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
陳九
清早,紐約又是個陰天。今年春天不知怎麼了,要麼下雨,要麼陰天,就沒正經見過幾天太陽。因為是陰天,屋裡顯得比較暗。張方醒來一看錶,喲,都快九點了。他擔心吃不上老高的頭鍋油條,心裡老大不樂意地蠻怨太太沒叫他。他是北京人,太太是上海人。結婚這麼多年,可說話口音還是一家兩制。
我說,你怎麼不叫我?
看儂困得像只豬羅,勿想叫醒儂。
嘿,你不知道我要吃老高的頭鍋油條嗎?不長記性兒。
啥個頭鍋,個油用了交慣辰光,伊騙儂。
行了行了,就你精,不跟你耽誤功夫,鞋呢?
張方說的這個炸油條老高是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兒。據說他是退役的國民黨老兵,四九年從北京,當時叫北平,跑到台灣,後來又到了美國。他孤身一人無兒無女。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號稱紐約第二唐人街的法拉盛,擺了個炸油條的攤位。說來也是緣份,一天早上,張方剛好打這兒路過,見一個小夥子正在用一百美元的鈔票付錢,炸油條的老高面帶難色,說找不開。張方看著就來氣,有用百元大鈔買油條的嗎?想不想給錢啊!他剛要抱個不平,就聽老高說,不礙的,甭給錢了,您先吃著。說著把油條遞過去。張方心頭一熱,老北京!一張嘴就知道是老北京。
沒的說,您一準是北京人,我聽出來了。
沒錯,您也是吧。哪兒住家啊?老高反問道。
東四九條。
嘿,我也住過東四九條,真寸。
張方只當這是客氣話。世界這麼大,哪兒會這麼巧?紐約的北京人多了,不是有個電視劇都叫『北京人在紐約』嗎?可絕大多數要麼只在北京上過學或工作過,要麼就是在大院兒里長大的,什麼海軍大院兒,六機部大院兒,或大專院校等等,真正像他這樣衚衕生衚衕長的少而又少。張方覺得,只有經歷過衚衕生活的才算是真正北京人。不是有人把衚衕里長大的叫『衚衕串子』嗎?聽上去比市井無賴強不了多少。可衚衕串子怎麼了,衚衕串子更有文化底蘊。你以為文化就是學位高低呀,告你說吧,文化的根兒是民族性。北京的文化就在衚衕里,只有衚衕才是民族的,沒衚衕就分不出北京東京啦。
在張方看來,衚衕的內涵深不可測。甭管你說什麼,是琴棋書畫還是宮廷傳奇,是鴛鴦蝴蝶還是慷慨陳辭,你就說吧,沒衚衕夠不著的。別小看衚衕,那邊晃晃悠悠走來個老頭老太太,沒準就是段祺瑞馮國璋他娘家二舅的孫媳婦或大侄子。哪座宅門兒不包含著世事滄桑,哪棵老樹不看盡風雨煙雲。什麼?衚衕土,你懂什麼呀。衚衕本來就代表著世俗文化,咱全中國都是世俗文化,你讀讀歷代皇上在奏摺上的批文,壓根兒就沒幾句之乎者也,凈是北京方言,你才土呢。
正琢磨著,就聽見老高又問,您住九條幾號啊?五十九號,張方隨口答道。老高眉毛一揚,五十九號,不會是納蘭府吧?北京人管大宅門兒叫府,主人姓什麼就是什麼府,納蘭府就是納蘭王爺的宅子。就這句納蘭府把張方整個兒震住了,他吃驚地睜大眼睛,什麼?連納蘭府您也知道!嘿,今兒這是怎麼了?
沒錯,是納蘭府,一點兒不假。
您哪年住在五十九號?老高緊接著問道。
打五五年起。
噢,我已經去台灣了。納蘭家大姑還在嗎?
在呀在呀!您還知道納蘭大姑?張方差點兒喊出來。
敢情,四九城有名的美人胚子。
可她瘋了,光著眼子滿院子跑。我見過她,後來就沒影兒了。
剛說到這兒,老高沒馬上接話茬兒。他背過身去翻動著鍋里的油條,停了好一會兒才嘆口氣說,
唉,都是王世奎害的,說娶人家,結果槍一響自個兒先跑了,造孽啊。
王世奎?
就是傅作義的副官。
好像有這麼檔子事。您看,說了半天,您貴姓啊?張方客氣地問道。
姓高,就叫我老高吧。
打這天起,張方經常到老高的攤兒上買油條豆漿。趕上天兒好,乾脆就站在旁邊跟老高天南地北地閑聊。聊東四九條的西瓜攤兒,專賣一種叫黑綳筋兒的西瓜,黃瓤紅籽,根本不用切,輕輕一擠,沙地一聲就開了。聊『來記飯莊』的燒餅夾肉,得捧著吃,要不然酥得不成個兒。聊北京冬天老人們戴的尖頂棉帽子,後面有個屁簾兒,跟俄國十月革命布瓊尼的騎兵帽一摸一樣,也不知是他學咱們還是咱們學他。老高不大明白什麼是布瓊尼騎兵,他對蘇聯老毛子的事根本不摸門兒,聽張方這麼說也就應和著。
有一回倆人說得起勁,老高激動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給張方看。照片分明被剪過,好像原來不止一個人,現在上面只有個年輕軍官,身著美式軍裝戴著大蓋兒帽站在衚衕口,背後牆上有個蘭地兒白字的牌子,寫著「東四九條」幾個繁體字。哎喲喂,還真是東四九條!張方驚呼起來。等等兒,不對呀,您不是當兵的嗎,可這位分明是軍官呀?張方還在疑惑,老高好像並沒聽見他當兵當官的提問,反倒問起張方,
您記得『福子』早點鋪兒嗎?是個天津人開的,就在九條西口兒往南一拐。
『福子』?不知道,沒見過這麼個鋪子。張方一臉茫然。
那油條炸的,最後一口都是脆的。還有豆漿,上面有層皮兒,比奶油不差。
您這手藝一準是福子的真傳!
