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國產農村007:有人花錢雇了個閹豬匠,讓他去天津暗殺倆高官

作者:8288  於 2020-5-13 13:0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網路文摘|通用分類:博你一笑|已有2評論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分享一個好看的故事,跟平時的稍不一樣。

平時魔宙的故事是懸疑、驚悚、恐怖,有時候會帶點荒誕。
這次的故事,依然懸疑,也有點荒誕,更重要的是它很「有趣」。
上午我又看了一遍,再次拍案叫絕,兩隻手都拍紅了,現在打字還疼。
這是一個步步驚心的諜戰故事,基於真實歷史改編,主角是個特務,叫劉婉香。
劉婉香這個特務,很樸實,是石家莊獲鹿縣(今鹿泉區)的農民,專業是為公豬做閹割手術。
他不怎麼識字,寫情報錯字連篇,他不愛用抽水馬桶,坐上去就便秘。
因此,雖說他正經八百是個特工,還單槍匹馬搞了6次暗殺,我還是很難把他和007、阿湯哥視為同類。
最多,他會讓我想起農民特工翠萍同志,就是前些年國產諜戰劇《潛伏》里姚晨演的那個。




故事的作者是一位前輩作家,李唯。2011年,他去河北和天津查檔案,意外發現幾頁記錄,是一名國民黨特務的審訊交代,講得極為詳細,講述了一起被歷史遺忘的暗殺行動。

詳細到什麼程度,一名特務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柴米油鹽,雞零狗碎全有了。

因此,提醒大家,由於故事描寫過於真實,請勿對號入座,更不要胡思亂想。


暗殺劉青山張子善作者:李唯

一、背景情況介紹
劉青山,男,曾任天津地委書記,卒年37歲;張子善,男,曾任天津地區行署專員,卒年34歲。


左為劉青山,右為張子善。
兩人因貪污,以及其他罪行,經時任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的親自批示,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處劉、張死刑,於1952年1月10日下午1時在河北保定市執行槍決。此案被後人稱為共和國開國第一反貪大案。

事隔59年後,即2011年5月,天津作家李唯領受寫作任務,擬將此案創作電視劇《開國第一刀》(暫名),特去河北省檔案館和天津市檔案館兩地,調閱50餘年前的封存檔案。
在浩如煙海的檔案文字閱讀中,在稍不注意就會滑過去的其中一本很次要材料的夾頁里,李唯意外地讀到了一段長達9頁多紙的記錄。

這幾頁因年代久遠墨跡已經消退淡化到快要認不出來的文字,記載了一樁當時此案的承辦者和檔案的整理者都認為不太重要,或者認為只是一個小小插曲的事件,所以他們會把這份原始記錄隨便塞在了這樣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裡。

這段記錄顯示:1950年1月,劉青山和張子善奉調進入天津正式主政天津地委和天津行署,國民黨保密局華北地下工作站曾經招募過一名叫作劉婉香的特務對劉張二人實施暗殺。
劉姓特務婉香一直將這一暗殺任務鍥而不捨地執行到1951年秋天劉張被捕之後。在劉張被捕后數月內,劉姓特務婉香也被我公安機關捕獲,后被處決。


1951年4月上海軍管會人員捕獲的國民黨特務。

這9頁多紙的文字,是劉特務的審訊交代,其敘述之翔實,已經足以讓李唯對其暗殺過程充分了解。

以上是背景情況介紹。下面是李唯根據其了解寫成的暗殺過程始末。


二、劉婉香其人 劉姓特務婉香,男,河北省獲鹿縣(今河北省鹿泉市———李唯注)上庄鎮大宋樓村人,農民。
在1949年4月以前一直在村裡務農,種棉花,也兼做騸匠,替本村也為鄰村鄉民騸豬,以及騸驢和馬牛。主要騸豬。

掙一些工錢或者不掙錢就掙一點糧食回來,用以養家糊口。人粗壯,敦實,黑糙,周身沒有一點溫婉的地方。


之所以叫這樣一個嫵媚的名字,是河北獲鹿這一帶的民俗。獲鹿鄉間很多男人都起女流之名,譬如獲鹿曾經有一個著名的悍匪叫賀燕玲,就是男起女名。

劉姓特務婉香粗通一點文墨,能寫自己的名字,以及能寫騸豬之後收到工錢的收條,儘管有錯別字,但文理還算通順,這一點對於他日後能被招募做一名特務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他能寫情報。

劉特務用來寫情報的這一點文化竟然是得益於共產黨和八路軍對他的教育。獲鹿縣當時在大的範圍內屬於共產黨的晉察冀根據地,但不屬於那種牢固的根據地,是共產黨和國民黨雙方來回佔領來回拉鋸的地方。

在共產黨佔領獲鹿的時候,共產黨便給農民辦掃盲班,劉婉香就是那時候參加掃盲班學文化的,他當時參加的目的就是為了日後騸豬掙工錢好寫收條,當時也沒想到日後會用來為國民黨寫情報跟共產黨為敵。


田間的掃盲班。

劉婉香在審訊交代中對我公安辦案人員說:「我對不住你們共產黨教我認字兒!」這是交代材料上劉的原話,他說得很純樸。劉特務雖然是特務,身上散發著農民的樸素,屬於農民特務。

劉姓特務婉香在1949年以前絕沒想到要當特務,他甚至都根本不懂「特務」這倆字兒是什麼意思。

事情變故是在1949年的春天,劉婉香給鄰村的一大戶人家騸一匹馬,一匹口外的大菊花青,好馬,因為手藝不精緻,在摘除馬睾丸的時候把刀子上的鐵鏽蹭進了傷口裡,結果馬感染了。

幾天後此馬逝世,劉婉香便連夜離家逃跑,他怕主家讓他賠馬。

劉婉香一直向北跑到了張家口,正碰上國民黨保密局華北工作站在張家口滿城貼著招募告示在招人當特務,那告示貼在學校,貼在飯館里,貼在剃頭店裡,街頭賣煎餅的攤子上也貼幾張,還有貼在廁所牆上的,有點像現在到處貼著治療尖銳濕疣和梅毒的廣告,一切都在轟轟烈烈大張旗鼓地進行。

本來招募特務這事兒應該是暗地裡秘密運作的,而且人選通常也是精中選精然後加以嚴格訓練,不能像現在這樣,如煤礦在招挖煤的,這簡直就像是在全面進行特務大招工。

這皆因國民黨即將潰敗,共產黨即將進入全國的城市和鄉村掌握政權。尤其是華北,馬上面臨解放,國民黨極需招募大量的人來對掌握政權之後的共產党進行搗亂和破壞。

所以蘿蔔快了不洗泥,就只能像大招工一樣地來招特務了。這其實就是在招募搗亂破壞分子。

國民黨為此還採取了有獎招特務的辦法,譬如剃頭店的剃頭匠師傅能說動來剃頭的去當特務,每募得一名,給一塊銀元,每募得兩名,給三塊銀元。用現在的話說,再多給幾個百分點。因此當時民間協助國民黨招募特務的,眾多!


民國時期的孫中山頭像銀元。建國初期,人民銀行曾經按重量和成色將各類銀元(孫中山頭像、袁大頭、鷹洋等)分成等級,收兌人民幣。

劉婉香就是站在小飯鋪門前多看了幾眼告示,他開始以為是小飯鋪貼出來的菜譜,就被小飯鋪里做飯的一把抓了進去,死死攥著不放手,像死死攥住了大洋錢,苦口婆心地勸說劉婉香去當特務。

劉婉香經過勸說后同意當特務。因為他在張家口要掙錢吃飯。

當時張家口都有人開始吃蝙蝠了,這是由於解放軍當時包圍張家口,圍而不打,城裡肉畜能吃的都吃了,再沒吃的了,蝙蝠好歹也是肉。

劉婉香在張家口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劉婉香同意當特務后,國民黨方面對劉婉香等人進行了測試,畢竟這是招特務,無論怎樣都要檢測一下的。

考試分知識問答和寫應用文一篇,知識問答包括諸如「國父是誰」、「三民主義是什麼」、以及「中國有多大」之類。應用文的寫作是寫借據一張,內容是跟鄰居家借碗。

國民黨考慮到這些來當特務的大多是社會底層的販夫走卒,因此出的題也盡量地平民化。

對於「國父」和「三民主義」,劉婉香的回答是「知不道」,他在農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這兩個詞兒;對於「中國有多大」,劉婉香想了半天回答說:「比大宋樓村大。」

他認為中國肯定要比他老家的村子大,這是毫無疑問的。至於是不是比張家口也要大,劉婉香不能確定,因此他沒有把握地問國民黨主持考試的人:「長官,中國是比張家口也大,對不?」

國民黨主持考試的人氣得大罵,首先在語言上性侵劉婉香的母親:「日……」又說:「中國要不比張家口大,中國又往哪裡擺?就他媽你這種素質也來當特務!」

劉婉香委屈地說:「長官你不要罵人嘛,我就是知不道,我才問你是不是比張家口也大嘛!」

劉婉香儘管不知道中國是不是比張家口大,但他的素質在來當特務的這些人里算是比較高的了,很多人比劉婉香還要更差,國民黨罵他們罵得更凶。

但國民黨的長官在罵過這些人之後還是基本上全體給予錄用,並根據人員的素質高低進行了任務劃分。

對比劉婉香還要差的,準備將來就派遣他們回街道進行潛伏,能在晚上溜出來貼個反動標語,能在街道里造點兒謠,比如說共產黨要把女人的奶子都割了去造原子彈打台灣。這條謠言在建國初期的中國民間曾經廣為流傳,中國政務院(國務院前身———李唯注)在1950年9月21日的《人民日報》上都曾經正式辟過謠。


1950年9月21日《人民日報》頭版。

另外還造謠說共產黨的幹部都喜歡耍派頭背著手講話,長期以來都習慣了,所以方便的時候也習慣地背著手,也不扶生殖器,所以都尿到鞋上了,臟,埋汰,不講衛生,等等。

這些特務都識字不多,造的謠文化含量自然也都不高,但總之能造點兒這樣的謠,能敗壞一下共產黨,也有用。

對比這些造謠者還要再差一些的,將來就派遣他們回各自的村裡去當特務,當駐村特務,能在村裡下藥毒死兩口豬,能在村頭的水井裡投點葯,讓村民們都跑肚拉稀,能放火燒幾壟麥子,總之能給共產黨添點兒麻煩,也是好的。

國民黨正值危難之時,正是用人之際,所以就不能太挑剔了。對劉婉香,國民黨方面則另有考慮。劉婉香最突出的地方是在他的應用文寫作上,就是寫借據。

劉婉香向國民黨的長官提出他能不能不要寫借碗,因為他沒跟鄰居家借過碗,他自己家裡就有碗,他跟鄰居借過玉茭子面,他請求寫借玉茭子面,用文學創作的話說,劉特務要求寫作應該來源於生活。

國民黨的長官同意了。劉婉香一會兒就寫完了借據,其中夾雜著錯別字:「節(借)玉叫(茭)子面兩升,等到收求(秋)還,到時候,有玉叫(茭)子就還玉叫(茭)子,沒有,就還豆子。」

國民黨長官看完后高興了,這在來應試當特務的人里語文程度是最好的,將來能寫情報。劉婉香因此就算是比較優秀的特務,黨國準備委以他重任。

劉婉香被確定錄取為特務之後,國民黨方面對劉婉香等錄取者又進行了職業道德教育。

所謂職業道德教育,大意是訓誡劉婉香這些人說:既然來當兵,就知責任大,既然來當特務,就要好好當,要有職業道德,不能拿了特務經費之後一道金光就溜得不見了。

國民黨方面警告劉婉香等人說:如果捲款私逃,黨國一定會再派特務去把你殺了。一撥一撥地派人去殺,直到殺掉你為止,黨國有的是特務,我們的戰友遍天下!

