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杨绛

作者:杏林一虹  于 2010-8-18 05:5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网络文摘|已有45评论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杨绛
 
 
     一 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
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
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再一次大会上,
忽有人提出:“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
先生”。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
了。”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我门同组
“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
录”条,有一张上说: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一位同伙正坐在这
条语录的对面。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癫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坐位。好在
屋里空位子多的是,我们是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
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
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
遇: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
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
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
佛。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
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
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
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
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
“curiouser and curiouser !”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
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
去“示众”,还给我们都带上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
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
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
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揉揉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
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
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
凌戏侮,称为“揪牛”。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
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
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
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
“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
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
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
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
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
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
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
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X门X
号!谁在撕纸?”“X门X 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
“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X门X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
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
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
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
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
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
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
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
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
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
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
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
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
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
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
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
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开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
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撤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
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
“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
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
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
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
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
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
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
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
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
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
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
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
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
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
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
法。”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
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
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
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
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
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
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恨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
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
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
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
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
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
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
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以后,
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
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
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
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
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
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
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
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
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
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
“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
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
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
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
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
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
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
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
——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
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
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
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
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二 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她是
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
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
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
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
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
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
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
灰尘。”这当然是过奖了。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
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
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
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
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
刘的威风。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
专人监视。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
小刘。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上首一张小桌是监
管大员小刘的。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
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
迎面而来。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
去。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据何其芳同志讲,
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他
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
话。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我第一次给外
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绝
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
我多说。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真没想到女
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
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
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
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该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紧的是销毁
“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
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家信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
数》,这不是迷信吗?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我每晚想
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
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
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我女儿为
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我常把字纸
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
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
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
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
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
去翻开读读。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
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
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
方煤块。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我逗她说:“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
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
也不大舍得。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她是干什么的?”
有人回答说:“扫厕所的。”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见她
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我不知该慨叹
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
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
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
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例如见了认识的人,
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
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
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
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
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
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
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
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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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5 个评论)

6 回复 宁静千年 2010-8-18 05:59
SF
5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6:04
宁静千年: SF
给大哥上茶,铁观音如何?
7 回复 宁静千年 2010-8-18 06:10
杏林一虹: 给大哥上茶,铁观音如何?
谢谢!小妹一般很少谈政治,文革的往事太沉重了!
6 回复 珍惜眼前 2010-8-18 06:14
6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6:22
宁静千年: 谢谢!小妹一般很少谈政治,文革的往事太沉重了!
是啊,无意谈政治,只是喜欢这篇文章!
6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6:23
珍惜眼前:
6 回复 宁静千年 2010-8-18 06:37
我是觉得小妹的文章沉重,听的音乐也很伤感!按中医的理论对您身体也是有负面的影响吧?
5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6:42
宁静千年: 我是觉得小妹的文章沉重,听的音乐也很伤感!按中医的理论对您身体也是有负面的影响吧?
大哥费心了,看来以后该多听点快乐的音乐才是
6 回复 昨夜星宸 2010-8-18 07:03
极左时代,面向未来
6 回复 平凡往事 2010-8-18 07:09
世界这么。。。? 嗨!
6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7:18
昨夜星宸: 极左时代,面向未来
所以叫“乌云与金边”——乌云即将过去,太阳就要普照大地
6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7:19
平凡往事: 世界这么。。。? 嗨!
往事不堪回首
4 回复 昨夜星宸 2010-8-18 07:21
杏林一虹: 所以叫“乌云与金边”——乌云即将过去,太阳就要普照大地
4 回复 平凡往事 2010-8-18 07:23
杏林一虹: 往事不堪回首
你好吗?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回来就好。
4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7:24
昨夜星宸:
7 回复 杏林一虹 2010-8-18 07:26
平凡往事: 你好吗?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回来就好。
挺好,谢谢关心
5 回复 SirCat 2010-8-18 07:33
记录下来
立此存照
好!
呵呵
7 回复 方方头 2010-8-18 07:34
风轻云淡的回忆
5 回复 昨夜星宸 2010-8-18 07:37
杏林一虹:
3 回复 yulinw 2010-8-18 08:26
太多,可没有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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