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收獲的季節,人們反倒用「多事之秋」,把那段時光抹得盡黑。人時時對結果馬虎了事,甚或丟進風里,而在意孕、育的過程。或許春天播下了什麼種,秋時會結什麼果,老早已註定,更改不了什麼,那索性瀟灑走一回,專注、享受過程的飽滿感,在過程中體現事情本身,乃至生命的意義。於是,男男女女,紅紅綠綠,滿身充滿張力,順著春所蓄之勢,滑向灑滿金色,瀰漫著果實味的秋季。不過,把「秋」和動蕩拉郎配,僅始自唐、宋,不能光怪文學家。社會有事了,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只是「秋」運氣不好,落到了頭上,頂了個沉重的鍋。
既然自然法則如此,春天裡故事就多。故事多,倘若有「多事之春」之詞,也僅為客觀表述,不見得對此詞蘊含有貶意的說法。因為和春搭介的,儘是好事,而好事從不言多。即使僅慵懶地伸伸手腳,不做什麼,做回春夢舒舒心,不帶走雲彩,這談不上過分。夢裡的時間在過去,夢裡的事情是過去播的種子在發芽,開花。春夢易醉,在絢爛多姿的春色里。但不像芸芸眾生享受過程,政府只注重結果,提醒你,路邊的花兒不要采。這是規范,並不文藝,特別在這野花飄香的季節。
藍帽花(Bluebonnet),德州的州花,因酷似先期德州婦女常戴的太陽帽而得名。不太聽說有人家種此花於院子中,或養於室內的,稱它為野花,應不至於動氣,雖然實在不知怎樣來定義家花、野花。藍帽花,自然呈藍,身披紫藍色,頭頂幾瓣泛著淡藍的白,但藍帽花的花田裡,不乏紅色的,明快的橘紅,那是Indian paintbrush ,扮作音樂的副聲部。德州高速道路兩旁的草眾里,每年四月,隨處可見藍帽花,或星星點點,或簇擁而生。你要是駕車,若見條狀,片狀的藍帽花,刷刷從兩邊離你而去,留作后視鏡中的幾斑藍點,那藍帽花之鄉—-伊尼思(Ennis)就進入你的眼帘了。
好幾年前,與其他朋友人家結伴去過那兒。原野上隨處花海翻騰,不是一片地,或搭幾幢房來展示花的博覽會,而是成片成片的藍帽花,點綴於方圓二、三十平方公里的原野上、湖泊邊、房屋前,牧場旁。偶見牛,馬食草於陽光下的緩坡上,幾棵矮樹孤零地坐於小屋前、大宅側,或綠意盎然的小丘下,互不招呼。一幅德州田園的風景畫。
老家沒有這種野花,但這個季節,地里有的是油菜花,黃得狠心,香得想親,亮得眼睛冒花。廣闊的田野里,麥子剛抽穗,綠油油一片;馬賽克形地鑲嵌著的油菜花田裡,蜜蜂嗡嗡叫。風一起,麥浪起伏,菜花搖曳,青黃肆意挑逗、溫柔接吻了,卻似一片花心挺不住。農人沒那麼浪漫,那是定調秋天、來年飯碗里深淺和顏色的事。
昨春,因為疫情,只得自閉於院子里,任憑院牆角落的一樹桃花怒放,半真半假地許了個願。有多少人對疫情的走勢預測,被摔下了坡,回頭來看,有些科學預測僅像是機構對民眾許下的美麗的心愿。心看起來赤誠誠的,但要是被用作政府抗疫政策的參考依據,那亂點了鴛鴦譜。今年像是小年,剛見花朵零零碎碎點綴了枝頭,一陣風,化作片片雲彩,或成人家的塵泥。只見媒體上他地桃之灼灼,杏花出牆,於是,腳底發癢,去會會野外的春天裡。
假如你說不清旅行和郊遊的差異,就像說不清野花和家花的區別,去Ennis看花就算作遠足吧。
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出門時天氣的寫照。蘇東坡遠貶黃州時,留存詞作《定風坡》,有「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千古名句,表達的是他坦然、豁達的人生態度,估摸能觸及此境界的人寥無,僅如我家院中前幾年開的藍色鳶尾,精緻美麗,但易碎易逝。疫情偷走了幾輪春天,但偷不走人們嚮往春天的心,偷不走大地對人間綿綿的恩賜。