劉婉香聽得心驚肉跳,以至於後來他一直很有職業道德地做這個特務,從沒有想過要拿了特務經費開溜。

進行完職業道德教育之後就是交代注意事項。國民黨方面又告誡劉婉香等新特務們說:你們以後都是要打入共產黨內部的。既然是要打入共產黨內部,那麼就要盡量做到和共產黨員一個樣,這樣才能融入他們。

既然是要做得像一個共產黨員,那麼有兩件事情要特別注意,第一是不能貪腐,第二是不能淫亂,因為共產黨特彆強調反對搞這個。

劉婉香等特務都不太明白,因為他們聽不懂「貪腐」和「淫亂」這兩個文化詞兒是什麼意思。國民黨方面只好用這些販夫走卒們聽得懂的直白語言重新說道:就是第一不能貪錢,第二不能隨便搞婦女,只能和自己的老婆睡覺,而且還要艱苦樸素,啥苦都是你先吃,啥甜都是老百姓先嘗,這樣才是共產黨員!

劉婉香等新特務們這才算有點懂了,然後都很感嘆,說:做特務容易,做共產黨員難啊!

進行完職業道德教育和交代完注意事項之後不久,張家口解放了,國民黨工作站帶著劉婉香等特務轉入地下待命;又過數月,整個華北都解放了,國民黨趕緊把招來的人都派遣出去,根據水平高低分別派遣到不同的地方去,像適合回農村去當特務的,就趕緊都讓回村,去給豬下毒。


1950年代的養豬農戶。

對劉婉香,國民黨工作站考慮了一下,最後就說,讓他去天津吧。天津在共和國開國初期還只是河北省下屬的一個專區,像今天的河北保定地區一樣,位置並不算太重要。

如果是要暗殺河北省委的領導,譬如是要暗殺當時的河北省委書記林鐵同志,那就重要很多,那國民黨方面就要派遣經過嚴格訓練的專職特務去。而地區和縣一級,因為專職特務太少,派遣不過來,只好派遣像劉婉香這樣的業餘特務去。

國民黨工作站的長官找劉婉香談話,說:你去了天津以後,自己根據情況開展行動,貼標語散布謠言放火燒倉庫都可以。如果能把共產黨主政天津的長官殺了,在天津引起動亂,那更好不過了。

同時告訴劉婉香:根據情報,共產黨現在掌管天津的長官,一個是地委書記劉青山,一個是行署專員張子善,殺了這倆,黨國有獎。

劉婉香提出了他的要求,說:那我要殺了這姓劉姓張的,我不要獎錢,這年頭錢也不值錢,錢票兒都毛了,我要麥子。你們給我幾車麥子,再雇車給我拉回獲鹿縣大宋樓村老家去。
國民黨方面當即就說:可以給你麥子。麥子可以給你雇車拉回你老家去。殺了人就辦。
劉婉香高興了,說:那中,那我就去天津殺這倆孫子!


三、打入中共天津地委內部
劉婉香於1950年2月7日到達天津衛執行暗殺任務,先住在天津八里台的耀明旅社。

耀明旅社在1964年拆了,現在是天津手錶廠的所在地。劉婉香住下后,他便打聽劉青山和張子善住在哪兒。要殺人總要先知道人在哪兒。

劉婉香先向市民打聽,見到街面上擺攤的、賣菜的、鋦碗補鍋的,甚至走道的路人,先向人家鞠一個躬,問一聲大哥好,或者大姐好,然後問劉青山和張子善住在哪兒在哪兒辦公,待問清后再上門去殺。


1940年代的天津八里台街景。

這很不像一個特務的行徑,倒很像是鄉下人進城尋親問道,但農民特務劉婉香確確實實就是這樣開展他的特務行動的。

劉婉香在天津八里台一帶的大街小巷問了一個遍,可是這些市井小民都不知道劉青山和張子善在哪兒辦公,很多人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倆人。

解放軍當時剛進城,百姓對於共產黨掌管天津的長官都還很陌生。同時共產黨有嚴格規定嚴禁宣傳領導,不像現在,大力宣傳領導是每個城市宣傳工作者的職責,每個城市的領導都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人,再小的城市都自辦電視台,電視上有三天不見領導的身影,百姓會以為是電視壞了。

劉婉香到處打聽不著,很有些著急,後來他就想到去派出所打聽,有點像現在說的有困難找民警。這是第一個特務去向共產黨的警察部門求助的。

劉婉香當時去的是天津南開公安分局八里台派出所。進到派出所里,一個當班的警察,臉上有道刺刀挑過的疤,很兇悍,一看就是剛從戰鬥部隊轉業下來的,正往牆上掛抗美援朝的宣傳畫。

劉婉香向那刀疤臉的警察彎腰鞠一個躬,說:「警察大哥你好,俺來問問這個劉青山和張子善———」

話剛說到這,劉婉香猛然住了口,接著冷汗不由得冒了出來,他猛然想到自己是個特務啊!作為特務,自己咋能到共產黨的派出所來問事呢?有特務來向警察打問的嗎?老鼠舔貓腚,這不是來找死嗎?


1950年的中國警察,穿著第一代警察制服「五零式」警服。

劉婉香剛當特務,他的角色意識還不是很強,他常常就忘了他已經不是農民而是特務了。劉婉香想跑,但腿軟得跑不動,哆嗦著站在那裡,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警察半天都聽不到來人後面的話,很詫異,轉過身來,看到的是滿臉直淌汗的劉婉香,更詫異了,警察朝劉婉香走過來,問他:「我剛才聽你問劉書記和張專員?你找他倆幹啥?有啥事?」
劉婉香魂飛魄散,接下來他的動作就是把手伸到了兜里去,把國民黨發給他的特務經費都掏了出來,給那刀疤臉的警察放在桌子上,同時很實誠地告知:大洋原先一共有七塊來著,這一路來天津,打車票,打尖住店吃飯,花了一些,還剩六塊半,都在這兒了,一點都沒向共產黨隱瞞,現在全部上交給共產黨!

劉婉香創造了國民黨的一項紀錄:他成為國民黨歷史上投降最快的特務。劉婉香後來被捕,在審訊他的時候,還專門提到了這一段,說他當時以為一定會讓共產黨槍斃了。

接下來發生戲劇性的一幕是,那警察看到劉婉香掏錢,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

劉婉香在這兒有一個笨拙的錯誤,但這笨拙的錯誤卻極其精明地挽救了他。劉婉香以為那警察已經看出來他是來殺劉青山和張子善的,所以他就趕緊上交特務經費,而沒有交代他的行動任務,他認為用不著說。

恰是他少說了這一句,那警察便以為劉婉香是鄉郊的農民,是在鄉里受了什麼欺負,專門來天津上訪的,之所以見面就掏錢,是要把錢給他,讓他幫著去找天津最大的長官,要告狀打官司!

站在那警察面前的劉婉香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農民,穿著大襟黑棉襖,頭上綁著河北白洋淀一帶的羊肚子手巾,手上全是鋤頭把磨出來的老繭,臉上的層層皺褶里嵌著彷彿永遠也洗不凈的污黑,這完全是冀中平原上凜冽的風一年一年雕刻出來的,是半點兒也偽裝不來的,這是連國民黨自己招募這批特務時都沒想到的一個優勢。

這批特務全都是原汁原味,天然樸實本色,完全不是後來銀幕和戲台上的特務一律是賊眉鼠眼掛著特務相兒,因此反而具有很強的隱蔽性。甚至連劉婉香的驚慌和淌汗,也被那警察認為是老鄉見了官差而本能地膽怯。

那警察參軍前也是種地的,對農民很親,他忙把劉婉香掏出來的錢又給劉婉香裝回兜里去,告訴劉婉香用不著!說有啥事情現在人民政府會給老百姓作主的。然後熱情地告訴劉婉香: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天津楊柳青鎮的石家大院,劉書記和張專員就在那裡辦公。

那警察還給劉婉香畫了地圖,詳細標好了路線,讓劉婉香去找。

劉婉香宛若死裡逃生!驚魂甫定之後,劉婉香出門去,用國民黨發給他的經費在街上買了兩斤桃子,回來要送給那警察,他要代表國民黨謝謝共產黨的幫助!劉婉香很實誠地讓那警察把桃子收下。
那警察對劉婉香說:「大兄弟,共產黨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但我要不吃你一個,你會覺得我這人彆扭,跟老百姓見外,那我就吃你一個桃!」

那警察就撿一個桃吃了。吃完桃,那警察從自己的午飯飯盒裡拿出一個饃來,又對劉婉香說:「大兄弟,我吃你一個桃,你吃我一個饃。你要不吃,我不樂意!」


人民軍隊「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宣傳畫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那警察的饃里夾著肉末,天津人把這種饃叫作「肉龍」,比劉婉香一個桃要貴。

劉婉香吃著肉龍,哭了,覺得共產黨真好!作為一個騸豬的農民,從來沒有長官和軍警對他這樣過。他想起培訓時國民黨長官說的共產黨不貪錢的訓言,感覺說得真是沒錯!

劉婉香走出派出所的時候,碰上天津的學生在街上遊行,慶祝天津解放一周年,學生高呼共產黨萬歲,劉特務也由衷地跟著喊了幾句。這是第一個國民黨特務喊共產黨萬歲的。劉婉香認為共產黨應該萬歲。

劉婉香按照八里台派出所民警畫的地圖,順利地找到了楊柳青鎮石家大院,果然剛成立的天津地委和行署就在那裡辦公,一對石獅子的門樓前有衛兵站崗。

找到了劉青山張子善吃住辦公的地方,劉婉香卻發起愁來,看著哨兵佇立的石家大院,他想自己要咋樣才能混進去呢?要打入不進去,找到了又有什麼用!

劉婉香在楊柳青鎮上毫無頭緒地轉悠了大半天。下午,碰到了鎮上的一個坐地戶,劉婉香向他去打問和討教進石家大院的辦法。

那坐地戶說不能白問,要先吃喝。劉婉香憤怒地想這孫子肯定不是共產黨員!

