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父親病房的斜對門,住著另外一病人,姓吳。
媽媽悄聲:「也是癌症晚期。」
我每次探望,除了坐下陪父親說幾句話外,要把病房裡的暖水瓶提到供水房,灌滿熱水,再提回來,我擔心母親腿腳不利落燙著,母親更是怕我燙著,每回提壺出病房,她總是攆出,探半個身子在樓道叮嚀:小心啊小心,別燙著!
每次如此,我是一笑了之。
千篇一律的囑咐,往往把對門的婦人喚出來,婦人是母親一般的年紀,戴著眼鏡,溫文敦厚的慈善模樣。
「這是吳姨,」媽介紹給我。
「吳姨好!」
「是你女兒?還是兒媳?」
「女兒。」
「有女兒真好,年輕真好!看她提著壺快步走的樣子,裹著一陣風,讓人羨慕啊!」
「是啊,我們當父母的老了老了,就拖兒女的後腿,其實她難啊,帶個吃奶的孩子…..」我的鞋跟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嘚兒、嘚兒的清脆,愈顯得病房的寂靜。
西瓜剛上市,單位門口支起了第一家賣西瓜的攤子。
我挑一隻大西瓜抱回家,刀光一閃,瓜分兩半,紅沙瓤,清香的甜水霧氣噴出來,用薄膜輕覆上面,存放冰箱過夜。
第二天,一半的一半篦出瓜汁兒,倒入奶瓶,遞給石榴喂女女,石榴哼著小曲,抱著女女下樓,另一大半用薄膜,塑料袋包好,三步兩步跨下樓,招手攔一輛出租跳上去,疾馳醫院,我想讓爸媽第一個嘗嘗今年初熟的西瓜。
媽接過西瓜,再分為二,送一半到對門吳姨的病房。
我用勺子在小碗里,篦出紅色的瓜汁兒,父親用唇抿一抿,輕咽小口,喉結上下蠕動著:「宇兒,我,我…我想,我是沒機會去你美國的家了,….以後你媽,….你媽代我看看吧。」父親聲若遊絲,喉結劇烈的蠕動著。
一陣沉默,我點點頭。
「讓…讓天航好好工作吧……」
放下碗我抓緊父親的手,打斷他:「爸,講這些幹什麼呢,天航周末就回來看你。」
父親沉默著,點點頭。
我陪父親多呆一會兒,返回時已經是晚飯時分,搭上一輛小公交車,小城鎮人少,吃飯時間人氣更單薄,車幾乎是空拉,我座位旁有一張丟棄的報紙,只是瞥一眼黑體標題,心狂跳血衝上臉:是關於拐賣孩子,速速掃了內容…一剎那,所有的坦然、穩重從身上逃離,腦際一幕一幕回放著我的虛幻、我的想象:石榴失蹤了,女女不見了,報警、滿街張貼著女女照片的尋人啟示,…….割器官,挑斷腳筋……
我的心咚咚的要蹦出胸口,頃刻變成一個絕望抓狂的主婦。
我在心中痛罵自己竟然是那麼愚蠢,石榴是誰,誰是石榴,我不認識她,從來不認識,為什麼把親生的女兒交給一個陌生人,為什麼把女兒交給她?車到站,我奪門跳下,忘卻矜持,失掉風度,發瘋似的往家裡跑,三步並兩步,連滾帶爬,撲到防盜門,砸門砸的咚咚響,門是鎖的,滑下樓,出門沿街喊:石榴,石榴!
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頹然全身軟綿,眼睛模糊,天暈我地旋我,大腦一片空白,我想我要死了,死定了,蹌蹌踉踉,我尋到遠處的教學樓後面的一片松樹林…….我站住了,石榴抱著女女,相跟著二曼牽著甜甜,有說有笑的。
…….剎那間,世界風和日麗,祥和,美好。
我長長的噓口氣,不等她們走近,餓虎撲食的一把從石榴懷裡奪過女女,緊緊地摟在懷裡,石榴一愣,與二曼速速交換個眼神說:「宇姐,你今兒去醫院時間長哩,她爺爺怎麼樣?」
半會兒的功夫,我的眼神、智商重返人間:「…..還是那樣吧。嗯…石榴啊,你平時不常來這兒,今兒….?」
石榴抿著嘴,坦然地看著我:「你忘了把鑰匙給我留下,天兒熱,樹林子里涼快。」我沒再說一個字,不知為什麼,我沒有表達我的歉意,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宇姐,城裡人真真的跟鄉下人不一樣哩,不重男輕女,這閨女真是你的心尖尖!」
石榴看穿了我深藏於心的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