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2019年16時12分,文盲作家高玉寶死了,活了九十二歲。
高玉寶是瞎村長的老鄉,山東黃縣人,出生於遼寧省瓦房店,不識字,15歲參軍,成為軍旅作家。他對人類文明的最大貢獻是發明了半夜雞叫。——網友布叫獸
原載於《文史博覽》2012年第6期,作者孟令騫、李然。
在遼寧省大連的瓦房店,曾出過兩個有名的人,一是文盲作家高玉寶,一是壞地主周扒皮。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故事還曾一度被收入小學語文課本。高玉寶的故事因其出版《高玉寶》一書而為人熟知,作為故事另一個主角的壞地主周扒皮,卻鮮有更多的資料,最近記者採訪到周扒皮原型周春富的曾外孫孟令騫。
孟令騫說,我沒有為曾外祖父翻案的打算,只是想還原那段歷史,讓大家知道周春富不過是偏僻鄉下一個守舊、節儉,甚至吝嗇到極致的小富戶。
「周扒皮」:勤儉仔細在當地出了名
曾外祖父周春富是闖關東后落戶遼南復縣(今改名瓦房店市)閻店鄉和平村黃店屯的。通過勤儉持家、不斷攢錢買地,至20世紀40年代末期,家裡已有近200畝地,同時還開了幾個小作坊,成為當地的殷實之戶。家裡有五男三女,有大有小,農忙時,由於家裡人手不夠,地里和作坊忙不過來,周春富就陸續雇起長工和短工。老頭僱人的條件就是要求莊稼活做得好。
曾外祖父勤儉仔細是有名的。老頭對自己特別摳門兒,對家人更是如此。碗中剩下的粉條,得撈出來晒乾,留著下一頓吃。老頭向兒女們提倡:飯要吃八分飽,吃多了,剩下的都成臭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不能過夜,因為這樣會多吃一頓飯。相反他對長工一直很客氣。
王義楨從1942年開始給周春富做過近兩年長工。我先後三次見過他,他能對我很清晰地回憶起老東家——
我去那年,(周春富)老頭60歲。不閑著,鍘草他幫著續草,他續草鍘出的苞米秸長短勻齊,牲口愛吃。夏天上身不穿衣服,後背曬得黑紫黑紫的。人會打算,仔細。老頭有個特殊要求,夥計也好,兒女媳婦也好,不準穿紅掛綠。我二十齣頭,老媽給做件小白褂。老頭說,王夥計,給你染染吧,不要你錢。都說老頭狠,那是對兒女狠,對夥計還行。沒說過我什麼,我單薄,但會幹。老頭說,會使鋤,能扛糧就行。老頭對兒女嚴,院子里不能有雞屎,孩子回家了就拿起小鏟子在院坑裡拾掇。
我在他家早起是真的。因為人家養成了習慣,冬天天沒亮點了火油燈,家裡人做飯的做飯,喂牲口的喂牲口。人家都起來了,你夥計還能賴在被窩裡嗎,起來沒有事就摑著筐揀狗糞。
「文革」期間,曾在周家做過長工的孔兆明,被要求上台「憶苦思甜」,揭露「剝削故事」,孔兆明講著講著卻走了嘴:「我們當時在周家吃的是啥?吃的都是餅子,苞米粥,還有豆腐,比現在吃的好多了……當時在周家一年能掙8石糧,可養活全家!」孔兆明馬上被幹部拉下台。
後來,因為有地近200畝,外加幾個小作坊,曾外祖父在土改中被划作雙富農,等同於惡霸地主,被當作「階級敵人」的典型抽打而死。
半夜雞叫:關於「雞叫」的真相調查
《半夜雞叫》中的地主周春富,是我曾外祖父的真名真姓。在書中,周春富因「殘酷剝削」長工而有「周扒皮」綽號,為催大家早點上工,半夜躲進雞舍學雞叫,引起公雞們打鳴,后遭小玉寶設計痛打,這是其中最生動最著名的情節。
近年來,有不少作者撰文指出,無論從農學、動物學和當時農村普遍租佃關係的史實來看,這些細節與事實相悖。大連地區養雞有30年的高級畜牧師房司鐸做過研究,他認為公雞啼鳴有兩個必要條件,一必須是成年公雞,二必須有自然光感刺激。遼寧地區南部農村鋤地一般在小滿、芒種至夏至季節進行,日出時間是早上4時28分。黎明出現在日出前一個小時,亦即早上3時30分,太陽微弱的輻射光可對雞的視覺發生刺激,產生啼鳴條件反射。但這時的光線很弱,人的視覺還不能對物體的細小特徵進行識別。所以在半夜三更(即午夜12時),一片漆黑條件下,是不能從事田間操作的。就算是把長工趕到黑燈瞎火的莊稼地里,也只能是要長工換個地方繼續睡覺。
從20世紀40年代初到1947年遼南土改期間,曾外祖父家裡,老大、老三負責種地,老二跑外生意,其他孩子讀書。因為人手不夠,陸續雇過長工和短工,從兩三人到六七人都有。高玉寶雖然自稱在老周家放過豬,但周家人從來沒見過高玉寶。
一直和僱工一起幹活的外祖父周長義排行老三。他2008年春節后離世。他很明確地表示,咱家沒剝削過人,以前也從沒見過高玉寶這個人——
1963年春夏之交,他(高玉寶)來了一趟。我和人正在地里幹活。高玉寶40歲模樣,招呼大家一起要開個小會。黃店有兩個生產隊,山後隊的人沒理睬他。呂××(外祖父說話含混不清,我聽了幾回都沒聽清這個人的名字)跑過來了,他參軍回來當上隊長和把頭組長(五副犁鏵一個互助組),領著高玉寶,現找了幾個人,高玉寶隔老遠在地里跟那幾個人握手。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高玉寶。高玉寶對我說:誰說我沒在你家干過活?!我學木匠時還給你家做過馬槽子。這事很多人都清楚。人家來調查,你們照我那樣說沒有錯。高玉寶又說他現在很煩惱,小人多。他又對我說,寫周扒皮不是寫你家的事,不是寫咱這地方的事,但天底下能沒有這樣的事嗎?小說是拿(到)全國來教育群眾的,有沒有重名重姓的,肯定有。回去告訴你們家裡大人和小學生,不要亂講話。
高玉寶這番話那個上午講了「六千遍」,中心意思就一句:外面來人問要回答,我在老周家干過活。
給曾外祖父家做過10年長工的劉德義,解放后做過大隊的貧協主席。劉德義的兒子說他從來沒聽他爹說過周春富在半夜學雞叫。雖然後來高玉寶說書中主人公的故事「似我非我,他中有我,所見所聞,集中概括」。但他公開場合一直堅持「半夜雞叫」是真的,這種說法顯然和同鄉的回憶出入很大。
20世紀90年代后,高玉寶很少回鄉。因為鄉里鄉親後輩晚生總有人問他,是否真有半夜雞叫這回事?我也在一篇報道里看到過這樣的文字,高玉寶忙於作報告,甚至他姐姐去世了也沒回鄉!