德州春季短暫,僅是夾在冬夏間的一小截時光,若粗鄙地套用此句,作當天車剛上路時的自然氣象的描述,可以說非常恰當,精確,雖有點像借穿了名媛貴妃的旗袍下廚房的感覺。微風,多雲,空氣里春天特有的芬芳氤氳。
時已近暮春。按老家的日歷,應是明后雨前時節,花開得最絢麗,爛漫的當口。
離家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了,說不上有打卡點,或每處都是打卡點,車開開停停,隨意游盪,但不能說是個迷路者。所謂迷路者,概指目的地明確,或已有成規的路徑而不及或偏離者。
由於地理環境不同,節令亦有偏差,再說像大多數的野花一樣,藍帽花的花期不長。我們去時,花色似乎少了點鮮亮,嫩艷。要是把最好的花期比作花季少年,我們抓了個青春的尾巴。
即便如此,路上車三三兩兩,下車來賞花的人還真不少。不像公園,花博會,人群熙攘,看花的同時,也看人,美人似花,人花媲美,所以,多收點你的門票費也應該,或可再把野花變家花。你不僅看到了花,還看到了門票上沒標明的風景,亦或像卞之琳《斷章》中的美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或許還裝飾了人家的春夢。
有些路段限速很快,車想慢也慢不下來,一不留神,不知哪邊地里的藍帽花蔟,像幾塊藍紫色的花布,隨風而去,留給后邊的人或添作妝,或取作景。群眾的眼睛總是雪亮的,於是,遠遠見前有車堆,就慢下來,扎進去,泊得車來。德州的原野上,哪兒容不得區區幾輛小車。
德州地大草美。德州大,大得響亮。房子大,買菜的推車也大,十八歲的大姑娘,鏗鏘開著個大pickup,車窗上趴著個小狗,馳騁於原野上,老上鏡了。是否是你家院后小路上的哪個妹子?
下得車來,有花作伴,與民同樂。看來疫情差不多了,至少在你我能夠考慮接受的某個平衡點上。有一家子的,有幾家結伴而來的,春天裡,少不了老、小情侶。看看花,嗑嗑雜花閑事,以花作景,摁摁食指。夠愜意了。唉,姑娘,照片上的你,頭髮間多了枝藍帽花,誰為你釆、插的?那成野花了。和你的臉色不協調喔。遠處,林木蔥蘢,碧綠的原野一線與天齊;眼前,藍帽花或藍白閃爍,或紅粉相映;不遠處,小湖泊時隱時現,靜卧在坡底,岸邊雜樹蒙茸。風花真隔水而來?美麗的大自然。
藍帽花不太像是經濟作物,僅推測是觀賞性植物,暫無直接關聯飯碗的深淺。公路邊,星星點點,牧場旁簇簇片片。公的也好,私的也罷,大自然不可能為之定性,但當你出行,身處大自然中,倘若自然地意識到某種禮儀規范,或許你就成了擁有智慧,遠離野蠻的人群中的一員。
流連於一處樹林間幾畝地的藍帽花坪。雲散去了很多,陽光正好,微風不燥。花正開得歡,人對著花照得也勤。不遠處,明麗的花叢面上,似有陰影,凹塌一塊。是樹影,還是雲彩投下的色斑?不是,花倒伏,給人睡過了。要是情侶躺過,留得這春夢的痕迹,不罷咋辦。倘若是小夫妻攜兒,帶女,畫出來的怪像,那兩口子,在春天裡播下了不好的種子。
記得剛進入境、界時,路邊有一塊白色的小木牌,搖搖晃晃地站在綠草眾里,上寫著工整的紅字「Do not pick the
flowers」,周邊幾朵不知名的小花,很自在地陪伴、注視著它。家花也好,野花也罷,由你說了算,但不是你家的花,都是flower,別釆。
路邊的野花,你不採,不踩,無形中撒下了守禮的種子。和季節關係不大,只要環境合適,自然就會發芽,開花,結果。記起了鄧小姐麗君的歌「記住我的心,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釆「,再旋律變奏,「你不要踩」,而復調「記住我的愛,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不要踩」,這種愛,和情人無關。要是就此作個春夢,醒來不會有什麼遺憾,只有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