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大隊
陳九
少年時就懂得離婚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我們班古麗鮮的父母就離婚了。她爸是民族出版局局長。伊犁事件中古麗鮮的舅舅逃到蘇聯,於是她媽變成間諜,接著父母就離了婚。古麗鮮是維吾爾語花的意思,她本人就是我們班一朵花。那時見不到外國人,更別說外國女孩兒,古麗鮮就是我們班的『外國人』。那個早上,外國人哭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我好心痛,恨不能跟她爸她媽拼了。我暗暗發誓,海可枯石可爛,跟古麗鮮離婚決不幹。
可人算不如天算。十幾年前到紐約闖生活,一不留神竟和一幫離了婚的漂泊藝術家們混在一塊兒。那天晚上在畫家大鐘家喝酒,他是舞台美術出身,聽說過話劇《高山下的花環》嗎?整台布景全部出自大鐘之手。他在屋裡一扇牆上畫了個消火拴。我第一次去他家時進們就楞住了,『怎麼消火拴安在屋裡?該安在馬路上啊。』大鐘裝著一臉無奈,真沒折,跟房東說好幾次,他就不挪。別急,這事交我了,治房東我一級棒。說著我走上去,到跟前兒才發現是畫的。把我給臊的,臉通紅。
那天喝酒本來好好的,大家已跨過微醺,正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向胡說八道階段邁進。擅長西藏風情的畫家葛培禮的葷謎素猜也正式出爐。他原名隋新禮,因為美國有個著名牧師叫葛培禮,不知怎麼大家也叫他葛培禮。『我出個謎語你們猜猜,猜對了有賞。聽好,掀開花被窩,就往腿上摸,撇開兩條腿,就往眼兒上擱。』臭流氓臭流氓。著名女詩人雨佳首先嚴重抗議。女畫家麗麗馬上附議,沒錯,葛培禮大流氓。『打倒大流氓葛培禮禮禮!』葛看來早已胸有成竹,他不緊不慢。我看你們思想才有問題,這個謎底是眼鏡和眼鏡盒。眼鏡盒像被窩蓋著眼鏡,打開后取出眼鏡放在眼睛上,怎麼流氓了?雨佳和麗麗怔了一下,接著就惱羞成怒地亂叫,那你也是流氓,你就是流氓。
這時電話響起,大鐘拿起電話臉色沉下來。開始沒人在意,可等他放下電話已是泣不成聲。怎麼了大鐘?我們都被這突發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她非要要,離離婚。』大鐘抽泣著好不容易把幾個字說全。原來他太太在麻省理工學院讀物理學博士學位。大鐘因為在波士頓找不到畫廊賣他的畫,便來紐約闖蕩。還不到一年怎麼就離婚呢?唉,那個年月啊,就這麼瞬息萬變。人也不是怎麼了,沒自由的時候都明白著呢。真給他自由倒糊塗了,什麼都不吝了。一年算個啥,旁邊坐著的詩人山川,這也是當年朦朧詩的一員主將,滿腔熱枕到紐約和老婆團聚。他老婆也就早來他半年多。剛下飛機還沒出肯尼迪機場,老婆就遞上五百美金讓他自找歸宿。用他的話說,幸虧一路上光睡覺沒吃沒喝,要不然真就尿一褲。山川搖搖晃晃站起來,看來他今天又喝多了。他把酒杯舉到大鐘面前,哭球,我說什麼來著,這回信了吧,天使變魔鬼跟按電鈕似的,就一個眼神兒。你千萬別太難過,瞅瞅這屋裡,有沒離的嗎?說著他用手指過每個人的臉,你,你,你。
