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哪位哲人說過:如果一個人靠太多的回憶過日子,那說明他真的是老了。
印象中, 只有名流精英才配寫回憶錄之類的勞什子。咱無名之輩草民一個,寫什麽回憶,干點兒什麽不好,別瞎耽誤功夫了。但又一想,茫茫人海,濤濤文海,名人回憶早就倒了人們胃口,整天價大魚大肉,偶遇清粥小菜,也許覺得更清新爽口。至少也算給子孫留下點兒什麽吧。
想寫點兒回憶的衝動,其實是從一次瀕死體驗之後開始的。
幾個月以前,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晚上, 我因為長期糖尿病和高血壓,患了腎衰竭,照例做好腹膜透析的準備,吃完所有該服的葯,取出胰島素,進行皮下注射,由於透析液里含有高濃度的糖分,所以每天晚上要注射4倍量的長效胰島素,以保持整夜的血糖平衡。
照例一切準備就緒,我也照例躺下來,準備睡覺。
那天,正好女兒來看我,因為太晚,就住下了。老婆不知那根筋出問題,非要在我房間的電腦上查email,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一些不相干的問題,開始我還應對一些,後來支撐不下去了,我只記得說了一句「我覺得有點兒不太舒服,太困了我要睡了」,於是就不省人事了。
說是不省人事,其實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做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我在飛翔,穿過時間隧道,飛到地球另一端,北京某個衚衕里我的小學,我們食堂門口掛著一面很大的鏡子,我每次吃完飯出來,都要對著鏡子作出一個鬼臉,然後哈哈大笑著離去,那種千篇一律的鬼臉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蒙蒙中,不知什麽金屬的聲響,打斷了我的夢,我隱約地看到閃爍的燈光和一群晃動的人影,胸前擺了一堆什麼儀器。我試圖抬起胳膊,但動彈不得,正被一隻有力的手按住,原來在給我輸液,只覺得渾身乏力,頭髮和枕頭都被汗水濕透。我很茫然,這是在哪兒呀,哪兒來的這麼多人,究竟要幹什麼呀?
隱約聽出是老婆的聲音:「總算醒來了」,後來就只知道我被抬上救護車,送到醫院。
聽老婆說,當天晚上說著說著,發現我前言不搭后語,再往後就無聲無息了,到床邊一看,我是滿頭大汗,推半天也不帶醒,馬上打911急救。記得30年前第一次來美國時,作為訪問學者,有一年時間在美國,當時最大的願望是「無論好事壞事,什麽事都最好經歷一下」,後來在達拉斯果然遇到一次深夜火災。定居美國20多年,2001年趕上世貿大樓恐怖攻擊,我正好在加拿大魁北克開會。這次總算被911了一下。
人們說某人有什麽不對頭,總愛說「吃錯藥了」,我這回可真大大吃錯藥了。原來重症糖尿病患者每次餐前都要打胰島素,但那是一種速效的小劑量胰島素,用以平衡短時間內的血糖升高。但是,腎透析患者晚間使用的胰島素一定要是長效的,緩慢作用的。我所用的兩種胰島素包裝瓶是一樣的,只是一種是透明的液體, 一種是乳白色的。當天晚上,也不知怎的,竟然打錯了胰島素,試想,大劑量速效胰島素,在幾分鐘之內,會使體內血糖急速降低到危險點以下,引起大腦嚴重缺氧,導致昏迷,時間稍久一點,就會造成死亡,至少也是腦死。
只能說閻王爺斷我氣數未盡,命不該絕,硬是叫小鬼把我擋在鬼門關外,如果不是一系列的偶然(當晚老婆還沒睡覺,非要在我的屋子裡上電腦,還不時和我對話,最後我還居然來得及說一句「我覺得有點兒不太舒服,太困了我要睡了」,老婆還能發現我有什麽不對頭,並且當機立斷打了911),如果這一系列的偶然中,有任何一個沒有發生,我就這麼睡過去,第二天也就別再想醒來了。
