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老高

作者:陳九  於 2008-10-24 03:4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20評論

關鍵詞:

老高

 

陳九

 

清早,紐約又是個陰天。今年春天不知怎麼了,要麼下雨,要麼陰天,就沒正經見過幾天太陽。因為是陰天,屋裡顯得比較暗。張方醒來一看錶,喲,都快九點了。他擔心吃不上老高的頭鍋油條,心裡老大不樂意地蠻怨太太沒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結婚這麼多年,可說話口音還是一家兩制。

 

我說,你怎麼不叫我?

看儂困得像只豬羅,勿想叫醒儂。

嘿,你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頭鍋油條嗎?不長記性兒。

啥個頭鍋,個油用了交慣辰光,伊騙儂。

行了行了,就你精,不跟你耽誤功夫,鞋呢?

 

張方說的這個炸油條老高是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兒。據說他是退役的國民黨老兵,四九年從北京,當時叫北平,跑到台灣,後來又到了美國。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號稱紐約第二唐人街的法拉盛,擺了個炸油條的攤位。說來也是緣份,一天早上,張方剛好打這兒路過,見一個小夥子正在用一百美元的鈔票付錢,炸油條的老高面帶難色,說找不開。張方看著就來氣,有用百元大鈔買油條的嗎?想不想給錢啊!他剛要抱個不平,就聽老高說,不礙的,甭給錢了,您先吃著。說著把油條遞過去。張方心頭一熱,老北京!一張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沒的說,您一準是北京人,我聽出來了。

沒錯,您也是吧。哪兒住家啊?老高反問道。
東四九條。

嘿,我也住過東四九條,真寸。

 

張方只當這是客氣話。世界這麼大,哪兒會這麼巧?紐約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個電視劇都叫『北京人在紐約』嗎?可絕大多數要麼只在北京上過學或工作過,要麼就是在大院兒里長大的,什麼海軍大院兒,六機部大院兒,或大專院校等等,真正像他這樣衚衕生衚衕長的少而又少。張方覺得,只有經歷過衚衕生活的才算是真正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衚衕里長大的叫『衚衕串子』嗎?聽上去比市井無賴強不了多少。可衚衕串子怎麼了,衚衕串子更有文化底蘊。你以為文化就是學位高低呀,告你說吧,文化的根兒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衚衕里,只有衚衕才是民族的,沒衚衕就分不出北京東京啦。

 

在張方看來,衚衕的內涵深不可測。甭管你說什麼,是琴棋書畫還是宮廷傳奇,是鴛鴦蝴蝶還是慷慨陳辭,你就說吧,沒衚衕夠不著的。別小看衚衕,那邊晃晃悠悠走來個老頭老太太,沒準就是段祺瑞馮國璋他娘家二舅的孫媳婦或大侄子。哪座宅門兒不包含著世事滄桑,哪棵老樹不看盡風雨煙雲。什麼?衚衕土,你懂什麼呀。衚衕本來就代表著世俗文化,咱全中國都是世俗文化,你讀讀歷代皇上在奏摺上的批文,壓根兒就沒幾句之乎者也,凈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著,就聽見老高又問,您住九條幾號啊?五十九號,張方隨口答道。老高眉毛一揚,五十九號,不會是納蘭府吧?北京人管大宅門兒叫府,主人姓什麼就是什麼府,納蘭府就是納蘭王爺的宅子。就這句納蘭府把張方整個兒震住了,他吃驚地睜大眼睛,什麼?連納蘭府您也知道!嘿,今兒這是怎麼了?

 

沒錯,是納蘭府,一點兒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號?老高緊接著問道。

打五五年起。

噢,我已經去台灣了。納蘭家大姑還在嗎?

在呀在呀!您還知道納蘭大姑?張方差點兒喊出來。

敢情,四九城有名的美人胚子。

可她瘋了,光著眼子滿院子跑。我見過她,後來就沒影兒了。

 

剛說到這兒,老高沒馬上接話。他背過身去翻動著鍋里的油條,停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

 

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說娶人家,結果槍一響自個兒先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義的副官。

好像有這麼檔子事。您看,說了半天,您貴姓啊?張方客氣地問道。

姓高,就叫我老高吧。

 

打這天起,張方經常到老高的攤兒上買油條豆漿。趕上天兒好,乾脆就站在旁邊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閑聊。聊東四九條的西瓜攤兒,專賣一種叫黑綳筋兒的西瓜,黃瓤紅籽,根本不用切,輕輕一擠,沙地一聲就開了。聊『來記飯莊』的燒餅夾肉,得捧著吃,要不然酥得不成個兒。聊北京冬天老人們戴的尖頂棉帽子,後面有個屁簾兒,跟俄國十月革命布瓊尼的騎兵帽一摸一樣,也不知是他學咱們還是咱們學他。老高不大明白什麼是布瓊尼騎兵,他對蘇聯老毛子的事根本不摸門兒,聽張方這麼說也就應和著。

