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記性極好,多少年前的事,如物價、地點、時間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連銀行卡號和很多親友的電話號碼都能脫口即出。不過她年歲大了,說話絮叨。常常為一件小事,反覆叮嚀,叮得我煩。但是,我最愛聽她講古,講她多年來經歷的故事,可她又不肯多說這些,尤其是不愉快的往事。我也理解,揭傷疤的確痛苦。偶爾她也會告訴我些許往昔,口氣也多是輕描淡寫,在我聽來卻是驚心動魄。
外祖父母逃去台灣的時候,因為台灣當時物質生活和教育水平極差,把孩子們留下了給曾外祖母做伴。誰也沒料到「土八路」居然會一統江山,而國民黨再也無力回返大陸。骨肉至親一別,便是近四十年。
文革時期,蔣匪遺孽的日子可想而知。母親的罪名是歷史反革命,被下放到印刷廠勞動。她的工作是檢查紙張,要用手把白紙一頁頁翻過去,查看有無缺損或污點。最好的紙叫道林紙,用來印製大人物的文字或政府公告,紙張韌薄結實,邊緣鋒利如刃。她說,紙割破手,雖然只有細微的小口,卻比刀切著手更痛。她的手上布滿了被紙割破的傷痕。
一天正在翻紙,工廠的革命頭目走了過來,厲色地問:「你剛才上過廁所嗎?」
「沒有。」
「誰能證明?」
周圍的工友們紛紛作證,頭目離開了。
大家面面相覷,有人悄悄說廁所里發現了反動標語。
過了一會兒,車間另一處有人大喊了起來:「抓到了現行反革命!」 一群人揪著一個女人過來,不是下放的牛鬼蛇神,而是位革命群眾普通工人。人們推搡著她走到車間門口,按著跪了下來。立刻有人拿來剪刀,咔嚓咔嚓剪去她半邊頭髮。頭髮方才落地,又有人嚷道:「不是她!」 於是眾人鬆手。只聽那個死裡逃生的女工,嚎啕大哭。
我問我媽,那個半禿瓢的女人,後來是乾脆都剃光了呢還是戴上了帽子?她說忘了。
只記得傳聞中廁所里的反動標語是「毛主席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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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能夠自由地說話寫字,非常幸運。希望在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無論任何派別,無論任何立場,都能夠享用這個權利。有歧義不妨各抒己見,無法說服別人也不妨求同存異,大不了彼此拉黑不見。如果用強力或用污言穢語遏制別人的觀點,那和被我們唾棄的專制獨裁手段又有什麼區別。
中國的文化革命餘孽源遠流長,經歷過的人乃至出生成長在那個時代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潛移默化地受到感染,左派也罷右派也罷,思維方式和筆法口吻都會留下痕迹,即便在國外多年,如果沒有接受西方社會系統的教育指導或人文熏陶,很難洗心革面。但願我們都能自警。
唉,大概又得挨磚了,我怎麼就管不住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