經過這次瀕死體驗,徹底改變了我對死的態度,首先是對死的概念,產生濃厚的興趣。其實,人們原來以為生與死,只是陰陽界鬼門關一板之隔,一步之遙。靈魂附體為生,靈魂出竅的一瞬間,即為死。其實不然,現代醫學把醫學意義上的「死」,界定為「臨床死亡」和「生物死亡」兩種,「臨床死亡」是以人體心臟停止跳動,沒有自主呼吸為特徵,只有「生物死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它除了具備「臨床死亡」的全部特徵之外,還以主要器官的機體真正死亡和完全的腦死為標緻。大多數情況下,由「臨床死亡」到「生物死亡」是一個過程,處於這個過程被稱為「瀕死體驗」。在這一過程中,人的單一機體從「臨床死亡」到機體「生物死亡」的耐受時間大不相同,內臟器官通常為半小時,肌腱和皮膚可達8至12小時,大腦只有3分鐘。現代醫學技術可以把「瀕死體驗」這一過程延續相當一段時間,而且還會有相當數量的人,在這一過程中,還能夠奇迹般地返回「生」,而且即便進入腦死,只要不是完全的「臨床死亡」,並且處理及時得當,仍然可以保持植物人的「假死」狀態,延續生命很長時間,這才叫「雖死猶生」。近幾十年來對老年痴呆症的研究,又把死亡的概念拓寬。老年痴呆症,實際上是一種由於各種內在或外在因素引起的部分或大部分的腦神經死亡,還沒有全部的腦死,但並不具備「臨床死亡」的主要體征,即使重度老年痴獃患者,呼吸心跳,新陳代謝都基本正常,似乎還保有某種意識,但正常的思維和反應已經沒有了,那才叫「生不如死」。看來,想死得痛快,還不是那麼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現實中,人在自然面前,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微不足道,和生一樣,死也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三十多年前,我的父親就死在我面前。當時,醫院已經 報了病危,媽媽和我們在北京的子女都守在搶救室的病房外,我看見父親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心跳靠起搏器,呼吸靠呼吸器,所有新陳代謝都靠各種管子維持著,父親已經昏迷了一晝夜,只是偶爾看到他的腳會微微動一下,證明他還活著。直到第二天早晨,父親居然醒過來短暫的一刻,他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是小二」,然後又再度昏迷過去,哪知這竟是他此生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中國人總是忌諱談「死」,甚至連無辜的「四」都遭到忌諱。嚴格地說,人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開始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這才是絕對的真理,實在沒什麽好忌諱的。「人生自古誰無死」,從秦始皇遍尋長生不老葯,到永遠健康和萬歲萬萬歲,哪個能躲得過這一劫去?還是曹操說的深刻:「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看,這是什麽樣的對死的胸襟!歷史上少有哪個政治家,把死亡看得這麽透徹。讓那些痴想萬歲的人去死吧。我自認這輩子過得值了,我有快樂的童年,也有坎坷的人生,我上了理想的大學,也經歷了同時代人都經歷過的磨難,命運曾把我推到深山辟野,經歷了幾年勞改犯一樣的地獄生活,但是,即使地獄般的日子也不可虛度(我相信「天將降大任於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哪怕再恐怖的人生經歷,再平淡無聊的日子,都能成為人生的寶貴積累和日後的重要財富)后又因偶然機遇重返北京,再一個機遇,被連根拔起,栽到了美國。自認世間曾有的苦難都經過,該有的榮華也都嘗過,死而無憾了。
我從來不信什麽天堂或者來世,我只信此生此時。
其實,死對於病魔纏身的人來說,是一種解脫,唯一不忍的是,死把一切不能承受之重,都留給了作為至親的生者。當我經歷了那次「瀕死體驗」,又有了兩個外孫誕生之後,我突然感悟到,「死」對於我可以作為一種解脫,但「生」 對於我已經變成一種責任了,死是為我自己,生是為了家人。但是,如果當生已經成為所有人沉重的負擔(無論對自己,對家人,還是對社會)時,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那也是一種死得其所。
經歷了這次「瀕死體驗」,我最大的發現是,我終於找到了一種自行「安樂死」最簡易的可行方法,此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