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這個古怪的世界上才沒幾天,外婆就找算命先生給我排「八字」。這原是古代以「干支記時法」記錄一個人出生的時間,卻一直流傳到現在。所說人落生的時間關係著這人一生的命運休咎,因此,「八字」就十分要緊。人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卻給記錄出生日期時間的八個字牽著鼻子在地球上混日子,字,不原也是人創造出來的么,實在荒唐古怪之極!長大了后,我就不相信這一套,但在當時,我還既不會相信也不會不信呢。
我是壬午年生的,還居然是午月的午日的午時落生,據說當時算命先生一聽外婆說了就大為驚奇。後來我請教過一個有點相熟的算命先生,他也驚奇,說我的生辰八字上了「格」,叫「地支一氣之格」——即「地支」都是一個「午」字(當然還有十一種同是「子」或同是「丑」等等),說很罕見,幾千個人里才有一個。至於這個「地支一氣」的命好還是不好,那就沒有一定了。因為我們是閑談,當時還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不算命了,我也不相信算命,所以他說得很客觀。「地支一氣」的確不過正好碰上而已,恰如安裝電話,工人裝好提起電話問了一下,告訴我這架電話的號碼一樣,輪上罷了。
八字和五行是緊密相關的,我的八字里已有了四個「午」字,午屬火,已夠多了,另有一個屬「水」,即第一個壬午年的「壬」字,還有一個忘了,不知是「木」還是「土」。反正缺「金」是肯定的,所以我一輩子都窮。有了六重「火」了怎樣呢?說是我像火一樣猛烈,譬如很容易發火------讓算命的說去吧,我從來就沒在乎我是怎樣一個人,正如我從不在乎「窮」一樣。此外是說我命很「硬」,按例活不滿十八歲,但因為首位那道水壓住了所有的火,我才能活到今天,真該謝謝那個「壬」字了。奇怪的是那道在上頭的水,居然沒有澆滅了那些火,那些火也沒有把那道水燒得化成蒸汽,所以,「命」里的水實在沒有用,火也沒有用。
算命先生說每個人都屬天上某一星宮,叫「座命」,據「推算」我是從屬天醫星宮。說我倘若大起來當郎中,會和葉天士一樣出名。不知什麼原因,我對藥草一直很有興趣,識得一千多種中藥草,不論在園角田野山上,能從蕪雜的草叢裡一眼就分辨清那些藥草,看起來很有點「天醫」似的。讀高中時,我做了兩年紅十字衛生員,我帶的採藥組沒有和其他勤工儉學的項目一樣蝕老本,掙了不少錢;後來又當了製藥廠廠長,一直到高中畢業。可我又從來沒有耐煩過藥草們的成分、藥味、功效,不會真正用它們去益人或害人。後來下放到蘇北農村,卻又憑肚皮里的這點貨色,做了幾個月赤腳醫生,給別人治過一些病,沒出過醫療事故,混工分罷了。這些經歷,也許因為我只不過是「天醫宮」里偷逃下凡的護宮狗熊吧。我也從來沒想當醫生,沒有和葉天士一樣救治許多人,真覺得有點對不起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還說我是「太陽星坐命」,說這種人一生光明磊落,如日之在天(本來我就是一年裡日在中天最高位的時候生下的嘛)。其實這哪裡能做到呢?我自己覺得我常常很「陰暗」——公然大光其火確是常事,發火中很想要不擇手段計算別人一下,只是火退以後,陰謀還沒有設計預備,就全忘卻了。不過,我記著我屬「太陽星宮」,就以此勉勵自己盡量正大光明,發光發熱,給世間增添些我的努力。可我的能量極小,一生里教了四十多年書,連「蠟燭」也做得不好,只有戒不了抽煙猛吸一口時香煙頭上會一亮而已。聽算命先生滔滔而言時,頗奇怪何以上個人的一條「命」能坐兩個「星宮」?想來大約是「兼職」。君不見,幹部里的把手們,兼坐著正中大位的「宮」有十幾個的也常見。他們的「命」真大,弄不清是些怎樣的「八字」。
當然,算命先生還預言了我的壽命、好運、霉期、災禍等等,我統統不睬,聽著一笑了之。人的生命歸根到底只是一種自然現象,總是服從著自然的規律,掌握了自然規律的偉大人物的確可以準確預言它——算命先生也能預言的話,就偉大得決不會以算命混飯吃了。自然規律可絕不為人的非分意志而改變,我何必去操那個閑心呢!我只要活著時努力活得有意思一點,順著生命的規律走好我自己的人生之旅,假如我臨死時要悔恨的話,那決不是因為六火一水缺了金而終身受窮,只會是奧斯特洛夫說的,常常因為外界和自身的因素,我身不由已「虛度」了自己生命中的許多「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