在吃了劉婉香買的兩個驢肉火燒和一碗驢雜湯后,那坐地戶告訴劉婉香:想進石家大院,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兒,剛成立的地委和行署機關要招大量的勤雜工,包括掃地的、燒水的、值夜守更的,以及給食堂幫廚的,甚至還招專門滅白蟻的,大院里的亭台樓閣日子久了那木頭都生了白蟻,總之要招不少人。


驢肉火燒。

負責在鎮上招人的是庶務科的一位倪姓科長,倪科長就是楊柳青這兒的本地人,說話侉侉的,人黑胖,抽個旱煙袋兒,很好認。只要這姓倪的點頭,事兒就能辦。

劉婉香問:可我咋能讓他點頭呢?我又不是他啥親的熱的!
那坐地戶點撥劉婉香道:使錢砸唄!錢使到了,他就跟你成親的熱的了。
劉婉香對此根本不信,尤其前面剛有了那共產黨警察的榜樣!劉婉香反駁那坐地戶說:你說的這沒用,共產黨不貪錢!
那坐地戶只是詭秘地笑,說:共產黨和共產黨還不一樣,一棵樹上結李子,有粉嘟嘟的,也有長了蟲眼結疤瘌的,萬一你就碰上個爛李子呢?你試試吧。
劉婉香沒有別的辦法,決定去試試。
第二日,劉婉香便在手裡攥了一塊大洋,到鎮街上去等著。當那黑胖的倪姓科長叼著他的旱煙袋兒過來招人的時候,劉婉香擠進人群中去,按照坐地戶教的,不由分說便先將大洋硬塞進倪的手裡。

倪橫了劉婉香一眼,卻把大洋又塞還給劉婉香。劉婉香以為是錢少了一點,狠狠心,又添了一塊大洋,再次塞過去。

倪這次竟然翻臉了,把大洋扔給劉婉香,當眾臭卷了劉一頓,說:你以為我是窯子里的娘兒們啊,給錢你就能操我?說得那些來聘工的人都哈哈大笑。

劉婉香被笑得一臉赤紅,心想真是不該聽那坐地戶的,非要來考驗堅強如鋼的共產黨,結果惹了一身騷!

但劉婉香挨了罵還不走,這個倪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走了他的任務怎麼完成啊?劉婉香就站著等,他想等沒人的時候再最後試試。

等到倪招完了當日的工,人都散去了,倪走過來,看見劉婉香還站在那兒,手裡還攥著那兩塊大洋,倪黑胖的臉笑了,說:「你還真是個老鱉咬人不鬆口的主兒啊!那走吧,上家去坐坐。」

倪科長領著劉婉香回他家去。
倪的家在前面叫王慶坨的村子里,離楊柳青鎮有個六七里地。到家的時候,倪的婆娘正在驢圈裡給驢上藥,見自家男人領著人來了,過來給客人沏一壺茶,又忙著去招呼驢,說驢這幾天從地里往家馱玉茭棒子,打背了(指驢的脊背磨破了皮———李唯注),不緊著上藥,要耽擱地里的活。

劉婉香聽著分外親切,想起了他在大宋樓村農耕的日子,驚異地說:「科長,你家咋也過這種日子啊?」

倪說:「農民嘛,日子不這麼過咋過?」

倪說共產党進城的幹部,十有八九都是農民,家眷都是農村的,過的都是土裡刨食的日子。

劉婉香這時將那兩塊大洋送了過去,用農民之間的語言熱熱乎乎地說:「哥,我看你這日子過得也不咋樣,這會兒沒人了,你就收下吧!」

倪科長看著那洋錢,從心裡透出喜愛來,但卻再次把錢推還給了劉婉香,說錢是真不能收!

倪說他在晉察冀當兵的時候,連里有個司務長貪污了七角錢的伙食尾子,給查了出來,連長不說要槍斃他,在一回打仗的時候,連長就讓他第一個往上沖,連五步都沒跨出去,就讓敵人的機槍打成了漏勺,等於是變相槍斃。共產黨有鐵的紀律,收錢是要掉腦袋的!

倪轉了一個圈兒,最後說:「錢我是不能要,你要是真有心,這樣吧,家裡過日子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你看著給添置點兒,就當咱是走親戚你給送的。」

劉婉香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倪科長想讓他添置啥,要是讓他買頭驢呢?黨國的經費里可沒給買驢的錢!

劉婉香小心翼翼地問倪家裡都想添置點兒啥?哆哆嗦嗦地說他這就去買。

倪說:「農民嘛,你給買個翡翠碗兒俺還不知是用呢還是供呢!」
倪說就給驢買副驢擁脖吧,一直就想買,可錢老不湊手。再給打一斤燈油,買個新的燈碗兒,就行了。家裡的燈碗兒使了好多年,邊都磕爛了,露出瓷碴子割手。
劉婉香萬想不到,連說中中中!

倪的行為讓劉婉香心裡對「共產黨萬歲」打了一點折扣,但劉婉香還是打心眼裡認為,共產黨真是比國民黨強多了,共產黨連貪污都是這麼樸素!

劉婉香隨倪去了王慶坨的集上,攏共花了半塊錢,買了驢擁脖和燈碗,打了燈油。倪讓劉婉香給他送家去,說他自己要趕回地委去開會。劉婉香就又將這些東西給幫忙提到了倪家。


驢擁脖是給驢用的護具。驢拉車、拉磨及進行其他勞作時,套在脖子上,起固定和緩衝作用。

倪的婆娘看著燈油、燈碗和驢擁脖,高興死了,直笑得合不攏嘴。

劉婉香返回走到村口的時候,倪的婆娘又抱著個瓦罐從後面追上來,對劉婉香說:「大兄弟,你就手再給買罐鹽吧!」
劉婉香便又再花一角錢給倪家買了一罐鹽。
就這樣,劉姓特務婉香用一副驢擁脖、一個燈碗、一斤燈油和一罐咸鹽,對共產黨的幹部賄賂成功,於第二天就走進哨兵層層把守的石家大院,被正式招錄為天津地委機關庶務科的職工,在機關食堂做勤雜。

劉特務在中共天津地委的宿舍里放下他的行李的時候,他自己打死也想不到,打入敵人內部會是這樣的輕而易舉!

劉婉香打入后,於次日去送情報向上級報告這一情況。

送情報的地點在天津南市一家叫作「一瓣香」的茶樓,在茶樓的一處牆角,有一塊活動的磚頭,裡面事先已經被掏空了,劉婉香只需把磚頭抽出來把情報放進去再把磚頭塞好,過後自然就會來人把情報取走。

劉婉香寫好情報后,去茶樓找機會塞進了磚頭洞里。這份情報他寫得依舊錯別字連篇,讓國民黨的長官連蒙帶猜才明白他是報告說他已經打入了中共內部,正在伺機準備行動。

同時劉婉香在報告中還說他要給國民黨的領導提一個意見,那意見歸納起來大意是說:

俺們培訓時長官說共產黨都不貪錢,以後可別再這樣瞎說八道了,一棵樹上的李子還結得不一樣哩!共產黨的幹部剛進城,貪污腐化還處於起步階段,要的東西不多,但不多也是錢啊!我要不送錢我能打入共黨內部嗎?這樣瞎說會誤導我們這些在基層當特務的,會真的以為共產黨的幹部全都不貪錢,不敢大膽拿錢去活動,這樣咋能辦成事呢?咋能完成黨國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呢?

劉婉香在報告中要求追加特務經費,要把準備給共黨送禮行賄的錢預留出來。

上級回復說知道了,也沒想到大陸淪陷以後共黨的幹部會有這些變化。上級說這種情況不光是天津一個地區有,各地的派遣特務都有這個反映,都感覺和培訓時說的那些情況不太相符。

國民黨上級部門已經在根據新的形勢變化商定新的應對策略了,已經在考慮要適當追加特務經費。上級讓劉婉香先行動著。

劉婉香就先行動著。

四、第一次暗殺
劉婉香在石家大院一面做著勤雜,一面在尋找下手殺劉青山和張子善的機會。就在劉婉香即將行動之時,他突然發現他的整個行動有一個重大的缺陷:他沒有殺心!劉婉香發現事到臨頭他卻狠不下心來殺人了。

儘管在理智上知道,拿了人家的錢就得給人家去殺人,但對這個之前即使動刀也只是殺掉過豬羊馬牛生殖器的農民騸匠來說,真叫他為了錢以及還有幾車麥子就去殺人,實在還是缺少情感因素的推力。

劉婉香想:俺為啥要殺他倆呀?無冤無仇的!又沒霸過俺的婆娘又沒扒過俺家的房。這麼殺人要遭天報應的!

農民特務劉婉香在殺人之前被中華民族傳統的農民習性而困擾,缺少一股推他下手的殺氣。但在第十天的上午,這個困擾竟然意外地而且也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

第十天的上午,也就是劉婉香進入石家大院的第六天,他第一次見到了他的暗殺對象。劉青山和張子善前幾日到石家莊參加河北省委擴大會議去了,故劉婉香沒在大院里看到他們。


1951年6月20日天津市地委、行署幹部在機關所在地石家大院內合影。前排左五是張子善,右五是劉青山。

劉婉香看到剛回來的劉青山人不胖,偏瘦,披個皮大氅。張子善要偏胖一些,也披個皮大氅,劉、張二人進城以後就開始一直披著皮大氅,他們即使在行刑被執行槍決的時候也披著這身皮大氅,這有保存至今的劉、張二人行刑時的照片為證,照片上兩人就是披著皮大氅被押赴刑場的。

據說這是河北省委當時特批的,因為皮大氅是狐皮做的,很貴重,河北省委保衛部曾經提出在槍斃時給這倆人扒下來,當時全國剛解放,共和國在各個方面都很艱難。

但河北省委領導經過考慮后說:「老劉和老張也革命這麼多年了,論級別,也都是地師級幹部了,臨要走了,怎麼也得有個待遇吧,就讓他們披著吧。」

幹部就是死也是要分級別的。建國初期好多地市級以上幹部都披個皮大氅,就好像現在好多地市級以上幹部都坐奧迪,這是一種待遇和身份的象徵。恰恰正是這兩身皮大氅激起了劉婉香的殺氣。


1952年10月被押赴刑場的劉青山。
在劉婉香的河北獲鹿縣老家,有錢的富紳也都穿皮大氅。那個讓劉婉香去騸馬,後來又追殺他的地主就披著一件跟劉青山一樣的皮大氅,領子也是紅狐皮的,在雪天像一道火焰在燒。

劉婉香說他第一眼看見劉青山就像看見了那個地主!好多幹部進城以後都把自己穿得跟地主老財一樣。劉婉香被捕后在審訊他時交代說:「我當時一見劉青山和張子善披著大氅,其實俺跟他倆也不認識,可不知咋的,我當時就想掂把刀把他倆捅了!」

劉婉香說,他忘不了那年他去騸馬,大冷的天,他握刀的手凍得都裂了口子,他唯一取暖的方式就是把凍裂的手浸到新鮮的馬血里去泡一下。主家當時就披著那一身紅狐領的皮大氅站在一旁看,還拿腳踹他,不許他用馬血泡手,說他磨嘰耽擱時間,讓他快一點兒。說天太冷,要把馬凍壞了!

