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狀況越來越不好,情緒低落,也暴躁。
以前多少還抿幾口魚湯、雞湯,細軟的麵條,現在每吃必吐。母親一如既往,每早奔農貿市場,買新鮮的鯽魚,不大一會,就虔誠的捧上一杯乳白的湯。
劉叔說「西醫沒法子的病,咱們只有自己想辦法,你就權當行孝心吧」
「是,劉叔。」
劉叔托友喚親從外面請來不同的中醫,有名的、沒名的、威嚴的、和藹的,走馬燈似的出出進進,我捧茶獻果,侍奉一邊,每位醫生都是沉穩搭脈,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開了藥單,起身走人。
母親捧著藥單,視如神明,神色莊嚴,不待醫生離去,提包匆匆先行奔出門去,旋風似的抱回一摞藥包,頃刻,家裡就瀰漫著著藥草味兒,濃郁氤氳,水霧靄靄中升騰著母親的期翼。母親哈著氣,將葯湯吹成溫熱,顛顛兒的捧到父親床前,巴巴的守著他,看著父親喝完,不出幾分鐘,父親全部噴吐一地,一陣忙亂。
每一次,我提水桶、拖把殿後,不忍阻止父親的努力,更不忍扼殺母親的希望。
幾個回合,父親拒絕再喝中藥,一口都不。
這一天,上午,我辦事歸來進家門。
「不要,端出去!」 聽出這是父親的憤怒。
「喝吧,醫生開的葯,你得喝!」媽的聲音,很焦慮。
「不喝,我不喝,」父親頑強抵抗。
「喝!你就得喝!」母親寸步不讓。
「你,你這個人!老糊塗了?嗯!飯都吃不下怎能吃藥!嗯!你摸摸,肚子像石頭一樣硬梆梆,什麼都進不去,還端葯來,聞味,我就想吐,端走!」
「不喝葯,病怎麼好!」
「你…你個老糊塗!我剛說的你拿腳聽?端走!」
我推門進來,父親喘著氣,眼睛冒著火。
「不喝中藥就不喝吧,媽,我先舀一碗魚湯。」我捧一杯魚湯,坐在父親床前。
「那是什麼?」父親突然指著碗里。
「哦,一片生薑。」
「誰讓放的,你媽?」父親出奇的憤怒,仰著頭,「我不是告訴你媽了,沒長記性?只放三根蔥白,三根蔥白!」
「是我放的,不是媽。」今早是我煮的湯。
「你放的?為什麼?」 父親瞪著眼,不打算放過我,連我捎帶著媽一併收拾了才解氣。
「煮湯放姜殺腥。」我小心解釋。
「不喝,端走!」父親身子一轉,側臉面牆,竟不肯再轉過來。
在廚房,媽說:「這是你劉叔尋的偏方,只能是三根蔥白,有人喝了一年,病好了,你爸只認這個,別怨你爸。」
不怨!不怨!不怨!我怎麼會?心疼都來不及。
隔天,劉叔又領進一位中醫進家門。
號脈之後,留下一張藥方,劉叔陪他下樓,我追出去:「是不是可以試試靈芝孢子粉?」雜誌、報紙廣告飛滿天。
醫生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我,眉峰挑一挑:「廣告上看來的?」
「是,也不是,主要是我爸讓我問的。或許…」
醫生略略沉思:「你記住,廣告說包治百病的葯,其實就是什麼都不能治,這世上,還沒有發現一種藥包治所有癌症。」
我點點頭認同他的說法:「那麼…西洋參?可不可以….」我記起我帶來的正宗美國西洋參。
醫生回過頭淡淡笑一笑:「如果有的話,服一點吧,反正….也沒有壞處。」
其實,他、我,大家心中早已明曉,毫無轉機,回天乏力。
回頭到家,父親盯著我的臉,我盡量裝出表情持重,與醫生聯袂欺哄,說「醫生說了,西洋參燉雞湯、魚湯挺好,增強抵抗力,不錯。」
劉叔的老友遍天下,又尋得一偏方
一種植物叫地丁花,有兩種,開白花的,開紫花的,不要白花要紫花。連根挖出來,洗凈,根切碎。一顆生雞蛋,頂端敲開一小孔,把根碎塞進去,麵粉和水揉成團兒,堵住蛋孔,擱進火爐,煨烤一夜,次日,趁熱剝開吃,一天兩個,一早一晚。
我率領石榴,抱女女立馬出發。
一棟廢置舊教學樓的背陰,一片茂盛的野草高高低低。石榴抱女女,立在地邊,站高望遠,手指著:這裡這裡,那裡那裡,她指到哪兒,我挖到哪兒,一個下午我汗水涔涔,兩隻褲腿沾滿泥污,將那一片地的紫花全部打進,一網打盡。
所有所有,全部全部,一分一厘不敢有差錯,按方子炮製。捧著碟兒盛著蛋,嘴吹著,手抖著,滿心懷著期待,盼望奇迹出現。
半小時后,父親全部噴吐出來。
又一偏方。
喝鵝血,只能是白鵝血。往南十里路河灘村,那兒有白鵝。
我沉默不語,心在搖頭,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如果,如果主宰萬能的神絕意要收父親去,那麼凡人有什麼能力創造奇迹?
天地茫茫,人幾多渺小。父親時日不多,放過他,別折磨他,我願意父親在世的日子多幾分安寧,也放過那隻鵝,那隻白鵝。
從此我永不提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