱望性生活,可一想到高健來,就冷下來了。性愛需要的熱水裡做的,在火邊做的,不能有任何親情感,和溫情的,慢悠悠的,那還叫什麼?世上哪有理智的愛呢?總是這樣,還不勝不結婚呢。想想便放出悲聲。 高健與哲兒到遊樂場玩去。 捂上被子就睡,又用手做了。中國女人的性,都是這樣嗎。需要朦朧,需要自個的男人如小丑樣的,騷擾性,伸手再縮手,鬼似的,這樣就造成了中國男人的劣根性來。外表很大氣,其實很懦弱,盲從性很大。在小事上很自信,為一些小是小非,例如今天的風是三級或四級,爭吵不休;而大事上跟從別人,如家裡失了火硬是愣了,非讓人出主意才打119, 如國外的大使館被炸了,非要聽聽外面的議論再決斷,從不敢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書店那個男人,定然也是這樣的。我想。 x月x日 早上起床后,與哲兒跑步。 圓、白、大的月亮,和一小顆金色的星,慢慢從西樓頂往下掉往下掉,天空一片蟹青。高健將哲兒送到校后,說要回老家一趟,為看其父母。是啊,二老是應該好好看看了。因這幾年工作一直不穩定,雙方的老人都為我們不少操心,在他們心目中有個正經職業是好的,高健做了官是好的,讓孫子練琴學畫畫什麼的,他們是一百個不滿意:孩子還小呀,學那麼多弄啥,沒用!還不如有空了讓孩子睡會覺呢。到底有沒有用,我也真說不清,依我目前的經驗看:在中國學啥都用處不大,尤其是學文!——「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古如此,更何況現在用人根本是憑關係的么,再有才,我不用你也是白搭!於總在這方面玩的都比較狡猾。成立個什麼專家團,每月評稿子,什麼狗屁專家誰見過影兒?還不是他一人說了算,其他二個副總也是「聾子的耳朵——配式!」絲毫不當一丁點家,還不如那兼職辦公室主任孟子瀟呢。 子瀟越來越紅,不過聽她言語卻絲毫不買帳!可能真與於總有一腿吧。但反過來想:誰傻呀,那個於總有時太自以為是了!單獨談話時,看給誰都是線上的人,體己話說了一大套,等幾天同事們坐一塊閑聊,才發現他與誰說的都是那一套,眾人哂然。明明要走了,可會上說:他不走。私下與人說:他非走。這個人,真有點滑! 下午,本打算寫一篇文章,剛開頭便煞了尾,寫不出來,心裡煩得很。 朱清與子瀟採訪回來,又議論於總的去留。 「你怕啥?於總走不走,你這辦公室主任不是坐定了!」朱清說話向來直筒子。 「他——?聰明的很!」聽口氣,子瀟還真有些不大滿意的意味。這次,說起來是公開選拔部室主任,同事們大部分也都做了準備,可是待選舉時,會不會再來了個暗箱點票?前一次競爭上崗就是如此,到頭來,還是又跑又送的上了,不跑不送的下了。說到底,報社還是分四等人的:一等人看稿子得外塊;二等人編稿子得吃請;三等人寫稿子得工資;四等人拉稿子得提成。記者部兩個主任,整窩端掉!忽想起,剛來報社時,林言主任的話:於總那人顧人,跟他乾死都不後悔!如今,林言又說:那是個過河拆橋的主呀! 想想,這就是人生。怪可笑的。 x月x日 天下小雨。 正接一個村民投訴,子瀟和林言來了,說是一塊到xx晚報社去。 我知道他倆的意思,是想看看那裡的環境,辦公條件,準備跳槽。哈哈著去了,與記者部主任林言閑聊了好多,中午就冒雨到羊館里小吃小飲,子瀟醉了,竟說:於總欺辱她。說完大哭。林言也醉了,癱倒在椅子上。窗外,天不停地下雨,一切皆迷迷離離,模糊不清。 (完) 摘自筆者《有裂紋的女子》(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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