所以當劉婉香第一眼看到劉青山和張子善披著皮大氅從石家莊開會回來走進大院的時候,他心裡咔嚓一下,竟然如釋重負,所有良心上的牽牽絆絆都消散了去,他覺得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殺這兩個人了。

這很有一點像2007年寧夏青銅峽黃河古渡口發生的一件事:一輛黨政機關的奧迪車不慎掉進了黃河裡,車裡的領導朝岸上大呼救命,河岸上黑壓壓地站了幾百個老百姓,幾百個老百姓無一人伸出援手,眾人皆靜默地看著奧迪車和領導一點一點地被黃河吞沒。

這幾百個老百姓根本就不認識那位領導,談不上對他有任何具體的愛恨情仇,他們對於要救還是要棄那位領導的決斷完全出自那輛奧迪車,他們都認得那個身份地位的標誌。那是一次老百姓集體心安理得地殺人。

劉婉香殺心已起,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殺了。
劉婉香經過反覆琢磨,決定大院開飯的時候殺劉青山和張子善!
劉婉香的這一暗殺方案源自他十分熟悉共產黨八路軍開飯的情形。

劉婉香曾經在他的老家大宋樓村無數次見過八路軍開飯:到了開飯的點兒,當官的,當兵的,都伙在一堆兒蹲在地上吃,吃食就放在地中間,一大盆菜,熬白菜或是熬茄子,都是些糙食,玉茭子面貼餑餑放在笸籮里,就著菜吃。


延安的八路軍官兵一道席地吃飯。

八路軍的首長吃飯順帶還要研究工作,幾個人單另蹲在一塊兒吃。警衛員就用小盆盛了那熬白菜或者是熬茄子過來放在首長面前,有時還拿幾棵洗凈的大蔥,再端來一碗腌好的蝦醬,讓首長沾著蝦醬吃。這就是共產黨當官的比當兵的待遇特殊一點的地方了。

劉婉香就計劃在劉青山和張子善面前的小菜盆,或者是蝦醬碗里,投毒下藥。開飯時院子里鬧鬧哄哄,人都走來走去的,要乘機下藥很容易。

共產黨的長官很好暗殺,比國民黨的領導好殺多了。劉婉香在大宋樓村也見過國民黨的部隊開飯,國民黨當官的從來不和當兵的蹲在地上一塊兒吃,只有共產黨才講官兵一致!

當劉婉香按照他的方案將要實施暗殺時,才發現他的方案根本就是錯誤的。
劉婉香發現共產黨也開始官兵不一致了!劉青山和張子善早已不和底下的群眾蹲在地上一塊兒吃飯了,他們倆在大院中的一個小跨院里單獨吃飯。

菜也早就不是小盆盛的熬白菜和熬茄子了,大醬沾蔥倒也還吃,但那只是雞鴨魚肉山珍海鮮吃得太油膩時清淡一下口味。

有專門的廚子為他們做菜,廚子是天津鴻賓樓的廚子,給下野在天津衛做寓公的前民國總統曹錕做過菜,分工負責管後勤的張子善專門讓倪科長把他招進了天津行署。

因為那廚子仗著有手藝,提出不願當一名普通職工而要做一名領導,張子善就安排他當領導。

又因為行署其他各科室的崗位都有了人,只有宣傳科還空著一個位置,張就讓這廚子當了宣傳科副科長。這宣傳科的副科長不認得字,只負責給劉、張兩人做飯。

如果只是劉青山和張子善單獨兩人在小跨院里吃飯,那劉婉香還是有下手的可能,但劉婉香經過幾天暗地裡的觀察,他發現劉青山有一個近乎病態的嗜好:劉極其喜歡熱鬧,他吃飯時尤其不能忍受寂靜,他經常是一吃飯就要從天津市裡找唱戲唱曲兒的來,讓唱戲唱曲兒的給他唱。他要唱著吃。

所以劉、張一吃飯身邊就圍起一大幫人,讓劉婉香根本沒法靠近去下毒。

劉青山還有一個特點:他叫人來唱,卻從來不叫唱京戲的來,他只叫那些唱評劇的唱墜子的唱大鼓的來。

劉青山有一個原則,據說,他曾經多次對他的下屬們說過:「京劇那是國劇,叫唱京劇的來唱,那是毛主席叫的,我級別不夠,我不敢,我老劉就聽個梆子墜子啥的吧。」


建國之後的大鼓演出。

劉青山還說過:「在天津,毛主席老大,林書記老二,我老劉老三!」劉所說的林書記,就是當時的河北省委書記林鐵,劉青山腦子還沒有徹底昏聵,還知道不能僭越毛澤東以及他的主管省委領導去。

又據說,劉青山當時說完這句話后,看了一眼旁邊坐著的張子善,他覺得這麼說有些不妥,就又改口說:「我和張專員老三!」

劉青山的這些話在檔案中是有記載的,但不是出自對特務劉婉香的審訊記錄,而是出自劉青山本人的檢查,檔案中有很多材料是劉青山和張子善的檢查和交代。

劉青山的這份檢查是直接寫給毛澤東的,其中的一段原文是:「毛主席,進城以後,我個人主義膨脹昏頭了,說過,在天津,毛主席老大,林書記老二,我劉青山老三!其實我劉青山算個什麼!在我上面,還有朱總司令,還有周副主席,還有林總,還有高副主席(指時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高崗———李唯注),還有很多很多首長,我個人主義這麼膨脹必然要犯錯誤……」

這份劉青山呈送給中央人民政府和毛澤東的檢查就保存在檔案里。至於毛澤東本人是不是看過這份檢查,不得而知。

劉青山頓頓吃飯都要吃得這樣熱鬧,劉婉香起初認為是劉青山進城以後地位高了開始講排場了,但劉婉香後來發現不完全是這樣。

有一天劉婉香親眼看見,一個唱西河大鼓的一連唱了好多個曲子,唱得聲音都劈了,實在是不想再唱了,就由拉胡琴的班頭站起來對劉青山說:「劉書記,今天實在是嗓子塌了,您讓我們回去歇歇,過幾天再來伺候您老。」

劉青山一下火了,把筷子摔在桌上,唱西河大鼓的和拉胡琴的嚇呆了,接下來大家都認為劉青山會下令把那班頭抓起來,但劉婉香接下來卻看見了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劉青山哭了。

讓人膽戰心驚的劉青山像個小孩兒一樣哇哇地哭,哭得十分委屈和傷心。

劉青山委屈而又傷心地對那幫唱曲兒的哭訴,大意是說:1943年和1944年,鬼子幾次掃蕩冀中根據地,他一連幾個月都藏在地道坑裡,或者是躲在老鄉家的夾壁牆裡,大氣不敢出,怕外面的鬼子聽見響動。每次吃飯,都不敢用牙齒嚼,怕牙齒嚼穀物會弄出聲音來,他每次吃飯只能用舌頭和上顎把餑餑硬硬給磨碎咽下去,四周靜得能聽見壁虎爬牆的聲音,簡直都要把他憋瘋了,以至於後來吃飯四周一安靜他就胃痙攣,胃像鋸子拉肉一樣地疼!


1940年代初,冀中軍區八路軍在農戶家挖掘地道設立的獻交縣地道醫院。

他那個時候疼得窩在夾壁牆裡曾經發過誓,發誓等革命勝利了,有一天,他再吃飯,要熱熱鬧鬧地吃,要響響亮亮地吃,要喊著吃,要唱著吃,要歡天喜地地吃!

劉青山對這幫戲子這麼不理解不體諒他而十分惱火和傷心。

劉婉香聽見劉青山大罵那個班頭說:「現在革命勝利了,我們把天津衛都打下來了,天津衛都是我們的了,我不過就想好好吃口飯難道就不行嗎?過去鬼子不讓我好好吃飯,欺負我,現在你們也欺負我!你們就跟鬼子一樣!娘的我把你們都斃了!」他一邊罵,一邊委屈得眼淚嘩嘩流。

張子善也出來批評那幫唱曲兒的。張是文人,不像劉青山那樣粗猛,他說:「你們這幫舊藝人啊,確實像毛主席說的需要改造舊思想,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劉書記為革命出生入死,不過要你們唱唱戲,你們還這麼惹劉書記生氣!」
那幫唱曲兒的不敢再有一句佞言,只有趕緊緊鑼密鼓地再唱。
劉婉香看得嘆了一口氣:劉青山這是在戰爭中落下病了,是病人,也挺可憐的。
劉婉香一連觀察了六天,直到確定他完全不可能實施原來的暗殺計劃,才決定徹底放棄。

他十分地懊喪,給上級又寫了一份情報,再去天津南市「一瓣香」茶樓把情報塞進了磚頭洞里,報告他第一次暗殺失敗。

這份報告,劉特務照例又寫得錯別字連篇,照例又讓國民黨的長官連蒙帶猜才明白了意思。劉婉香報告的大意是說:

「報告長官,共產党進城以後,劉青山和張子善,這倆孫子,開始變了,吃飯要人伺候,還要叫人來唱。吃得也好,儘是肉,菜裡頭油也大,香,隔老遠都能聞到味兒,比過去的地主都闊。過去共產黨的長官很好殺,現在不好殺了,像劉張他們這樣的領導都腐敗了,他們要是不腐敗這次就死定了,是腐敗保護了他們,我再想別的法子去殺,0471。」
劉婉香的代號是0471。
劉婉香送出情報后,就在大院里繼續觀察尋找機會,準備實施第二次暗殺。


五、第二次暗殺
劉婉香又經過數月的觀察,終於發現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殺掉劉青山和張子善,這讓他興奮不已。劉婉香發現劉青山和張子善都暫時沒有帶家眷!

當時解放軍的部隊剛進城,一切作風都還在戰爭狀態,而共產黨的幹部行軍打仗從來沒有帶老婆的。

這一點,共產黨尤其和國民黨不同,在國民黨內,官做到了劉青山和張子善這一級,沒有不帶家眷的,家眷還要勤務兵伺候著,一行動一大嘟嚕人。

這一點對於劉婉香實行暗殺計劃非常關鍵:要是劉青山和張子善晚上睡覺身邊還躺著個老婆,要不要連他們的老婆也一塊兒殺呢?要是一刀捅不死兩個人咋辦?要是那個沒捅死的嚷起來又咋辦?這都是麻煩事兒!

一個人睡那就好殺多了。劉婉香決定等晚上劉青山和張子善睡了,伺機潛入各自睡的廂房,實施第二次暗殺。

劉婉香慶幸劉青山和張子善在這一點上還保持著共產黨艱苦奮鬥的作風,心想真是謝天謝地!

劉婉香的二次暗殺方案定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再次向倪科長行賄。
在劉婉香的這個暗殺方案中有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環節:劉青山和張子善住在跨院的東西廂房,在東西廂房旁邊有一間堆放雜物的耳房,無人居住。

劉婉香必須要事先住到耳房裡去,這樣晚上就能直接從耳房溜到廂房去行刺,而不必經過警衛班戰士住的大屋,這樣能確保行動安全。

但劉婉香要搬進耳房去住,必須經過庶務科的倪點頭同意,劉婉香就準備再像上回那樣給倪家裡買點雜七雜八的東西送去。

劉婉香於是在一個白天蹭到倪身邊去,山南海北亂聊了一通,而後拐彎抹角地提出他想住到那間耳房裡去,耳房清靜。

劉婉香說他跟勤務班還有炊事班的人都睡在一個大屋裡,鬧,他晚上睡不著。提完要求,劉婉香親親熱熱地摟著倪說:「叔,咱家的燈油該打了吧?我打了給嬸子送家去。我再給嬸子捎罐鹽。我估摸著咱家的鹽也快使沒了。」

倪卻翻臉了,掰開劉婉香摟著他的手說:「打雞巴的燈油!」
劉婉香嚇了一跳:「咋,那耳房不讓住?」
倪說:「咋不讓住,空著也是空著!」
劉婉香小心翼翼地想問個究竟:「那,叔,那你又是為啥呀?」
倪說:「你說的話我就不樂意聽。打燈油,買罐鹽,你真把我當要飯的了!」
劉婉香鬆了一口氣:原來倪是嫌少了!劉婉香爽氣地說:「叔,咱家還缺啥,你說,我給買去!」

他想撐破天了給倪家買頭驢!五六個大洋能在楊柳青集上牽一頭回來。為了暗殺能成功,劉婉香想大不了他再向上級申請行動經費去。

倪沉吟了片刻,說:「劉婉香,你要有心,你給我買塊手錶吧,那耳房你就長期住著。」

劉婉香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巨跳:一塊手錶,在天津勸業場買,那最少也得三十塊大洋啊!才幾個月前,一斤燈油,一個燈碗兒,一罐咸鹽就樂不可支的倪科長,咋就……咋就「進步」得這麼飛速呢!


