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也就是三年大飢餓的最後一年,我母親剛滿十六歲。那年春天田野里到處坑坑窪窪,草根能挖出來的都挖出來了,樹皮也被剝得精光磨成細面充饑,樹都變得赤條條的。母親一家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一天終於揭不開鍋,外公外婆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看著幾個孩子唉聲嘆氣,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只能對著牆上貼了幾年的偉大領袖畫像,雙手合十乞求:毛主席啊,大救星啊,您老人家快來救救我們吧!
母親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那時已經綴學在生產隊勞動多年,對於村裡村外誰家可能有吃的也清楚一些,便拎起一個竹籃子,找了一根打狗棍,說你們在家等著,我想辦法,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出去。幾個小時以後母親回來,竹籃不見了,卻拎著一個棉槐條子編織的大圓筐,筐里盛著滿滿一筐地瓜干,還有五個熱乎乎的玉米面大餅子。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又珍貴又及時,一家人好像落入洪水突然抱住了一捆稻草,總算不再下沉。母親只說討飯時碰到了好人,大家也不問那麼多,狼吞虎咽填飽肚子,總算捱過了那個春天。
進入夏天的時候,天氣暖和,人們都換上了薄衣薄褲,外公外婆突然發現,母親的身體有些異樣,小腹隆起,再三追問之下,才知道懷了孩子。那個年代,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明不白懷了孩子,可是比餓死人還要嚴重的事情!外公外婆彷彿晴天聽到一個霹靂,追問孩子是誰的,要找這個人算帳,起碼要這個人負責吧!母親卻只說這個孩子是一筐地瓜干五個大餅子換來的,孩子的父親是誰誓死不說。外公沒辦法,只好退一步,逼著母親去把孩子做掉,但母親卻捨不得肚裡的骨肉,寧願被人指指點點唾罵羞辱,也要保住這個孩子。一個大閨女,那個年代在父母家裡生孩子是萬萬不可的,外婆匆匆幫母親找了一個癆病鬼, 將母親嫁了出去, 彷彿結了一門鬼親。入冬時母親生下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我的大哥。所以大哥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小時候他問母親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總說他是一筐地瓜干換來的,而當年我對母親大吼大叫,大哥也在,聽到那些話狠狠打了我一拳頭,說我可以罵他,可以罵他父親,但不可以罵母親,我覺得大哥實在有些愚孝。
母親陪著氣息奄奄的癆病鬼丈夫過了兩年, 這個有名無實的丈夫一命嗚呼去了西天。母親帶著大哥在婆家又過了六年, 受不了村裡一些無賴的騷擾,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父親,領著大哥背著一個包袱,包著她和大哥的幾雙鞋子和幾件衣服,逃難似的離開公公婆婆,嫁給了我鰥居多年的父親。我父親有一個女兒,那年已經十六歲,她就是我的大姐,跟我母親只相差八歲。
讀到這裡,你大概總算鬆了一口氣,我大哥和大姐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大哥和我是同母異父,大姐和我是同父異母。母親比大姐大八歲,大姐比大哥大八歲,大哥比我大八歲,而我的大兒子,與我大哥的兒子也相差八歲!數字很吉利吧,可生活好像完全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