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有敲門聲,很輕。
會是誰?牆上的掛鐘指向8點,媽剛出門奔農貿市場。
輕開門眼前一亮,一個風韻、高挑個的少婦玉立著,黑髮款款的挽起髮髻,輕施薄粉,一個美麗的女子,我認出她:「小月啊!」洪月是父親以前的同事。
「我來看看許老,聽說你回來,也順道看看你,」小月遞上一袋水果。
「哎,謝謝!請坐,請坐。」
小月用手小心地從臀部捋一下,抹平米黃色的裙擺,款款落坐,高跟米色皮鞋閃著亮光。
女人的舞台永遠是無聲的戰場,並且好戲連連,情節細膩。她,我,同齡,旗鼓相當,兩個女人的眼神碰撞著、探究著,確切的說,小月打量我更仔細,更用心力,一秒鐘內已經將我囊括吃透。
聽說過了,她的丈夫做生意賺得盆缽滿滿,她不缺錢。小月今回是穩勝,她的臉,她的心,升起了自豪、驕傲、滿足的旗。
我,素麵,藍色牛仔褲,白色棉織體恤衫,赤腳一雙人字拖鞋。爹的身體已將我的虛榮全部收入囊中,我心思不在,算她贏,但只瞥了一眼,就知她今天的敗筆,她不該在胸前懸掛個燦燦的黃金項鏈,灼人眼,既是裝飾,就用不著把銀行摺子系在脖子上晃來晃去,像個土財主、爆發戶。
「天宇,你變化不大啊!又生一個孩子,身材還不錯。」
「是安慰我吧!我知道體重沒有降下。」我微微一笑,自知自明。
「哎,我也是,以前吃再多也不長肉,現在多吃一口,小腹就鼓起。想當年,我買鞋,連我自己都沒料到,蹭的一下,一抬腿就把腳搬到櫃檯上,售貨員驚叫,喲啊,你是跳芭蕾的?功練得了得!現在,腿抬高一點都費勁……」
這故事,稔熟已久,我始終保持謙遜的微笑,但,讓一個女人對另一女人長久把持謙遜真的是不易呢!我做一個請的手勢:「我爸已經醒了…」
小月優雅起身,苗條的身子裊裊娜娜閃進,高跟鞋沓兒沓兒地清脆。
送小月走出樓門時,她說:「別送了,回去吧,多陪陪你爸爸。」
「我會的。」
「我很久沒來了,不敢來,不忍心看許老一次比一次瘦,就剩下骨頭架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上次來,許老淚流滿面,我心裡難受…」
我吃一驚,停下腳:「你說,我爸他,他…哭了?」
「是,他流了很多淚,那次。」小月直視著我。
「他說什麼了嗎?」
「他說不忍心丟下這個家,他一走,這家就完了。」
我默默返身回家,躲進廚房,淚水溢滿眼眶。從小到大,我從未看到過父親流淚,從未聽媽媽提及過父親流淚,事實上,在此之前,從來不知道爸爸的軟弱和恐懼,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個足夠堅強、不會流淚的男人。
其實不是。父親是對最親的人嚴嚴實實的掩蓋著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於不經意間顯露出一個滄桑男人的縷縷柔情,和一個丈夫對家的牽掛,還有,人類原始固有的對生的渴望。
「宇兒,宇兒….」是父親喊我。
「來啦。」我應聲,速速進衛生間,開水龍頭,撂一把涼水沖沖眼睛,對鏡子用手背蘸一蘸眼睛,扮回一張沉穩平靜的臉。
我立在父親面前:「爸,你需要什麼?水?」
爸爸只是靜靜的注視著我。
「我?在切蔥啊,蟄的流淚呢,媽說今晚包餃子,天航、青青帶貝貝下午就到,你的寶貝孫子馬上看你來了!」
父親從枕頭下摸出一沓錢,遞給我:「給,拿上。」
「你這是幹什麼,爸?」我大惑不解。
「去,宇兒,你上街去,給你買衣服、裙子,穿漂亮點!」
「爸,我哪能就到了這一步,要你的錢買裙子!」
「拿著!買裙子,買漂亮的,別整天就是一身勞動布褲子」,父親舉著那一沓錢固執著。
「……?」
我不禁莞爾:「爸,都多少年了,還不改口,勞動布長,勞動布短的!我這是正牌牛仔褲!貴著呢,比小月的西服套裙貴幾倍!」我把錢重壓回他枕頭下:「再說了,穿衣要看場合,在家做事,就圖個方便,舒適,穿那麼講究,我怎麼做事呀,昨天女女打嗝還吐我一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