真沒想到,葛培禮點點頭,何嶺點點頭,怎麼連雨佳和麗麗也全都點頭了。天啊,這到底怎麼了?世界難道真到這種地步了?我外婆是蘇州人,她最愛做的一道菜是炒螺絲。我總在她身邊看她用炒菜鏟翻動滿鍋的螺絲,嘩啦嘩啦地。此時我感到離婚兩個字就像外婆炒的螺螄一樣在我腦海里翻騰,嘩啦嘩啦沒完沒了。山川很嚴肅地站起來,他裝著舔舔手,再把手往兩鬢上擼擼。現在正式宣布一下,大家安靜都注意了啊。這個美利堅合眾國紐約市的離婚大隊就算成立了。在坐的都是隊員,大鐘任隊長。當然我先代理一下,等他辦好手續再正式移交。來來來,大家鼓掌歡迎。掌聲響起來,我心不知更明白還是更糊塗。那,那,還沒離的也算嗎?沒離?裝嫩是吧,先見習著,到時候給你轉正。
接下來的時光是悲喜交集的躁動。大鐘和山川一杯杯地干。大鐘原來是不大喝酒的,一喝臉就紅,從額頭紅到脖子。他脖子上的毛孔被酒精浸泡得一粒粒火雞似的紅脹起來,彷彿被悲情像彈藥一樣填滿,只肖一扣扳機就會噴射出來。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湧進杯中,鬧不清他喝的是酒還是淚。其實還不一樣,都有度數,都讓人爬不起來渾身發軟。沒人勸他停下來,天使瘋狂了,那些淑女也瘋狂了,憑啥大鐘就不能瘋狂一把。什麼瘋狂,分明是分娩,側切,是把自己撕心裂肺血了乎拉地重生一回。
悲傷和歡樂是兩回事,當它們走向極至時卻溶為一體,都渴望渲泄。葛培禮和雨佳跳起了藏族舞蹈『洗衣歌』。他們翻出大鐘的褲子套在胳膊上,冒充藏族服裝的長袖子,邊跳邊喊『巴拉嘿斯』。何嶺永遠不甘寂寞,他把一個西瓜切兩半,再把兩個半邊塞進胸前冒充大奶子,兩手插腰跳起百老匯的大腿舞。山川蹬上椅子,把手一揮,大段背詠起電影《列寧在1918》中的演說詞,『烏里茨基的被刺殺,說明了反動分子對我們實行的白色恐怖。我們在流血,我們慘重的傷口在流著鮮血。我們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勝利。還有一條路,死亡,死亡不屬於工人階級!』這時不知誰冒出一句,咱離婚大隊該有個隊歌,每次聚會都得唱。大家一下楞住了,屋裡頓時靜下來。突然,一個聲音響起,『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開始一個聲音,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到最後一句『打敗美帝野心狼』時已變成雄渾的合唱。聲音把屋頂掀開又合上。
沒錯,我們後來常到隊部,也就是大鐘家聚會。一塊兒包餃子,下速食麵卧雞蛋,還偷偷把大鐘做畫框用的木刨子翻出來,刨冷凍的羊腿吃火鍋。那羊肉刨得又薄又勻,漂亮得像織錦緞,都不忍下鍋。最重要的,我們要群策群力,用人民戰爭的辦法幫大鐘打離婚官司。最讓我們無法接受的是,明明錯不在大鐘,怎麼他到成被告了。這可不行大鐘,讓她撤訴,咱得當原告,這可是大是大非問題。沒想到人家立刻放馬過來,撤就撤,我還省錢了呢。不過先講好,我撤了你可別賴著不離。大鐘一聽又傻了,淚如泉湧。看來離婚不論對錯,離婚永遠是一個人欺負另一個人。
我的古麗鮮,怎麼說呢,最終還是離開了我,這當然是后話了。那時我才體會到大鐘當年的感覺,生離死別,非要把死的變活了。那真是一種絕望的陷溺。更糟糕的是,沒人陪我喝醉,也沒人跟我唱雄赳赳氣昂昂。山川那時又結婚了,大鐘看來也有門兒。好容易熬到見習期滿可以轉正,他們幾個卻都光榮退役了。
記得那天我獨自對窗發獃,突發奇想地炒了一大鍋螺螄,嘩啦嘩啦地。不為吃,只想聽聽那個聲音,看它們在鍋里翻騰,像跳藏族舞蹈一樣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