1950年的歐米茄手錶。建國初期,我國還沒有手錶生產技術,市面上的手錶都是進口品牌。國產手錶要到1955年才在天津試製成功。

劉婉香說話都結巴起來:「科長,這、這、這,這麼大一筆錢,你不是說咱共產黨有紀律,收錢要殺頭的嗎?」

倪很不屑地嗤了一聲,說:「大領導們都收錢收禮,我憑啥不能收!」
倪說這些日子以來,劉書記和張專員隔三岔五就讓他開著機關的吉普車去石家莊,給省委各部門的頭頭腦腦送禮。

有些是劉書記和張專員特意要送的,更多的是部門領導自己向劉、張開口來要的,都覺得劉青山和張子善這倆傢伙如今進了天津衛,大天津多闊氣呀,就像進了大商場,啥東西沒有啊,不跟這倆小子要還跟誰去要啊!

這些部門,有的是天津地委和行署的上級主管,有的是協作單位,譬如電力局,劉書記和張專員一個都得罪不起!

倪的這個說法在劉青山、張子善一案的檔案材料中有記載。

檔案中保存著劉青山張子善交代的送禮清單,大到像冰箱,50年代的一個冰箱相當貴重值錢了,是美國生產製造的,只有天津的資本家用得起。小到像天津的毛線、煙酒、傢具,都有。

送禮的對象包括當時河北省委的最高領導,省委書記林鐵,以及其下多人。

劉青山和張子善被執行槍決后,林鐵的愛人弓彤軒,在1952年的《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題為《檢討我接受劉青山、張子善禮物的錯誤》,向全國人民公開檢討。


1952年1月15日《人民日報》第三版刊登的《檢討我接受劉青山、張子善禮物的錯誤》。

這麼多這麼貴重的禮品,劉青山和張子善的工資自然買不起,他們只有去貪污。從某種角度來說,劉青山和張子善最初走上貪污道路,是被逼的!

劉青山一度非常痛苦,檔案中有一份張子善寫的交代材料,原文寫道:

「……有一天,劉青山拿著一瓶酒來我的屋。我們倆喝著酒,說到貪污挪用修河經費的事(那是劉青山張子善第一筆貪污挪用公款———李唯注),劉青山哭了,他對我說:『子善,我們兩個學壞了呀!』我當時心裡也很不好受,我說確實是學壞了!劉青山又哭著說:『子善啊,我們兩個對不起黨啊!』我說確實是對不起。我問劉青山:『那咋辦呢?』劉青山一個勁兒地喝酒,說:『只能是繼續對不起黨唄。不然,我們兩個又有啥辦法呢……』」

劉婉香和劉青山一樣也沒別的辦法,他只能向上級打報告要求追加經費給倪買手錶。
國民黨上級接到劉婉香依舊是錯別字滿篇的報告,於四天後回復,讓劉婉香去天津小白樓百貨商場正門,面見他的直接領導,領取追加的行動經費。
與劉婉香單線聯繫的上級領導是個賣梨膏糖的。領導在當特務之前就是賣梨膏糖的,如同劉婉香過去是個騸匠被招募做了特務,領導過去賣梨膏糖,而後也被招募做了特務。

國民黨的長官看他做小買賣比較會說話,腦子要靈活一些,又是天津衛本地人,就讓他做了劉婉香的領導,算是小組長一級的幹部,領導著劉婉香和另外一個賣煎餅果子的特務。

賣梨膏糖的領導在商場門口跟劉婉香接上了頭,把國民黨特批下來的三十五塊大洋小心翼翼地交給劉婉香,而後咂巴著嘴,很不忿,又充滿羨慕地說:「早知道,俺們都到共黨那邊當幹部去了,比俺們當特務掙錢可容易得多了!」


賣梨膏糖的和劉婉香辦完接頭,而後,作為領導,最後總是要對下級作一些指示的,不作指示體現不出領導的風範來。於是賣梨膏糖的又指示劉婉香去殺劉青山張子善的時候,身上要裹塊爛布,要不血都濺到衣服上了,不好洗,糟踐了衣服。

劉婉香回答說他知道了,說他早就想好到時候要弄塊爛布纏在身上,不會把衣服糟踐的,謝謝領導的關心。

兩位特務都是窮苦勞動人民出身,一身粗布衣服對他們是很金貴的,所以愛護衣服對於他們就是重大話題了。

賣梨膏糖的作完指示,倆人要散。如果不是劉婉香臨走時隨手的一個動作,這次接頭很順利,但就因為劉婉香這出自農民本性的一個舉動,致使這次接頭險些釀成這兩個特務的當街被捕,使整個暗殺行動險些灰飛煙滅。

劉婉香臨要走時,從領導的梨膏糖挑子上掰了一塊塞進嘴裡,說:「鬧塊糖吃!」而後就嘎巴嘎巴地嚼起來。
賣梨膏糖的領導不高興了。他很不高興劉婉香吃他的梨膏糖。

領導並不是個小氣的人,幾塊梨膏糖也不是什麼金條翡翠,但皆因這一挑子的梨膏糖是領導全家人目前的生活來源,一家人的吃喝挑費全要靠這梨膏糖賣出錢來。


舊社會賣梨膏糖的小販。梨膏糖是一種保健食品,有消痰止咳的功效,在民國和建國初期,一般都是由小販沿街叫賣。
領導家的生活如此困難,是由於國民黨在各地的派遣特務有不少都碰到了像倪科長的這種事情,行賄的費用大幅度增加,弄得國民黨的財政非常地緊張和困難,國民黨保密局在大陸的各個工作站已經好幾個月都發不出工資來了,只好拖欠著。

在中國,歷來有拖欠工資的傳統,從過去拖欠特務的工資,到現在拖欠農民工的工資。

賣梨膏糖的領導由於領不到工資,又要把特務事業繼續進行下去,所以只好重操舊業來維持生計,所以領導看到劉婉香吃他的梨膏糖,等於是看著劉婉香把他一家老小的棒子麵、劈柴、煤球、鹹菜等都嘎巴嘎巴地吃下去,心裡當然不高興。

劉婉香看到領導不高興了,一般人看到自己的領導不高興了就會停止動作,如果劉婉香這時停止惹領導不高興,那麼後面的兇險就不會發生。

但劉婉香不,劉婉香看到領導不高興,他也不高興了,心想:我為你們國民黨去殺共產黨,一犯事兒我腦袋就沒了,到那時候你就是讓我去吃王母娘娘的奶我都沒嘴去叼了。現在不過鬧你塊糖吃,看你那臉吊得跟驢一樣黑!我偏要吃!

劉婉香就又從領導的挑子上掰了一塊吃起來。

領導自然更加地不高興了。但領導這時候還忍著,還給劉婉香講道理,領導畢竟是領導,要有肚量一些。

領導給劉婉香講了一通道理,用書面語言翻譯過來,大意是說:0471啊,你看你已經給黨國造成很大的困境了,你的經費已經嚴重超支了,你看你這次申領的經費,真正花在行動上的錢,比如買把刀,買根繩子什麼的,只有塊兒八毛,而去行賄送禮,倒有三十多塊!這種計劃外的開支竟然佔到了百分之九十多!

這種計劃外的開支一多,就弄得黨國的事業無比艱難。不反共吧,不行;要反共吧,成本太高!害得我們國民黨開展工作都沒有經費了!現在弄得我這個領導都要開展生產自救來完成黨國大業!0471,你說你這時候不和黨國同舟共濟共渡難關也就算了,你還要吃我開展生產自救的生產資料,你還有沒有一點覺悟?

劉婉香對於領導的訓誡絲毫不以為然,劉婉香雖然也是特務但是個群眾特務,群眾的覺悟總是一直比較低的,從過去大陸未淪陷到現在大陸淪陷了之後都是一樣,劉婉香毫不以為然地想:你黨國的大業關我個鳥事兒!你沒錢就不要反共嘛!你殺雞煺毛還要先燒壺水呢,何況是反共!

另外劉婉香也充滿著委屈,心想:我夠老實的了!我給你們黨國報賬都是實報實銷!比如說買刀去殺人,我花一塊錢買的我就說一塊錢,我要說花了一塊五你們黨國又到哪兒查去?其他的特務誰不報假賬?

劉婉香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賭氣就越要吃領導的梨膏糖,他抓起那糖就沒完沒了地吃起來。

賣梨膏糖的領導徹底火了,徹底沒有了作為領導的氣度,不再給劉婉香高屋建瓴地講道理,又恢復了當領導以前做市井小民的習性,當街罵起娘來,罵得很潑皮。

劉婉香更是回到了他以前騸豬時的德性,更加潑皮地和領導對罵起來。兩位特務都在語言上相互性侵對方的母親,而後又延展到性侵彼此的姥姥和祖奶奶:「日……」兩個特務都罵得非常地難聽。

領導後來一個大耳刮子就抽到了劉婉香的臉上。
劉婉香急了,一腳就踹到領導的十二指腸上。
兩個特務就在天津的大街上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
距此58年以後,在天津市南開區富康路天津檔案館的閱讀室里,李唯在檔案卷宗里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曾經一度猶豫過要不要把這一段打架的事摘抄下來帶走(檔案館規定檔案不許複印、不許拍照,但可以記錄要點———李唯注),因為這一段太像是假的了!寫到文章中太像是編造的了。

兩個特務,因為吃幾塊梨膏糖,在鬧市的大街上當眾打架,這在世界特務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事兒,聽上去太過離奇。但這一段往事在檔案中又是確確實實記載著,檔案中有一份材料原文是這樣的:

「……我那天去小白樓領錢,老魏(指和劉婉香單線聯繫的那個賣梨膏糖的特務組長———李唯注)挺不高興的,見面就說我,說我錢花得多,送禮要花這麼些個錢,干正事兒反倒花得少,這麼干,黨國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我不愛聽他叨叨,就成心掰他的糖吃。老魏更不高興了就罵我,又動手打我,我就拿腳踹他了。這事兒不是我先動手的。後來解放軍就過來了。」

這是劉婉香交代這件事的原話。這非常不像在說特務的行動,倒像在說市井小民之間的磕磕碰碰。

李唯後來忽然悟道:或許真實的諜戰其實就是這樣的,其實也就是一段段也充滿了柴米油鹽的生活流程,倒是後來的那些諜戰書籍和戲劇反倒把生活寫假了,寫成了不像是人在乾的事情。

李唯悟到之後,忽然就對眼下多如過江之鯽的諜戰作家們不那麼十分崇拜了。

檔案中劉婉香交代此事的後續發展是這樣的:劉婉香和老魏在街上廝打,當時天津剛解放,還在實行全城戒嚴,街上有解放軍的衛戍部隊在巡街。

劉婉香遠遠看見解放軍巡街朝這邊走過來,解放軍這時候也看見他們兩個人在打架了。

劉婉香這時越想越火大,心想我為你們國民黨幹事兒,錢掙得不多還要挨你們打罵,媽的這個活兒不能幹了!劉婉香就朝解放軍喊起來,指著老魏嚷:「快來逮特務呀!他是特務!我也是特務!俺兩個都是特務!」

劉婉香想破罐子破摔,就讓解放軍把他們倆都抓去好了。解放軍聽到嚷叫就朝這邊跑過來。老魏當時就嚇呆了,呆若木雞。


建國初期抓捕特務的軍人。

解放軍聽到喊聲加快跑過來,其中一個負責的班長,操一口東北話,這是林彪第四野戰軍入關的部隊,瞄瞄劉婉香和嚇呆了的老魏,說:「老鄉,以後再嚷嚷,說點新鮮的!」

然後不耐煩地擺手讓劉婉香和老魏快走!

