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靠著萬安山,秋天最美。
核桃圓圓的,裹著厚厚的皮,是綠的,一根長長的撓鉤,伸上去,鉤到了,輕輕一擰,一串掉到地上,核桃不怕摔。
柿子不一樣。
樹葉變紅了,樹葉落了,剩下紅的透亮的果子毫無遮攔掛在乾的樹枝上,滿樹都是的,彷彿在炫耀自然界賦予她強大的生育能力。

我那時還是個健康快樂,無憂無慮的孩子。
捲起褲腿,脫了鞋,手上吐兩口唾沫,爬上樹梢,一顆一顆摘下來。
口袋裝滿了,扔給樹下的小夥伴衣服兜著。
成熟的柿子是軟的,揭了皮,或是掰開了就能吃。
吸溜一口,好甜,我們叫它「hong shi」。
我喜歡收集柿子核。
拿起小石子地上畫幾個方格,遠遠的,趴著把柿核用手指往裡彈,一直玩到太陽落山。
沒有煉成黃老邪「彈指神功」的巨大威力,那是純的硬功夫,我的遊戲需要力道拿捏得准,恰到好處,柿核方能彈進方格。
當然這些都是小意思,遊戲好玩不解渴,柿子好吃也不能當飯,填飽肚子的是莊稼。
玉米熟了,玉米棒子金黃色,煮著吃,烤著吃,香味伴著裊裊炊煙,沿著田野飄出老遠。
穀子熟了,谷穗壓彎了腰,新媳婦綉谷穗,男人們碾場。

穀子去了殼就是小米,新鮮的小米煮成粥,上面一層亮亮的米油,看得出來的。
奶奶說米油最有營養,傳說里孝順的媳婦才把米油給婆婆喝。
我記著奶奶的話,喝米油,剩下的渣滓喂家裡的小雞。
棉花,芝麻,花生,大豆,秋天是大自然的饋贈,也是一年四季辛勤勞動的結果。
饋贈的還有山裡人家最離不開的紅薯。
紅薯是主食,因為它的產量高。
春天插秧,夏天成長,紅薯穰滿地爬,葉子早早的就可以拽回家來蒸著吃。
真正的收穫是在秋天。
新鮮的紅薯從地里刨出來,擰掉外面的土,架子車拉回家,裝進籮筐,繩子吊著下到紅薯窖里,那是大人們的活。

我呆在窖里,負責把紅薯擺放整齊。
這是個細活,考驗耐心,像是搭積木,難度係數卻大了很多,積木有形狀,做好了就是為了搭。
紅薯生下來是給人吃的,清一色的橢圓形,像個梭子,一個個摞起來擺老高不是件容易的事。
塌了重新摞是常態,沮喪,費功夫不說,擦破了皮的紅薯還容易爛掉。
地窖里黑,點個馬燈,晃動的人影照在牆上,像個黑色的大妖怪,碰到癩蛤蟆更是讓人鬧心,雞皮疙瘩。

地窖滿了,多餘的紅薯切成片,就在地里曬乾。
大麻袋裝了運回家,比新鮮的紅薯容易儲存,是紅薯粉條的來源。
「媽,清早飯吃啥?」
對於孩童時代的我,這是個多餘的不能再多餘的問題。
每天早晨端起飯碗,我都會心裡一聲嘆息,
「唉,又是紅薯湯。」
我的早飯像是家裡的那隻小鬧鐘,不準確,卻也差不了多少。
一年365天,有300多天不是紅薯湯,就是紅薯的妹妹,紅薯片湯,再有就是紅薯片磨成粉捏成的紅薯面窩窩頭。
給一家人做飯的是媽媽。
一大早起來,掀開煤火,支上大鐵鍋,一鍋水燒開了,下紅薯。
左手上是洗凈的紅薯,右手是菜刀。
一刀砍下去,菜刀往外一撬,一塊紅薯掉進鍋。
砍出來的斷面是不平的,不平是不平的藝術,就像是書法中的草書,我喜歡的味道。
切蘿蔔不一樣。
新鮮的大蘿蔔,這回不是拿在手裡,是放在案板上。
左手按著右手切。
圓圓的,薄薄的一片片,疊起來,錯開了,左手手指按著,切成絲,撒上鹽,滴幾滴棉籽油,是菜的標配。
我學著媽媽的樣子切紅薯,切蘿蔔。
差點沒把小手剁下來,最終也只是學了一點皮毛,媽媽切起蘿蔔那種嚓嚓嚓的聲音,那種既快又均勻的手法對於我一直都是神一樣的存在。
紅薯煮爛了,兜點紅薯面進去,早飯好了。
一碗紅薯湯,一筷子蘿蔔菜,端著碗坐在大門口皂角樹下的石板上。
晨露從樹上滴下來,滴進脖子里,帶著涼涼的秋意。
太陽從遠處的萬安山頂緩緩升起,陽光透過還沒有散去的霧氣照過來,山裡的早晨清新如童話,朦朧似幻影。
老母雞跑過來,圍著我轉圈,咯咯咯咯,探頭去地上啄我丟下的紅薯皮。
心裡煩,沖著她們喊「走,走,走」。
真的不是嫌棄她們,我只是覺得碗里的紅薯啥時候能換成肉就好了。
童年太長,紅薯湯也喝太多了。
我夢想著快快長大,有一天能插上翅膀,遠走高飛,過上外面的生活。
我做到了。
我離開家鄉,也離開了父母。
我離開了安靜的小山村,又離開了喧鬧的大城市,離開了生養我的那片土地。
我沒有長出翅膀,卻像天使一樣飛在高空。
我把紅薯湯變成牛奶,變成肉糜。
我把窩窩頭變成蛋糕,變成牛排。
我把自己變成了兒時追逐的夢。
歲月帶來了皺紋,日子稀疏了我曾經烏黑濃密的發。
風月輪迴,兒時又成了我的夢。
醫生說,現代人的飲食習慣並不真的健康,人需要合理的營養搭配,五穀雜糧必不可少。
粗糧中的纖維素雖然不能消耗吸收,但它有助於把體內產生的毒素排掉,保持五臟六腑的暢通。
我去超市買紅薯,切開來,是紅心的,家鄉很少見的那種,我們那時叫它洋紅薯。

煮了一鍋湯。
不放紅棗,不放枸杞子,不放蔥姜,不放鹽。
因為那不是我兒時的味道。
四十年過去,清水煮紅薯,我再一次見到魂牽夢繞兒時的我。
曾經討厭的紅薯湯味道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