 

有一回倆人說得起勁,老高激動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給張方看。照片分明被剪過,好像原來不止一個人,現在上面只有個年輕軍官,身著美式軍裝戴著大蓋兒帽站在衚衕口,背後牆上有個蘭地兒白字的牌子,寫著「東四九條」幾個繁體字。哎喲喂,還真是東四九條!張方驚呼起來。等等兒,不對呀,您不是當兵的嗎,可這位分明是軍官呀?張方還在疑惑,老高好像並沒聽見他當兵當官的提問,反倒問起張方,

 

您記得『福子』早點鋪兒嗎?是個天津人開的,就在九條西口兒往南一拐。

『福子』?不知道,沒見過這麼個鋪子。張方一臉茫然。

那油條炸的,最後一口都是脆的。還有豆漿,上面有層皮兒,比奶油不差。

您這手藝一準是福子的真傳!

我比福子差遠了,沒的比,沒的比。

 

張方知道老高這是客氣。北京人講究客氣,有時客氣得都俗了。但話又說回來,寧可客氣也別像大老美似地凈瞎吹,多寒磣呀!說實在的,張方是真喜歡吃老高的油條。他覺得老高的油條古韻猶存,吃的時候總會想起當年住衚衕的情景,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說,味道也的確跟別家不同,沒那股奇怪的煲仔飯味兒,買回來即便放個半小時一小時也絕不會疲,連他太太後來都喜歡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買。哼,上海女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高先生,儂個油條米道交慣好。」看看,現在又味道特別好了,不是說人家騙你嗎?張方想著,剛要再誇誇老高,就聽他自言自語嘟囔一句,

 

淑儀就喜歡吃這口兒,『福子小鋪』的油條豆漿。

淑儀?納蘭淑儀?您是說納蘭大姑?張方不解地追問道。

 

春天彷彿還沒來,暑熱就咣地一聲不期而至。張方這次回北京講學竟住了溜溜兒三個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就三四周。這次他講學的那所學校說要參加個全國會議,希望張方多留些日子,幫他們為會議搞個綜合報告。張方這人臉皮兒薄,副校長又是他當年的同班同學,只好多住些日子。不過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處走走。特別是東四九條五十九號,三十多年沒回去了,這次一定得去。他臨離開紐約前還問老高,要不要一塊兒到北京轉轉,去看看您說的納蘭府?老高開始挺興奮,說要去。可聊著聊著又吱吱唔唔變了卦,說張方替他看看就行了。你說這個老高!行,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來再跟您說的說的今天的納蘭府是個什麼模樣兒。對了,要是能打聽到納蘭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好像對她挺上心的。

 

一個風清雲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藍。張方找學校要了部車,終於跨進闊別已久的五十九號大門。他凝視著斑駁的牆壁和早已磨爛的石階,往日時光,老街坊的容貌,還有納蘭大姑潔白如玉稍縱即逝的光身子,呼地湧進心頭。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哎,變了,是變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可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誰。原來房子之間有迴廊連著,甭管下多大雨,從這屋到那屋不用打傘,根本淋不著。現在倒好,迴廊都被圍起來當房間了。本來挺豁亮的院子,變得又窄又暗。唯獨沒想到的是,原來納蘭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樹,還像從前一樣枝繁葉茂,彷彿一直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這讓張方不由感到一陣驚訝和安慰。

 

回到紐約,張方仍無法立刻從納蘭府的圖像中走出來。一會兒是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這次看到的樣子,像電腦遊戲一樣交叉往返,讓人弄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哪個是已經逝去的離歌,哪個是正在上演的吟唱。讓他悶悶不樂的還有另個原因,就是關於納蘭大姑的消息,他問了好幾個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說出點兒門道的,都說她早就死了。有個老太太還楞說納蘭大姑就死在那棵老槐樹下,可再多問幾句當時的情形,弔死的,撞死的?老太太又說不上來。這麼個大活人,怎麼能說沒就沒了?

 

想到納蘭大姑張方自然而然地想到老高。本想一回來就去找老高聊聊這次故地重遊的事兒,順便也告訴他關於納蘭大姑的種種傳聞,可不知怎麼回事,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天張方起了床,哎,我說,老高最近怎麼樣啊?他猛不丁向太太問起老高的近況。太太剛洗完澡,裹著塊浴巾,一邊吹頭髮一邊對他說,「伊西他了」。

 

死了?別胡說八道了,怎麼死的?張方崩地跳起來。

伊腦里廂血管爆他了。

你是說腦溢血?

儂曉的吧,伊勿姓高,我講過伊騙儂。儂嘎要相信伊做啥拉?