劉婉香傻了,非常地想不通,心想共產黨咋連特務都不抓了?

後來劉婉香被捕后才了解到:解放軍那些日子都要煩死了,常有人在街上攔住他們,說自己是特務,或者說是國民黨哪個部隊流落到天津的散兵,奉命要在天津搞破壞,要求解放軍把他們抓了去,其實就是天津的無業游民想到看守所去白吃飯。

於是劉婉香和老魏就讓解放軍驅趕了去,一場眼看就要發生的兇險就這樣消弭於頃刻之間。

老魏死裡逃生后,對劉婉香服了,被劉婉香徹底治服了,他抓住劉婉香的手連連說:「老劉老劉老劉,我剛才罵你,還跟你動手,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實在實在實在地對不住!」說著,讓劉婉香吃梨膏糖,隨便吃!
劉婉香就吃那糖,不無得意,說老魏:「你這個貨,不這麼治你就不行!」
老魏的領導派頭再也沒有了,一個勁兒地服軟:「對對對!我就得這麼治!」而後又小心翼翼地懇求劉婉香道:「老劉,你看,咱錢領了,糖也吃了,那黨國交代的任務,咱還是得完成,你說對不?」
劉婉香態度也和緩下來,說:「對嘛,你要是這麼好好說話,那俺也不是個難剃的頭。」
劉婉香答應回去繼續殺劉青山和張子善。
劉婉香將三十三塊大洋買來的手錶給了倪科長,順利地住進了那間耳房。

待暗殺的一切準備都停當后,在1950年4月6日深夜1時左右,劉婉香從耳房裡溜出來串到劉青山住的廂房房檐下,在他要撥開廂房的門閂潛入時,突然聽到有人聲從屋內傳出來!

劉婉香先暫停了動作,從窗戶縫朝裡面窺視。接著,他看見的情況讓他一時間發矇愣住了,那是他事先絕對始料未及的:劉青山的屋裡還睡著另外一個人!

劉婉香認出那是劉青山的警衛員小鄧子。
劉婉香看出劉青山已經有些酒意了,大概是晚飯時喝了一些。劉青山帶著酒意在罵小鄧子,他讓小鄧子趕緊走,不要在他的房間里呆著!劉青山說他已經煩透了和小鄧子住一個房間,他要一個人住。

劉青山醉意濃濃嘟嘟囔囔地說,他作為天津的地委書記,他想一個人住間房,誰又能管得著呢?

劉青山好像是為此憋了滿腹的火氣,說到火大時,聲色俱厲地命令小鄧子快滾,立刻,迅速,馬上!

讓劉婉香詫異的不是劉青山斥罵小鄧子,首長斥罵下屬,尤其是生氣了斥罵自己的警衛員通信員,那是很正常的事情。讓劉婉香大感詫異的是小鄧子的囂張!

小鄧子非但沒有聽從劉書記的命令趕緊出去,而是居然不耐煩地斥責劉青山:「老劉,行了!趕緊睡吧!喝點兒貓尿,看你那點兒出息!」

劉婉香隔著窗戶縫看得瞠目結舌,他都快要分不清這究竟是警衛員小鄧子在跟劉青山說話,還是省委書記林鐵在跟劉青山說話。

讓劉婉香更詫異的是劉青山對小鄧子斥責他顯得無可奈何,這完全不像平時在地委大院里一跺腳就地顫的劉青山。

劉婉香聽見劉青山在提一個女人的名字,焦什麼蘭,劉青山央求小鄧子去把那焦什麼蘭給他叫來。小鄧子斷然拒絕,說老劉你這是想搞破鞋,不去!

小鄧子還笑嘻嘻地說:你讓我去找上官雲珠我就去。上官雲珠是當時著名的電影演員,而且人在上海。小鄧子分明是在調笑他的書記。

劉青山喝大了,低聲下氣地再三央求小鄧子去叫那焦什麼蘭過來,而小鄧子則堅持說除非讓他去找上官雲珠。

劉青山真火了,解下皮帶就抽小鄧子,吼叫著讓他快去叫!
小鄧子則是一把奪過皮帶,一皮帶就把劉青山抽到了床上去,也吼叫道:「劉青山!你趕緊睡覺吧!」居然把劉青山按在床上,強行扒去劉青山的衣褲,讓他睡覺。


1950年代老皮帶。

劉婉香看得眼睛發直,他知道今晚是殺不了劉青山了,只能先暫時悄悄離開。
劉婉香第二日整天都處在焦灼不安中,滿腦子都想著這有悖常理的事情,想不明白。

他必須儘快了解清楚小鄧子和劉青山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小鄧子何以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要知道小鄧子是偶爾在劉青山那兒住幾夜,還是要長期地住下去?這對於劉婉香能不能實施他這次的暗殺計劃至關重要!

挨到了傍晚的時候,劉婉香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就下決心冒一次險,拎了一瓶酒,串到了倪科長的宿捨去,與倪山南海北地亂聊。最後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地轉到了這上面來,謊稱自己昨晚後半夜起夜上茅廁,路過劉書記的屋,耳朵里聽到了這一幕。

劉婉香戰戰兢兢地問倪:「小鄧子,那小狗日的,是咋回事呀?敢對劉書記那樣?膽子夠大的呀!」

倪絲毫沒有察覺劉婉香問話背後藏著的詭計來。倪戴著劉婉香送的手錶,感覺劉婉香就是祖國最可愛的人。對於劉婉香的驚愕,倪早就知道情況似的微微一笑,說:啥小鄧子膽大,屁!要是擱在平常,借小鄧子一百個膽子,他連對劉書記大聲說話都不敢!

倪告訴劉婉香:這是劉書記讓小鄧子這麼做的。是劉書記命令小鄧子晚上就住在他房間里。劉書記還告訴小鄧子,如果他要是發火讓小鄧子走,小鄧子可以抗命,偏不走!

劉書記還說,如果他要是罵小鄧子讓他滾,小鄧子可以反罵他。如果他要是喝多了打小鄧子,小鄧子可以反過來抽他,直到把他抽清醒。

劉書記警告小鄧子:如果包草雞了,不敢這麼做,不敢堅決地呆在他房間不走,他就開除小鄧子,讓小鄧子回老家種地去!

劉婉香老大地不明白,說:「那劉書記這是……這是因為啥呀?」
倪詭秘地一笑,悄悄地說:因為女人。
倪說:劉書記和張專員進城以後,做了大天津的領導,那女人呀,說得好聽一點是蜂啊蝶的,說得不好聽就是蒼蠅蚊子,一撥一撥的,一片一片的,都撲過來了。

有為入黨的,有為提乾的,有為讓劉張批條做生意弄錢的。天津有個女商人叫張文儀,見天就在劉書記這裡泡著。

劉婉香聽到的那個焦什麼蘭,她名叫焦翠蘭,是地委宣傳部的幹部,她想當宣傳部的副部長,整天去劉書記那兒糾纏劉書記,說劉書記要是把她提起來,她一定會把工作干好,一定會為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歌頌天津的工作,作出更大的貢獻。說得一套一套,雲山霧罩的。

劉書記有時也跟焦翠蘭調笑。據說有一次,劉書記對焦翠蘭說:「小焦,現在這兒就咱們倆人,又不是開會,你說這些官話套話幹啥!你說點兒實在的。要是我把你提起來了,你準備咋謝我呀?」

於是焦翠蘭就不再說官話套話了,很直率地說:「劉書記,我讓你搞!」

劉書記倒臉紅了,說:「你這個女同志說話咋比俺們當大兵的還粗!」紅著臉走了。

堂堂的劉書記倒讓焦翠蘭嚇跑了。

倪說:但是劉書記也想搞啊!劉書記也是人啊!劉書記三十來歲正當年,身強力壯,他也想搞婦女啊!但是劉書記克制自己不能搞啊!一是劉書記在河北省委有個老領導,叫張春城,告誡過劉,說這些女人都是看上咱們的職務才黏過來的,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把褲襠的東西來賣給咱的,就看你用國家的啥來買了。

張春城警告劉書記千萬別舒服了小頭而掉了大頭,就是說別最後讓黨砍了咱的腦袋!二是劉書記跟他的愛人感情不錯。劉書記總覺得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當時劉青山最小的三兒子還沒有出生———李唯注)不容易,他要是在外面搞這些事,對不住媳婦兒。

倪最後對劉婉香說:因此小鄧子就是劉書記的長城防線!明白了嗎?
劉婉香明白了,同時也明白他的第二套暗殺方案是徹底殺不了劉青山了。
劉婉香想了幾天,後來決定,還是去殺張子善吧。要是能得手,好歹也算是殺了一個行動目標。

劉婉香覺得領了國民黨這麼多的行動經費,要是連一個人都沒殺了,挺對不起人家的。劉特務身上還是有著農民的厚道。

翌日,還是深夜一時左右,劉婉香溜出耳房,潛到張子善廂房窗根下,用刀尖撥開門閂潛入廂房的外屋,當他手提尖刀要進一步潛進張子善睡覺的裡間屋時,猛地一下剎住了腳,劉婉香發現裡屋張子善的床上睡著個女人!

隔著裡間的門,劉婉香看不見人,但他能聽見那女人的聲音,鶯鶯燕燕地,從裡屋飄出來,很是嫵媚。

從語氣上,劉婉香判斷出這不是張子善的老婆,是姘頭,因為他聽見那女人喊張子善「張專員」,老婆不會這麼喊。

劉婉香聽見那女人說:「張專員,你尿不?」大約是問張子善性交完了之後要不要小解,要小解的話就把尿盆給他端過來。那姘頭對張子善倒是體貼得很。

劉婉香聽見張子善說他不尿,很黃色地說他該尿的都尿完了。而後張子善說:「小肖,咱倆都攏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你咋還喊我張專員呢?以後沒人的時候你就喊我老張。」

那姘頭低聲地笑,改了口,和張子善躺在被窩裡說閑話。那姘頭說:「老張,你屬啥的?」

張子善說:「我屬馬,比劉書記小三歲,劉書記屬兔。」

那姘頭又笑,不說話,光笑。張子善問:「你笑啥呀?我屬馬,這很好笑嗎?」

那姘頭笑笑說:「老張,我看你是屬驢的,見到漂亮女人就起騷。你們好多領導見到女的都起騷,要麼不查,一查,身邊都姘著女人。我看你們領導都挺驢的!現在就劉書記還扛著。老張,你在這一點上咋不向劉書記學習,做一個你們開會時講的那種共產黨員呢?」

劉婉香聽見張子善也笑了,跟那女人推心置腹地說了好大一通話。張子善有鼻息肉,鼻子不通,說話瓮聲瓮氣的,有些話劉婉香聽不清楚,但大致意思能懂。

張子善的大致意思是說:學啥呀,劉書記早晚也是抗不住的。為啥腐敗那麼多,怎麼整治都整不住,因為腐敗是件舒服的事兒,人能抗得住舒服嗎?