我比福子差遠了,沒的比,沒的比。
張方知道老高這是客氣。北京人講究客氣,有時客氣得都俗了。但話又說回來,寧可客氣也別像大老美似地凈瞎吹,多寒磣呀!說實在的,張方是真喜歡吃老高的油條。他覺得老高的油條古韻猶存,吃的時候總會想起當年住衚衕的情景,晨曦樹影庭院炊煙,把人整得忽忽悠悠的。再說,味道也的確跟別家不同,沒那股奇怪的煲仔飯味兒,買回來即便放個半小時一小時也絕不會疲,連他太太後來都喜歡吃,甚至她自己也跑出去買。哼,上海女人的嘴,要多刁有多刁。「高先生,儂個油條米道交慣好。」看看,現在又味道特別好了,不是說人家騙你嗎?張方想著,剛要再誇誇老高,就聽他自言自語嘟囔一句,
淑儀就喜歡吃這口兒,『福子小鋪』的油條豆漿。
淑儀?納蘭淑儀?您是說納蘭大姑?張方不解地追問道。
春天彷彿還沒來,暑熱就咣地一聲不期而至。張方這次回北京講學竟住了溜溜兒三個月。他每年夏天都回北京,一般就三四周。這次他講學的那所學校說要參加個全國會議,希望張方多留些日子,幫他們為會議搞個綜合報告。張方這人臉皮兒薄,副校長又是他當年的同班同學,只好多住些日子。不過也好,他正好可以在北京四處走走。特別是東四九條五十九號,三十多年沒回去了,這次一定得去。他臨離開紐約前還問老高,要不要一塊兒到北京轉轉,去看看您說的納蘭府?老高開始挺興奮,說要去。可聊著聊著又吱吱唔唔變了卦,說張方替他看看就行了。你說這個老高!行,替您看看就替您看看,等回來再跟您說的說的今天的納蘭府是個什麼模樣兒。對了,要是能打聽到納蘭大姑的消息就更好了,老高好像對她挺上心的。
一個風清雲秀的下午,天很高很藍。張方找學校要了部車,終於跨進闊別已久的五十九號大門。他凝視著斑駁的牆壁和早已磨爛的石階,往日時光,老街坊的容貌,還有納蘭大姑潔白如玉稍縱即逝的光身子,呼地湧進心頭。他定神看看眼前的一切,哎,變了,是變了。房子還是那些房子,可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誰。原來房子之間有迴廊連著,甭管下多大雨,從這屋到那屋不用打傘,根本淋不著。現在倒好,迴廊都被圍起來當房間了。本來挺豁亮的院子,變得又窄又暗。唯獨沒想到的是,原來納蘭大姑住的北房窗前的那棵老槐樹,還像從前一樣枝繁葉茂,彷彿一直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這讓張方不由感到一陣驚訝和安慰。
回到紐約,張方仍無法立刻從納蘭府的圖像中走出來。一會兒是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這次看到的樣子,像電腦遊戲一樣交叉往返,讓人弄不清哪個真哪個假,哪個是已經逝去的離歌,哪個是正在上演的吟唱。讓他悶悶不樂的還有另個原因,就是關於納蘭大姑的消息,他問了好幾個人,除了不知道的,但凡說出點兒門道的,都說她早就死了。有個老太太還楞說納蘭大姑就死在那棵老槐樹下,可再多問幾句當時的情形,弔死的,撞死的?老太太又說不上來。這麼個大活人,怎麼能說沒就沒了?
想到納蘭大姑張方自然而然地想到老高。本想一回來就去找老高聊聊這次故地重遊的事兒,順便也告訴他關於納蘭大姑的種種傳聞,可不知怎麼回事,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天張方起了床,哎,我說,老高最近怎麼樣啊?他猛不丁向太太問起老高的近況。太太剛洗完澡,裹著塊浴巾,一邊吹頭髮一邊對他說,「伊西他了」。
死了?別胡說八道了,怎麼死的?張方崩地跳起來。
伊腦里廂血管爆他了。
你是說腦溢血?
儂曉的吧,伊勿姓高,我講過伊騙儂。儂嘎要相信伊做啥拉?
不姓高姓什麼?又跟我胡扯。
伊姓王,王啥奎,醫院裡廂講的。
王什麼奎,王世奎?
對,儂哪能曉得拉?伊還讓我把這照片交給儂。
張方心裡格登一下,徹底傻了。
第二年夏天,北京還是那麼炎熱。張方這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通知學校。他生怕當副校長的老同學又帶人到機場接他,鬧哄哄的。此刻他只想靜一點,越靜越好。他閉上眼坐在計程車里。司機以為他睡著了,「先生,醒醒兒,到了,九條五十九號到了。」是啊,到了。眼前的納蘭府,在黃昏里顯得十分安祥。張方把老高托他太太交給他的照片握在手裡,看了又看,然後輕輕放在納蘭大姑窗前的老槐樹下,掏出火柴,剎地一聲點著。
火光一閃,在深色的泥土上轉眼即逝。院子里似乎沒人注意到張方的存在,更不知他剛才幹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