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五
狗兒娶梅五那天,雪下得真大。
盛子娘說。盛子娘說這句話的時候撿起一根兒劈柴捅了捅燒著的桐樹根疙瘩,噼噼嗶嗶的火星子亂亂竄起,一股青煙看好熏著盛子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盛子記得,盛子瓣開一隻燒紅薯,「呼——」白煙冒過去,顯出面成團兒的紅薯瓤,吃一口,噎得盛子伸伸脖子。那也是個大雪天。盛子站在破窖洞里冷得袖著雙手直跺腳,外面的雪,大片大片掉著,梅五圍個紅圍巾跑進來。「給——我娘炕得『金紅薯』,熱的。」梅五水靈的大眼,看盛子一眼,又低下。盛子原先只覺得梅五的小腿美,沒承想梅五水靈的大眼那才叫真美呢,如溪邊的鵓鴿。盛子伸過手,將紅薯和梅五的手一塊兒捧住。
那年盛子上高三,梅五上高二。
梅五家是城關的,走出學校大門,往東拐,五十米不到,就到梅五家。因為高三學習緊,盛子不想一進寢室就與同學們噴大江東,就省下了些糧票換成錢在校外租間民房住。這哪是房啊,本就是一家莊園的地下室!住進裡面如住進窖里,只在北牆處有個小小的開口,串幾根鐵條,算是窗欞。窗外便是通往學校的大路。人在窖里抬頭往外看,只能看到窗外路上行走人的小腿和腳。盛子那時讀課外書少,只讀課本。因此也想不出多好的名字叫這小屋的,就取一篇課文《陋室銘》「斯是陋屋,唯吾得馨」的句子,稱這方小天地為「得馨齋」。躺在「得馨齋」的床上,死背書。背得累了,就抬眼看,窗外來來往往是,不同人的小腿和腳。根據那些小腿和腳來分辯男女,是那時盛子最大的樂趣。其時,盛子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盛子很為一個常來往的細細的腿所動心——那明明是個少女的腿:如蓮耦樣,細發發的。不大久,盛子知道那個美腿的少女叫梅五。
盛子娘說,梅五傻了。
盛子真傻了,盛子捧著頭,一聲不吭。門外的槐花一串串的開得正繁,香氣濃得化不開,一隻蜜蜂在花氣中飛不動,累得停在盛子眼前。盛子拿起課本哄起它。盛子分明記得,盛子哄起了一隻飛不動的蜜蜂,梅五嗔盛子一眼說:你該讓它歇息。那是春末。黃昏。同學們都到操場上玩去了,盛子還坐在那用功,梅五趴在窗檯,盛子能感覺得到,就一扭頭,梅五正沖盛子笑呢。盛子還看到遠遠的那一棵槐樹,開著滿滿一樹黃槐花。「給——我娘才蒸的洋槐花。」梅五水靈的大眼蟄盛子一下,又順下了。盛子邊吃著軟和和的蒸洋槐花邊挨著梅五在護城河堤上瞎逛。「你的成績恁好,老師們都議論你能考上北大哩。」梅五說。「那你跟我去。」盛子伸伸脖兒將大口的蒸槐花吞下。「不會的,你要去北京了會把我忘了的。」梅五說:「你要是把我忘了,我也要嫁到你莊上,好能。。。。。。」 盛子側眼看看梅五,梅五迷朦著雙眼看遠方呢,暈紅的天色里,飄滿槐花的清香。
不想到,這年冬天,梅五果然嫁給同村的狗兒。狗兒是什麼人?十里八村誰不知他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二十七八歲還沒娶下親,梅五嫁給他,那是明顯作踐自己!——忽然,盛子想到梅五的那句話:「你要是把我忘了,我也要嫁到你莊上」。盛子背起背包要走,盛子害怕見到梅五。
盛子娘說,娃兒呀,你活這麼大就做了這件虧心事啊!
盛子一言不發。盛子沒在家過春節,徑自回到北京。那年春四月,盛子忽然接到他爹發來的電報——
「吾兒:
梅五犯病落井裡歿了」。
其時,盛子剛答應同學去藍旗營買書。盛子懷揣這封電報,跟著一群說說笑笑的同學從教室出來,一路懵懵懂懂走出學校東門——「盛子!」,早已穿過馬路的同學猛然回頭看見盛子愣在馬路中間,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朝他衝過去。「盛子!——盛子!」同學們紛紛亂喊。「騰!」盛子輕盈地飛起來,在半空中優美地翻了個筋斗,事後,有同學說,那時候看見盛子臉上似乎露出一絲微笑,盛子一頭栽在馬路中間。春四月,京城裡飄滿槐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