你說當領導的都挺驢的,沒錯,但這不能全怨領導。解放了,幹部們都進城了,掌權了,共產黨不再是過去山溝里的土八路沒人搭理了,女人都嗡嗡嗡嗡地貼過來了,女人成天在身邊這麼來回晃著,把幹部們的病都勾起來了。

要想扛住不去搞女人,真的是挺難的!就好像放著廁所不讓用。所以好多幹部都出去找女人了,女人這個時候就等於是給咱們幹部治病哩。

張子善最後總結說:「女人,那是幹部們的葯啊!」

劉婉香聽見張子善對那姘頭笑著說:你這味葯我得長期使用啊!
那姘頭說:那你得付藥費……
劉婉香只能從張子善這兒也悄悄撤退了。
劉婉香確定他又一次殺不了劉青山和張子善,於是再次寫情報向上級報告第二次暗殺行動失敗。

劉婉香在情報里說:共產党進城掌權之後,情況變了,女人的問題出現了,再也不是過去行軍打仗睡大炕時光棍一條的八路軍了,實在是不好殺了。這次沒殺成確實是不能怨他!云云。

國民黨上級部門回復說可以理解,說我們國民黨就是讓金錢和女人搞垮的,才丟了江山的,共產黨正面臨和我們國民黨同樣的局面。

國民黨上級指示說:不管怎麼樣,殺人才是硬道理!讓劉婉香鍥而不捨,繼續堅持,把黨國的暗殺任務進行到底。

劉婉香就按照上峰的指示在大院里再次尋找機會,伺機再次進行暗殺。

六、第三次暗殺
在接下去的幾個月,劉婉香天天在大院里暗地觀察著劉青山和張子善的動靜。有一天,劉婉香突然發現他的暗殺目標不見了!

石家大院里一連好多天都沒有再看見劉青山和張子善,倆人住的廂房也上了鎖,那些一到開飯就來唱梆子唱曲兒的粉頭們也都不來了。

開始劉婉香還想,是不是劉張又去石家莊河北省委開會了,過兩天就會回來?但劉青山和張子善始終都沒有再回來。

劉婉香開始著急了,他再次拐彎抹角地去向倪科長打問。

從倪嘴裡問到的情況讓劉婉香汗毛倒豎起來:原來劉青山和張子善是嫌石家大院的住宿條件不好,楊柳青又是郊區,什麼好玩的都沒有,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已經乾脆住到天津市裡去了。而且一住就進了天津的五大道。


1950年的五大道成都路和長沙路交口街景。

五大道是天津過去的租界地,那一片地界都是過去天津衛下野官宦軍閥商賈的別墅洋房,俗話說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樓,劉青山和張子善到五大道住小洋樓去了,再也不回石家大院了!

劉婉香不禁急火攻心,簡直都要急死了:暗殺目標都見不著了,這可怎麼殺呀!
劉婉香必須儘快找到能再次和劉張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他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要打入劉張住的小洋樓里去!

劉婉香從倪科長嘴裡打聽到一個情況:倪說他一星期要去那小洋樓里兩趟,去給劉書記送酒。

劉青山喝酒只喝四川的曲酒,庶務科專門到四川瀘州買了一批老窖來放在大院的庫房裡,倪過幾天就得送幾瓶過去,劉書記是頓頓要喝的。

劉青山克制自己不亂搞女人,只在吃喝上放鬆自己,讓自己也享樂一下。

一是他總要有個管道來釋放一下人的慾望,二是劉青山看到在他的四周,從上面的省委到下面的縣鄉村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家都在吃喝,找各種機會以各種名義來吃喝,因為中共從來沒有僅僅因為吃喝就撤職查辦嚴懲過任何一個幹部,從建國伊始到現在連一例都沒有過。

因此任何一個幹部也就從不懼怕中共三令五申嚴禁公款吃喝的各種禁令,那些幾十年一貫制頒布下來的禁令成了田裡的稻草人,嚇唬鳥的,因此中國就成了公款吃喝的超級大國。

劉青山也就覺得吃喝這種事沒啥大不了,是周圍的現實告訴劉青山:吃吃喝喝,這個錯誤,可以犯!劉青山因此得以放縱。

劉婉香想讓倪把給劉青山送酒的差使給他,這是他能夠順理成章混進小洋樓里去的唯一機會。

但是這樣就又得向中共的倪去行賄!
劉婉香真切地感受到了做這一行的痛苦,他想,干特務工作真是太難了,每往前邁一步都得行賄,不行賄就辦不成任何事!

劉婉香盤算著,上回給倪買了塊表,這回送的禮肯定得比表貴,不然滿足不了倪,就像老百姓說的:現在比物價漲得還快的,是領導幹部貪污的增長速度。

劉婉香決定給倪的婆娘買個戒指送去,他去金店看過,買枚戒指得六十塊大洋,比上次行賄貴一倍!

劉婉香硬著頭皮去找賣梨膏糖的老魏接頭,要求追加這筆特別行動經費,老魏臉都綠了,罵罵咧咧的,說再這樣下去國民黨真是要被拖垮了!還說只要中共的幹部繼續這樣受賄下去,就能最後徹底消滅國民黨,解放台灣,實現兩岸統一,哪用現在這麼費勁兒!

老魏真是國民黨的特務,說話十分惡毒。老魏說這麼多錢他做不了主,他得去請示他的上級。

最後,國民黨保密局京津冀綏遠地下工作站經過再三研究,還是認為殺人才是硬道理,克服重重困難,從其他費用中硬擠出六十元來交給劉婉香,買了一枚大粒的黃金戒指給倪送去。

倪是農民,他認為戒指越大越重越黃就越好。

倪科長見到大而沉並且黃燦燦的戒指,果然高興得不得了,把戒指放在嘴裡又咬又舔進行檢驗,他確認是真貨后,把戒指又遞給劉婉香,說:給你嫂子送家去!
劉婉香不去接,說:科長,東西又不沉,你自個兒給嫂子戴上,不是很有爺們兒面子嗎?
倪說:就是要讓外人送去!讓娘兒們看看,她男人,在外頭,連大金鎦子都有人送,那才真有爺們兒面子哩!
劉婉香就笑,心想:這老王八蛋,貪不說,還要在婆娘面前顯擺!劉婉香接過戒指,說:那俺就給科長送家去!家不是在王慶坨嗎,上回去過。
倪卻詭秘地笑,說:不是那地兒了。
劉婉香說:換地方了?又搬到哪兒了?
倪的笑更詭秘了,笑裡面還透著得意和陶醉,悄聲細語地對劉婉香說:不是換地方了,而是,換人了。
劉婉香意想不到驚愕地叫出聲來:啊!科長,你也……在外頭掛上相好的了?
倪說:領導都能整相好的,我憑啥不能?我向領導學習!倪說的是張子善。

倪拍拍劉婉香的肩膀,臉上洋溢著只有新婚燕爾才有的幸福,看出倪的這個相好他才搞上沒多久,正在新鮮勁頭上,倪囑咐道:「給你新嫂子送去。」

劉特務只有去給倪新掛上的姘頭送戒指,這是國民黨特務的新業務。


1950年代的金戒指設計。

倪的姘頭是天津紅橋區的一個底層街道婦女,姓名不詳,戶口簿上的名字是何張氏。

倪雖然在外頭掛相好,但是他很講究度,倪平時聊天跟人說過:領導搞的都是女學生女幹部,都是高級人兒。我級別不夠,我不能越過領導去,啥事都得講長幼尊卑先後秩序,我就湊合著找個底下的吧。

於是倪就找了這個街道上的何張氏。何張氏不認識字,但認得黃金,見到劉婉香送來的金戒指,高興得都要瘋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金戴銀,這在過去的舊社會像她這樣的勞動婦女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何張氏很感謝劉婉香,待問清來人是姓劉時,何張氏很誠心很實在地對劉婉香說:

「劉同志,儘管你是看俺們家老倪的面子來送我戒指,但俺還是要好好謝謝你!俺也拿不出啥好的來謝,俺也是個實在人,不會說那些個虛頭巴腦的。這樣吧,俺和你們科長相好,你要是也想樂呵樂呵的話,那你也來。」

何張氏說著就寬衣解帶,要感謝一下劉婉香。

劉婉香嚇了一跳,一時遲疑著。劉婉香也很想做性事,自從他來到天津當特務,已經好幾個月了都沒有碰過女人。

但劉婉香還是克制住了。劉婉香想:他要是和這個何張氏搞了,萬一哪天她嘴一松,露給了倪科長,那一切事情就徹底砸了!

劉婉香想到黨國的任務,剋制住自己,婉拒了何張氏,說:「大姐,謝謝你了,你是俺們領導的人,我哪能不尊重領導呢!」

何張氏說:「劉同志你不搞啊?那行,我可是實心實意想要謝你的,是你不讓謝的。」

劉婉香說:「是,是我不用你謝的!」何張氏卻接著說:「劉同志,雖說你不讓俺謝你,但有句話俺還是要跟你說。」

讓劉婉香沒有想到的是何張氏把那枚戒指又還給了他,說:「劉同志,老話說,送人要送雙,送雙心意長!你單給俺送個戒指,俺看你對俺們家老倪還是不夠實心!」

何張氏說,如果劉婉香真是有心的話,就再給她買條金項鏈,和這金戒指配成雙,要是就單送個戒指,她不要。

劉婉香簡直傻了,何張氏,這娘們兒,是趁機在敲他啊!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李唯小說集《腐了敗了》插圖。該書收錄李唯《暗殺劉青山張子善》《腐敗分子潘長水》《壞分子張守信和李朴》三篇小說。

劉婉香攥著戒指發矇地走出何張氏的家。走到大街上,他不知道往哪裡去,就在馬路牙子上蹲下來發獃。

劉婉香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再買一條金項鏈,少說還得再花幾十塊大洋,這咋再開口去要啊!

劉婉香覺得他再沒法向國民黨去張口要錢了,買戒指的錢還是國民黨工作站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呢,再去要錢,國民黨肯定跟他急了!說不定國民黨根本就不信這項鏈是行動對象開口要的,還會認為是他劉婉香想乘機敲詐黨國一條金項鏈哩,一急之下,把他殺了都難說!

可是,如果不給何張氏買這條金項鏈,倪就不會把他調進小洋樓去,他拿了國民黨的錢買了戒指,卻連暗殺目標都接近不了,黨國不是更要殺他嗎!

劉婉香越想後果越嚴重,心如刀絞。劉婉香想起當初倪的婆娘開口向他要東西,才不過要一罐咸鹽,這才沒過多長時間,就貪成了這樣,這腐敗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還讓不讓人活了!

