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媒體報道,自從新冠疫情以來,針對亞裔的犯罪增多。多名亞裔老人被襲擊致傷或致死。3月19日發生的亞特蘭大按摩店槍擊案,其被害人數之多,傷亡慘重的程度,讓在美亞裔社區尤為憤怒和驚恐。不僅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了StopAsianHate的運動,本周末在全美各地都舉行了反歧視亞裔的大遊行。
雖然目前警方仍然在對案件調查中,尚未確定也未排除該案為種族仇恨犯罪,但由於8名被害人中,有6名是亞裔女性並且犯案地點都是亞裔的店鋪,目前的輿論中,普遍認為這是一起種族主義驅動的犯罪。
這不是第一起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案件,很有可能,也不是最後一起。通過這篇文章,想和大家一起就這次事件,進一步討論一下以下這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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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StopAsianHate和BLM情況不同?複雜性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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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pAsianHate是向誰在喊話?政府、施暴者、還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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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在這樣的仇恨犯罪和氣候中,究竟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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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誰是仇恨犯罪的主要受害者?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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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美國的極端化政治氛圍,到底應該怪誰?川普嗎?
01
反亞裔仇恨的複雜性:為什麼說這不是BLM的亞裔版?
在亞特蘭大事件發生后,網路上一時間掀起了Asian Lives Matter的呼聲,但是很快被組織者緊急叫停。
叫停的原因是Black Lives Matter的活動者對Asian Lives Matter的叫法非常不滿,認為這樣的叫法抄襲了他們的運動口號,削弱了他們的運動主張:這本是兩個不同的運動,應當分開使用不同的口號。
於是才有了後來的Stop Asian Hate。
事實上BLM和目前的反亞裔仇恨確實是不同的情況,甚至最後的訴求,還有可能成為對立面。
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的起因,都是警察暴力致死非裔的事件,針對的是警察系統內對非裔的歧視,與過分使用暴力。在幾次爆出的事件里,施暴方一是白人,二是警察,完全符合一直以來美國國內種族運動傳統敘事:白人掌握的公權力機構壓迫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
然而,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不是這個套路。
首先,施暴者不是公權力,是普通人。從近期媒體曝光的幾起事件中,可以看到,不管是襲擊老人事件,還是亞特蘭大槍擊案。
其次,施暴者不限於白人。在目前被公眾高度關注的兩段舊金山地區案件錄像中,施暴者均為非裔男子,包括推倒84歲高齡泰國裔老人致其身亡,以及在奧克蘭襲擊老人後逃逸,吳彥祖和金大賢捐款2萬5美金懸賞的那起事件。
在這種情況下,傳統的美國種族運動口號失靈了。
韓裔作者Jay Caspian Kang在最近的《紐約時報》文章中就犀利指出,種族主義事件中,當施暴者不是白人的時候,美國社會似乎就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了。[i]目前如此,在1992年洛杉磯發生黑人社區和韓裔社區衝突的時候,也是如此。
當受害者家屬要求對施暴者進行嚴懲的時候,部分亞裔民眾和BLM的理念分歧開始加深。
一方面,84歲泰裔老人的家屬,在得知舊金山警方的調查結果是,「這並不是一起種族主義動機的犯罪行為」時,表示不可接受,要求對施暴者嚴懲。不少民眾也表示,需要加強執法。
另一方面,推搡泰裔老人致其死亡的,是一名19歲的非裔青年。BLM運動的組織者表示不滿,認為「加強執法」這樣的訴求,會進一步加劇警方對非裔社區的迫害。[ii]
02
比嫌疑犯更可怕:警方說嫌疑犯「昨天過得很糟」
由於不是公權力施暴,政府常常表現出一種愛莫能助的反應。比如這次,拜登總統和Kamala副總統緊急趕往亞特拉大,會見當地亞裔社區領袖,但是談話更多的是情緒的宣洩,很難落實到具體的舉措。
但是,政府真的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嗎?