不姓高姓什麼?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醫院裡廂講的。

王什麼奎,王世奎?

對,儂哪能曉得拉?伊還讓我把這照片交給儂。

 

張方心裡格登一下,徹底傻了。

 

第二年夏天,北京還是那麼炎熱。張方這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通知學校。他生怕當副校長的老同學又帶人到機場接他,鬧哄哄的。此刻他只想靜一點,越靜越好。他閉上眼坐在計程車里。司機以為他睡著了,「先生,醒醒兒,到了,九條五十九號到了。」是啊,到了。眼前的納蘭府,在黃昏里顯得十分安祥。張方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給他的照片握在手裡,看了又看,然後輕輕放在納蘭大姑窗前的老槐樹下,掏出火柴,剎地一聲點著。

 

火光一閃,在深色的泥土上轉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沒人注意到張方的存在,更不知他剛才幹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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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0 個評論)

回復 sousuo 2008-10-24 04:12
下一代就沒這麼多故事了。
回復 四合院的閑人 2008-10-24 05:02
真好。有北京的味道。京腔京調可不那麼容易,「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讓人感慨萬千。人生瞬間轉眼就是百年,誰還在乎你你他他呢?
回復 宜修 2008-10-24 05:03
sousuo: 下一代就沒這麼多故事了。
如果是這樣結局的故事,沒有最好。
回復 宜修 2008-10-24 05:11
四合院的閑人: 真好。有北京的味道。京腔京調可不那麼容易,「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讓人感慨萬千。人生瞬間轉眼就是百年,誰還在乎你你他他呢?
話是這樣說,可當年執著地守候著「你你他他」的怕不在少數,儘管花樣年華就在默然的守候中悄然流逝。
回復 千里之外 2008-10-24 05:47
九哥的故事,偶以後不敢看了。。。結尾真受不了
回復 水影兒 2008-10-24 06:06
題目想好了,請九哥看醫妹兒吧。
回復 綠水潭 2008-10-24 06:11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回復 Waterlily888 2008-10-24 06:49
真是感人。我這次回北京也特意又去看了一些保留得很好的衚衕和四合院什麼的,我對衚衕的印象一直一般,就是覺得是挺有故事的地方,可是住起來不是那麼舒服。
回復 rtc4rtc 2008-10-24 07:37
每次看完這樣的故事,都心沉沉的,半會兒緩不過勁來。說明九哥文章的功力。
回復 水影兒 2008-10-24 10:08
最近在留意九哥小說中的對話寫法。就是照葫蘆畫瓢,俺也學不來。
回復 mohe1118 2008-10-24 14:05
純熟,平實,寫作大師的駕馭力;京腔京韻,九歌招牌,說在紐約,風靡世界。贊!
回復 qionghua 2008-10-24 19:18
每次看過你的文章,心裡都沉甸甸的。
回復 sousuo 2008-10-24 21:22
水影兒: 最近在留意九哥小說中的對話寫法。就是照葫蘆畫瓢,俺也學不來。
潭子也行,你學她更容易些,酒兄的筆老辣圓熟,學不來的。
回復 吳鉤 2008-10-25 09:20
來段將將兒學的京腔:
你這塔兒哄, 在這碎嘴子, 又想玩么蛾子, 我可是門兒清, 知道你的軟底子, 看你個蔫土匪樣, 跟我要菜, 塌了秧兒了吧 (呵呵, 北京土話, 牛)
回復 opium4 2008-10-26 09:07
可衚衕串子怎麼了,衚衕串子更有文化底蘊。你以為文化就是學位高低呀,告你說吧,文化的根兒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衚衕里,只有衚衕才是民族的,沒衚衕就分不出北京東京啦。
--------衚衕自有衚衕的味道,上邊的那一堆似乎有待商榷。
回復 胡蝶蘭 2008-10-27 08:08
好看,  有點傷感
回復 羽化成蝶 2008-10-27 23:31
恍然如若一夢,早已物去人非。嘆!
回復 拾荒老漢 2008-10-29 07:04
俺也是衚衕串子,國子監出生,接下來住了朝陽住海淀,沒在國內其他城市住過,卻寫不出這般好文,開口也沒這麼純正的京片子。也曾有交往數年的上海女朋友,卻也搞弗拎清那上海愛烏。俺只有北京人那死倔死倔的脾氣,或許因此才吸引了上海妹,她們缺這口兒。
回復 拾荒老漢 2008-10-29 07:08
跟陳九一比,我們才發現自個那點兒玩意兒,只能叫業餘。陳九的文字,像是買來的書里,被編輯修葺過的專業文筆。
回復 早安太陽 2011-5-28 14:05
哇~~這個故事寫的~~讓我有震撼感,特別喜歡那個結尾,意料之中的出乎意料,雖然挺難過的,但是很美。祝福他們的靈魂在一起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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