國民黨特務劉婉香發愁地在馬路上哭了起來。

劉特務被逼哭了。
劉婉香哭著想:實在沒有辦法,那就只有去偷了。
劉婉香被捕后在審訊時交代:1951年2月前後,因為沒錢給倪科長的外室買項鏈,他只有去偷豬賣。他只會偷豬,別的不會,和豬打交道是他擅長的。

他在地委機關食堂先拿了饅頭,用酒泡了,揣在兜里,又利用他在石家大院當勤雜工的便利,把大院里運垃圾的架子車也偷了出來,到楊柳青周邊的村子里去偷。

他有本事嘴裡「啾啾啾」地叫,就能把肥豬引逗得自己一路小跑過來,這都是他過去騸豬時學來的。

而後他就喂那跑過來的豬吃泡了酒的饅頭,讓豬醉倒,扛到架子車上拉到楊柳青街上的肉鋪去賣。有時也拉到天津市裡做肉罐頭的廠子去賣。

一頭豬能賣一塊半到兩塊大洋。為了能快掙錢,他也偷過驢、馬和騾子,這些大牲口賣的錢多。到湊夠買項鏈的錢,他就不偷了。

去村裡偷這些牲口是很危險的,他光讓狗就咬過三次,最慘的一次是讓一隻大柴狗一口就把腿肚子上的一塊肉撕扯了下來,他去給何張氏送項鏈的時候,腿上還裹著紗布,走道一瘸一拐的。

何張氏戴上了金戒指和金項鏈,高興慘了,倪科長再來跟她睡覺時,她主動對倪說:「老倪,你要不給人家劉同志辦事,你沒良心!從今往後你個老東西不要再來睡我!」
倪科長抱著何張氏說:「你放心吧!」
倪第二日就把劉婉香的工作從掃地掏茅廁的勤雜升格調整為內勤,把他調到劉青山和張子善身邊去工作。

又過了幾日,讓劉婉香萬沒想到的是:倪又把他發展入了黨,讓他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倪同時還兼著庶務科的黨支部書記,負責發展黨員的工作。倪按照何張氏的囑咐,要好好感謝一下劉婉香。

成為共產黨員的國民黨特務劉婉香就順利走進了天津大理道1號。


解放前的天津大理道,別墅林立。

大理道是天津著名的五大道之一,大理道1號是直隸北洋軍閥蔡成勛的舊宅,劉青山和張子善最初搬來五大道就先住在這棟別墅里。

蔡成勛,字虎臣,在1921年靳雲鵬出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時,被靳任命為陸軍總長,相當於全國陸軍總司令。

蔡總長的別墅是一座中西合璧建築,佔地2100平方米,青磚紅瓦,亭台樓閣,屋內卻又是法式風格,櫻桃木的地板,荷蘭孔雀石的壁爐,極盡奢華。

劉青山住二樓,張子善住三樓,一樓住著警衛、秘書,內勤,以及廚師們。劉青山和張子善把在石家大院給他們做飯伺候他們的全套班子又都帶到這兒來了。

劉婉香第一次被倪科長領著踏進這裡,一路看過來,都看傻了,像是踏入了仙宮。

進到大得像跳舞廳一樣的廚房,處處美輪美奐,劉婉香順手從碗櫥里取出一個小碗來看,他看那小碗白亮白亮的,迎著陽光一照,像棉紙一樣地透,很是好看。

倪一回頭,看見了,慌得像看見劉婉香在殺人一樣地奔過來,接住那碗,小心翼翼地又捧回碗櫃里去,罵劉婉香:「你要死啊!」

倪說這是皇上用的,是宮裡的東西,是溥儀被馮玉祥攆出紫禁城,來到天津下野,從宮裡帶出來的。後來溥儀在天津人吃馬喂,錢上出現緊張,就開始變賣帶來的家產,這套餐具就是蔡成勛從溥儀手裡買來的。

倪說這碗是和田玉的,當初在宮裡,一個,就值七十兩銀子,要買米,能買一大船!

倪罵劉婉香,說劉書記和張專員現在就用這碗吃飯呢!你要是失手打爛了一個,首長不罵死你!

劉婉香嚇了一大跳,他倒不是怕劉青山張子善會罵他,而是怕他一鬆手,一大船的米就全淹到河裡去了!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玉碗。

劉婉香後來知道,劉張變得這樣奢華講究,跟女商人張文儀有關。劉青山和張子善那時已經開始和張文儀合夥做生意了。

劉張挪用公款貪污搞錢主要是張文儀和她丈夫從中穿針引線的。

張文儀不斷介紹天津衛地面上的各路商賈大亨給劉青山張子善認識,劉張也就不斷地在大理道1號別墅里廣宴賓客。劉張需要通過和這些資本家做生意來幫助他倆洗錢。

這也是劉張決定從土磚土瓦的楊柳青石家大院搬到這小洋樓里的緣由之一:他們需要一個能和資本家打交道的高級平台。

和資本家打交道,房子要精緻,飯菜要精緻,盛菜盛飯的碗碟要精緻,吃飯的人也要精緻。

劉青山和張子善都生平第一次穿起了西裝,打起了領帶,倪科長還特地給劉青山弄了一副鑽石袖扣別上,讓劉書記一揮手,一道晶亮,凌空閃過。

但劉婉香發現劉青山其實並不喜歡這種生活。
劉婉香在大理道1號沒辦法大便,因為蔡公館樓上樓下的廁所里都是西洋的抽水馬桶,而劉婉香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蹲著拉野屎的,坐在抽水馬桶上他拉不出屎來。

憋得實在難受,劉婉香就趁一清早公館里的人還沒起床,手裡掂把工兵鍬,溜到蔡公館的花園裡去,在桃紅柳綠中找個角落,拉一泡野屎,而後用鍬挖個坑,埋了。

劉婉香天天這樣解決拉屎的問題。這一日的清早,劉婉香又掂著鐵鍬去方便,待他躡手躡腳溜到平時出恭的地方,一看,魂飛魄散,像看見了炸彈,嚇得他轉身就要跑。

劉青山也蹲在花園裡在拉屎!
劉青山看見劉婉香驚嚇得要跑,忙喊住他,問清劉婉香也是來拉的,劉青山說他也是坐在抽水馬桶上拉不出來,也是沒辦法溜到這兒來解決的。

劉青山讓劉婉香悄悄的,別嚷,說他一個黨委書記,在公館的花園裡拉屎,嚷出去,讓天津人民知道了,形象不好。

劉青山悄聲地邀請劉婉香:「一塊兒拉吧。正好你帶著鍬,一會兒把我的屎也埋了。」

劉婉香就戰戰兢兢地蹲在劉青山旁邊和他一塊兒拉屎。
劉青山拉著屎,罵蔡成勛,說:「狗日的反動派,造個大房子,讓勞動人民沒法拉屎嘛!」

劉青山說他帶兵打仗幾十年,從來都是在野地里蹲著拉野屎的,就是進城到了石家大院,那茅廁也是蹲坑,啥時候坐著拉過屎!

劉青山訴苦說,他住進這蔡公館,一切都要照洋規矩來,裝模作樣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整天裝逼,都要把他憋死了!

但是,難受也得忍著,沒辦法不裝逼。劉青山感慨地說:「還是過去打仗受苦的時候痛快啊,沒這麼多的雞巴事兒!」

劉青山拉完屎,在地上撿一塊土坷垃擦了屁股,順手也給劉婉香撿了一塊,讓劉婉香拉完也用這個擦。

劉青山說,在野地里拉野屎,還是用這個擦著痛快,感覺是那個勁兒!

劉青山對劉婉香說:「別忘本。」
劉青山悄悄溜回公館里去,一進門,就又是戴鑽石袖扣的劉書記了。
劉婉香看著劉青山離去的背影,覺得他其實也挺可愛的,他都有點兒捨不得殺劉青山了。
劉婉香在大理道1號一面給劉青山張子善來來回回送酒,跑前跑后地伺候他們,一面四處觀察尋找著下手殺他們的時機。

半個多月以後,劉婉香確認這裡是殺劉青山和張子善的最佳場所,再沒有比在五大道這裡展開暗殺行動更容易的地方了!

劉婉香制定了一份詳細的暗殺方案,向國民黨保密局上級進行報告。

這份報告劉婉香整整寫了四天,因為要說的話比較多,有好多字他不會寫,需要畫符號來代替,因此就寫得很慢。

四天以後,劉特務這份錯別字連篇加各種符號的情報完成送了出去,讓國民黨的長官猶如看天書一般,連蒙帶猜,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才大致明白了劉特務的意思,創造了國民黨特務史上寫情報和看情報最長時間的紀錄。

劉婉香的方案,歸納起來,大體意思是:首先,要在大理道1號別墅附近再租一套別墅。

劉婉香說他通過十多天來的偵察,發現大理道48號的房子很合適。48號是軍閥買辦陳光遠的別墅。


已成為文物保護建築的陳光遠故居,建築端莊豪華,黃色硫缸磚牆體,二層上有一大型露台,三層樓頂有一八角涼亭。
陳光遠是天津武清縣人,1918年當過江西省的督軍,後來又做買賣,全國有名的開灤礦務公司都有他的份兒。

陳光遠家的這座洋樓比蔡成勛家的還要大還要闊氣。陳光遠在1939年死了以後陳家就開始敗了,子孫們把家產都差不多變賣光了。

現在,陳家的後人想把這最後的一套別墅也租出去換錢,這是黨國趁機租下這套房子的最好時機。

為什麼開展暗殺行動要先租房呢?而且為什麼要租這麼高級的房子呢?因為現在劉青山和張子善,這兩個暗殺目標,他們就住得很高級!

劉張現在的生活水準已經進入很高級的層面了,我們國民黨必須要跟他們對等起來。

只有租下48號那樣的別墅,我們的特工才能偽裝成大老闆大資本家住進來,才能和劉青山張子善交上朋友,才能經常把他們請到家裡來吃吃喝喝,才能同時再找些女的來陪他們吃喝,玩兒。

如果劉張想和這些女的睡覺,那更好,就讓她們使勁兒去睡,劉和張,特別是張,喜歡這個,肯定會來睡。

只要劉張肯過來吃飯睡覺,那就絕對有機會在48號殺了他們!

劉婉香說他已經初步接觸了陳家的後人,陳家後人開的租金是每月1000大洋。另外,既然我們的特工偽裝成了大老闆大資本家,那麼除了租房子,總還要再雇些廚子、花匠、拉包月的車夫、老媽子什麼的,不然跟身份不相符。

雇這些人,加上吃喝挑費,怎麼著也得每月再花個四五百大洋的。資本家嘛,出手不能太小氣了。

像劉青山張子善如今在大理道1號請客,一頓飯的錢,都得在幾百至一千大洋上看!劉婉香說只要我們黨國也把錢花到了,把餌料投放夠,肯定能把劉張鉤了過來,保證圓滿完成暗殺任務!

國民黨上級的批複在幾天後來了,上級的回復很簡潔,就一句話,如下:
「太貴了,殺不起!」
國民黨極其困難緊張的行動經費,實在擔負不起中共暗殺目標的腐化程度,因此沒有批准這次暗殺行動。



太貴了,殺不起——想必是國民黨特務史上最丟臉的一次行動。叫人有點同情。

好在故事還要繼續,國民黨對目標沒有放棄,即使再難再苦,也要幹掉劉張二人。因為,天津要建軍用機場,劉張二人正是總指揮。殺了他倆,是對新中國的重大破壞。

保密局局長親自策劃暗殺行動。劉姓特務婉香也有了執行第4次、第5次暗殺的機會。

後來,老魏還給了劉婉香一把手槍,以及60塊大洋,上峰指示:錢隨便用,但要不計危險,逮著空就殺。

劉婉香開始覺得,當特務很幸福:從暗殺款中貪污幾個錢還不容易?他向組織表示:定不辜負黨國期望!

預知後事如何,且看明晚推送:《暗殺劉青山張子善》下集(完結)。

明晚(周六)22點30分,劉婉香等你來看,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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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秋天的雲 2020-5-14 01:26
   很精彩,等到看下集
回復 Polar_bear 2020-5-22 04:50
好玩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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