並不是。
在這樣的案件中,哪怕施暴者不是公權力,但是公權力的處理方式是特別值得關注的。公權力一旦消極怠慢,會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讓施暴者更加肆無忌憚,讓社區對立情緒進一步惡化。
比如,在這次亞特蘭大槍擊案調查中,原先的警方發言人Jay Baker的影響尤為惡劣。
我們可以理解警方調查需要時間,不能在沒有徹查以前下結論說這是種族主義動機的犯罪。但是既然沒有調查清楚,就請謹慎發言,而不是隨口一說「昨天他(嫌疑犯)一天過得很糟,於是就幹了這事兒」。[iii]
更不可思議的是,明明還在調查中的事情,警方在調查未結束時,直接引用嫌犯的一面之詞,說嫌疑犯是性成癮者,去槍殺這些按摩店是為了「消除誘惑」。
這一說法真是「一石二鳥」,不僅為嫌疑犯開脫,還把受害者給抹黑了,暗示其從事性服務行業。
雖然目前Jay Baker已經被免去發言人的職位,但是這樣的發言,很難讓人信服警方在調查中的公正態度。相關人員也值得被追究給受害者帶來二次傷害的責任。
儘管施暴者不是公權力,但是我們需要非常緊密關注公權力的反應,是不是有偏袒或者袖手旁觀的傾向,是不是公權力在做幫凶。
上一次情況類似的,還要追溯到1982年的陳果仁案(Vincent Chen)。兩名底特律汽車行業的白人男子,誤將陳果仁當作日本人,因日本車大量進口美國導致其失業遷怒於陳果仁,將其打死。
陳果仁案之所以成為亞裔民權的重要案例,不僅僅在於白人男子遷怒打死陳果仁,而在於之後的法院判決。就這樣一個無辜亞裔男性被倆白人活活打死的人命案件,首次根據州內刑法判決結果下來,這倆人居然不用服刑,緩刑3年,罰款3000美金就結束了。
於是當地以及全國的亞裔社區都憤怒了,民權組織介入,在聯邦層面提起民權訴訟。提起這樣的訴訟有難度在於,要求證明動機是種族主義。經過各方努力和尋找證人,1984年,施暴者之一被判25年刑期,但是在1986年被脫罪了,因為發現檢方在訴訟中有不正當引導證人的情況。
後來在民事訴訟中,陳果仁的家屬得到了百萬美金的民事賠償判決,但是這倆殺人犯竟從始至終沒有坐牢。
除了像陳果仁案件這樣,在白人對亞裔施暴案件中,公權力匪夷所思的脫罪情況外,在亞裔和其他族裔爆發矛盾時,公權力曾經的袖手旁觀,也是非常令人痛心的。
其中的典型代表,當屬1992年的洛杉磯大暴動。當1992年大量非裔衝擊韓裔商鋪,韓裔民眾被逼得不得不拿槍自衛的時候,警察去哪裡了呢?
警察在忙著保護旁邊毫髮無傷的比弗利山莊,無視大量韓裔的911求助電話,壓根沒有出警。直接對報警者說「我們現在來不了,希望你們有保險,到時候可以找保險公司」。(關於92年事件的詳細分析,可以參考之前的文章《從LA暴動到梁警官被訴,亞裔是否真委屈》。)
03
仇恨犯罪是最近才有的嗎?
仇恨犯罪在美國並非新事,只是曾經它傷害的是別人,於是聽起來總好像是翻篇的歷史。
猶太裔在美國長期以來是仇恨犯罪的受害者。全美歷史最悠久的反仇恨犯罪組織之一是Anti-Defamation League
(ADL),是猶太裔在1913年成立的。
目前的反仇恨犯罪法律規定,如果因為特定偏見,比如仇視某種族,作為犯罪主要動機的,那麼量刑上會加重處理。
這樣對仇恨犯罪的「加刑」處理方式,始於1993年The Hate Crimes
Sentencing Enhancement Act。該法案由時任加州參議員的Dianne Feinstein和紐約眾議員的Chuck
Schumer(是的,就是目前的參議院多數黨領袖Schumer)這兩位猶太裔議員在國會引入,當年投票通過後生效。
猶太裔在移民美國之初,就一直在跟仇恨言論和犯罪做鬥爭。通過成立機構有組織地訴訟、推動立法等方式進行抗爭,取得了如1993年反仇恨加重量刑法這樣的里程碑式成果。
但是,仍然無法根除反猶的仇恨行為。[iv]
例如,在不久之前,2019年底猶太教光明節的時候,還爆出了震驚全美髮生在紐約的猶太拉比等5人被刺傷的案件。
根據ADL在2020年公布的統計數據表明,在2019年,反猶犯罪上升了12%,而其中暴力傷害的犯罪,上升了56%。[v] 該組織從1979年以來就開始收集相關數據。
仇恨犯罪是偏見的極端表現形式。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一種對不熟悉的事物的極端的無知、恐懼和憤怒。
在信息隨手可得的今天,尤其是美國,為什麼會有人對他人有如此深的偏見?
互聯網不是應該讓世界更「平」嗎?