延伸閱讀:高玉寶:文盲作家的神話背後
高玉寶寫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1955年出版發行后,一版再版,共印行500多萬冊,國內用7種少數民族文字印行,並翻譯成近20種外文印行,僅漢文版就累計發行450多萬冊,成為當時文學作品發行量之最。
按照高玉寶的自述,1948年參軍后的高玉寶是個典型的文盲,但奇迹在兩年後發生了,1951年1月,高玉寶完成了20萬字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高玉寶》草稿。1955年4月20日,中國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單行本,更是推出了集作者名、書名、主人公名於一身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從只認識幾個字到成為作家,只用了三年時間,這就是當時被宣稱為偉大的文藝戰士高玉寶。高玉寶的出現,幾乎空前絕後創造了文盲成為作家的先例,而《半夜雞叫》更成為憶苦思甜、進行革命教育的經典教材。
但這只是一個刻意塑造的神話而已。高玉寶多年來一直對外宣稱其《半夜雞叫》等自傳手稿被軍博館收藏。但我幾經實地調查,軍博文物處並沒有他的自傳原稿。那麼到底是誰成就了《高玉寶》?難道也是集體創作所得?最後,一個叫荒草的人進入視野。
在20世紀50年代的《人民日報》等媒體上,署名為荒草的文章曾接二連三撰文宣傳高玉寶。荒草,原名郭永江,曾任《解放軍文藝》副總編輯、八一電影製片廠副廠長。其他的則幾乎一無所知。
一直到2008年,通過四川資陽文藝網一篇文章,才有了重大突破,文章介紹說,《高玉寶》長篇自傳體小說,13章12萬字,為資陽的作家郭永江所著。在半信半疑之下,經資陽作協主席唐俊高介紹,最終找到了資陽從事史志研究的作家王洪林,王與郭永江生前有密切的書信來往。1993年郭永江臨終前,在信中對王洪林說,當年《高玉寶》一書13章均為他所寫。
當時全軍為配合掃盲,樹立典型,讓郭永江幫助高玉寶修改自傳,他向組織表態要隨時付出生命代價來修改好這部書稿,做好幕後英雄。但高玉寶的原稿實在太差,他無法修改,最後在組織授意下乾脆代筆。他寫完一章,高玉寶照著抄寫一章,然後組織上拿到《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總政文化部文藝處與出版社約定,以後每版書必附荒草《我怎樣幫助高玉寶同志修改小說》,稿酬平分。
不過在反右之後,郭永江的後記和名字逐漸退出再版的《高玉寶》,郭永江從「幫助修改」到「提供輔導」,最後到徹底退出的過程,均是出於組織上的要求和當時的政治需要。但他在臨終前,寫信給資陽文獻學會,鄭重聲明《高玉寶》是他的著作。
從事家鄉史志研究的王洪林受我誠懇相求,於2008年10月專門下重慶代我探訪過郭永江的後人。據郭永江的子女介紹,其父荒草晚年講過,「半夜雞叫」是根據民間傳說加在周春富身上的。當時的寫作背景是——
1950年代初期全軍全國範圍大掃盲。文盲戰士高玉寶表現積極,用畫字的方式寫自傳(高玉寶早年畫的字,後人在他90年代開始展示的入黨申請書可以看到),被部隊推為典型上報上去。窮苦出身的戰士不僅學文化還能寫書,批判舊世界歌頌新世界。為了把這個典型放大,部隊派專業人士幫助高玉寶。為了使書更能教育人,體現舊世界之黑暗,地主階級之罪惡,就要移花接木、改頭換面進行深加工。為了表現真實,書中一切都採用真名真姓真地點,自然發生的「故事」就是真實的。至於壞地主半夜學雞叫,純屬於靈感來襲。
而為什麼只寫了周春富周扒皮,而沒寫王春富王扒皮,這是因為周春富在高玉寶的家鄉土改過程中,被作為惡霸地主批鬥死去。這是他參軍在部隊搞的訴苦教育中可以就近找到的「控訴」對象。
我的曾外祖父因此成為「周扒皮」。這是他的第一出「幸運」。而第二出「幸運」是在60年代初期開始的階級鬥爭中,「周扒皮」成為階級教育中的反面典型。全國周姓同學都得到一個天然的綽號:「周扒皮」。第三出「幸運」是在改革開放后,「周扒皮」成了一切苛刻自私霸道的無良僱主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