為什麼在互聯網時代,大家好像反而更極端了呢?
04
愈加極端化的美國,究竟誰是罪魁禍首?
輿論場里的兩極分化,這到底怪誰呢?
怪川普嗎?
那如果沒有川普是否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呢?
有一部分人認為還真是這樣,這種觀點認為,美國就是被川普帶壞的。
而越來越多的人可能意識到,是因為世道變了,才讓川普有機會上台的。
是先有了極端化,才推舉出了川普;而川普的存在,進一步加深了極端化。
我認為,極端主義的幫凶有兩位:
首先,思想上,身份政治癒演愈烈。
雖然身份政治的本意,是希望最後能夠獲得一個包容的社會。但是80年代以來的身份認同政治,已經開始變味。
耶魯教授「虎媽」蔡美兒在2018年出版的《政治部落》一書中,曾經總結道,在80-90年代,當左派發現中性的「不考慮身份」(group-blind)的政策,並沒有給一些弱勢群體帶來實際快速的好處時,改變了策略,不再是僅僅要求要包容接納這些族群,而是要求承認這些族群的不同。
Critical Race
Theory等理論流行,進一步加速矛盾深化。這些理論認為一切美國的社會制度都是種族壓迫的設計,為了維護鞏固白人利益。從高校知識界向普通公眾輿論滲透,進一步造成了所有政治問題都是種族問題的氣氛。
於是,美國的政治活動以種族為綱展開了。
與此同時,川普作為右翼代表,很巧妙地利用了同樣的技巧,打造了白人人口正受到威脅的「身份認同」,填補了種族身份政治認同下,白人的空缺。
這似乎是邏輯的必然,如果每個族裔都在拉群結盟,為什麼白人不能呢。
而且這些媒體會告訴白人,白人人口比例急劇下降,很快就會變成少數族裔了。
有別於其他白人至上者,川普打造了「愛國者」的標籤,而不是赤裸裸的白人至上,讓普通白人更能接受。
至此,極端左派看待一切問題都是白人壓迫,不符合這套敘述的就忽視,激進改革一切現有秩序;極端右派把一切反對聲音標籤為不愛國,維護舊秩序不容改變。
左右兩邊分別在各自的身份政治里越陷越深,並且越來越沒有交集。
其次,技術上,網路演算法 (Algorithm)的流行。
這方面最好的宣傳片,當屬Netflix去年發布的紀錄片The Social
Dilemma。該片採訪了諸多矽谷社交媒體的前工程師們,以一個普通家庭的故事為例,深度展現了社交媒體是如何操縱人的想法的。
說到「操縱」,一般人覺得太誇張,但是演算法有多強大,人還真不是演算法的對手,哪怕是開發它的人。
社交媒體的推送,利用強大的演算法,不斷推送吸引人的內容,讓人上癮。而一旦發現可以讓人上癮的內容,就會不斷推送相似的內容,讓人慾罷不能。
這樣一來,網路用戶不斷被相似的信息源推送強化,導致因為消息源不同,好似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這次2020年的大選就是一例。你無法說服一個堅定的川粉,沒有大規模舞弊;也無法說服一個堅定的川黑,主流媒體有偏見。
我特地留意了一下這幾次事件中的嫌疑人,撇去種族,相同的地方在於,都是20來歲的年輕人。
一方面是思維上被身份政治禁錮,無法跳脫種族或標籤來討論任何問題本身,只能簡單的二元對立來看問題;另一方面是信息來源被演算法禁錮,屏蔽了不同的消息和意見。
思想上和技術上的禁錮,相輔相成,不斷洗腦。
除非自己醒悟跳脫,否則勢必在兩極化上越走越遠。
05
結語:在一個混亂的世界里,普通人可以做什麼?
亞特蘭大槍擊案,不管最後如何定性,亞裔社區的焦慮,已經切切實實被激發了。
當我本已略為悲觀地認為,分裂無可挽回的時候,看到一位朋友,分享了一張她鄰居給她的暖心卡片。
感動之餘,提醒自己,生活未必要大道理,未必要口號,在一個看似無序的世界里,在下次不知道誰與誰的衝突里,釋放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或許就是普通人可以做的改變世界的英雄主義:
「請知道我們愛你們。在這個瘋狂的環境中,不管你遇上任何人任何事,我們一定挺你」。
---End---
本文作者:孟小潔律師,坐標洛杉磯,加州執業律師,主要從事美國商業移民法領域業務,Meng Law Group PC主管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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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小潔律師
出處:「閑話移民」公眾號(xianhua_immig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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