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上部连载（3）

三、

       旭蓉蓉排队熬了一夜，加上胃痛，回家就倒床上了，倒了一会儿才勉强爬起来在微波炉里转了两分钟热敷袋，捂在肚子上。她闭着眼睛，热量，注射液一样温暖地流进她的腹部，舒展着痉挛的胃部，又从胃部根脉一样缓慢地向身体四周蔓延。羽绒被子底下，她感觉着松弛下来的肌肉和神经，急促的呼吸也渐渐舒缓平稳下来。家，终归是安全的，令人不必绷着、假着。它括弧一样括住了你的隐私、不安和烦恼。床，终归是舒适的，令人不必惦记这四方一块之外的空间和无助，它磅秤一样接住了你生活的重量，你的身体和思想可以在减了重量的此时此刻，松弛地漫游和飞翔。想哭你可以哭，想笑你可以笑，想悲伤你可以悲伤，想愁苦你可以愁苦，想胃痛也不必愧对黎群那同情的眼神。这是你的床，没有贾易生躺在身边的时刻，它整个都是你的，托着你，担着你，任劳任怨，无声无息。

      “大威哥！”她默默地念出声，那陌生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似乎只是打了一个小盹儿，又似乎过了一个完整的世纪。想不到自己还如此在乎他，他生活的不好，自己的胃就会发生久违的暴动，这是爱吗？什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惦记？惦记到胃痛？思念?思念到胃痛？不不，至少过去几年里，自己从来就没想起过他来。爱？不是爱，当然不是爱！三年前男女同学联合聚会，和大威哥连话都没说。徐美美小鸟依人的样子那般迷人，夫妻俩的胳膊从头到尾缠在一起。当时扫了一眼大威哥，他连看都没看自己，虽然心脏哆嗦的感觉现在还真真切切，那也只能总结为对旧情的点滴眷恋，和“爱”不相干。自己是真心希望他和徐美美过得好，正像自己也希望自己和贾易生过得好一样。日子总得往前走，不能往后退。

       旭蓉蓉感觉胃痛好了一点，起身趴到地上，往床底看。床底相当低，里面塞着一个扁扁的塑料储藏盒子。她干脆全身爬在地上，长长地伸出手臂勾出那盒子。盒子上薄薄一层灰，这儿干净，几年不动，也积不出多少灰。

       盒子里一边整齐地摞着一些日记本，另一边零散地堆着许多小玩意儿，旅游景点的冰箱贴、纪念杯和同学送的小礼品，项链手镯胸针，可爱的玩偶小人等等。她试着回忆每件东西的来源，有的想得起来，有的想不起来。记忆这东西，并不是依着你的愿望去选择该记住的或者不该记住的，冥冥之中有一只上帝的手在控制着你记忆的开关，让你记住他认为值得的东西，让你忘记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终于摸到了那面镜子，过了这么多年，银色的镜盖虽然不再闪亮，却也没有一丝锈蚀，精雕细刻的花纹向内洼陷，深处就有了些色彩的层次。镜子虽小巧，却很沉重，一定用了上好的金属，拿在手上立刻让你无法忽略它的重要性。她打开镜盖，双面镜上立刻出现了她的面容，这是一张憔悴而疲惫的面容，她呵了口气，用衣袖细细地擦了擦镜面儿，镜子立刻明亮起来，里面那张脸的疲倦也更加清晰了，大大的杏眼眼角已经有些下垂，三根细细的鱼尾纹悠悠地滑进发际，雪白的脸白得失真，似乎没有生命的痕迹。

      “照镜子就好像照着我的眼睛……笑一笑，记住，要让自己保持美丽，多微笑！微笑的时候，心情放松了，一切不快都会过去。”大威哥的脸又一次在眼前晃动，她对着镜子微笑起来，一边一个小酒窝缓缓地窝出一对小坑儿，嘴唇舒展出弯弯的月牙型，细小的白牙隐隐约约地在里面闪烁。是的，笑起来很美丽，疲惫立刻散去了一半，雪白的脸也因为笑容的起伏添了生机。她让那笑容定格了好一会儿，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像嘴唇一样咧开了，流淌着笑意，才啪地一声关了镜盖儿。的确，这招管用。“大威哥！”她又低声叫了一声。

       打开电脑，没费劲就找到了他的邮箱地址，多年前的邮件也翻出来，它们出土文物一样散发着陈旧的泥土清香，却让探宝之人由衷地发出惊喜的感叹。旭蓉蓉打开大威哥和徐美美结婚前给自己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是一首摘录的诗歌和一句摘录的英文，后面跟着一句他的表白：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
       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让我怎样感谢你？
       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
       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

      ‘A friend walks in when the rest of the world walks out.’

       蓉，你曾是我的春天，我也曾是你的海洋。当全世界抛弃你的时候，记住，我一定是那唯一愿意走进你的朋友。我也希望当全世界抛弃我的时候，你能成为我身边这唯一的朋友。祝我们的未来，都不是梦！”

       那是爱情中断时浪漫的延续和留恋的誓言，留不住爱情就留住友情吧，所有为情所迫又无法成就爱情的情侣都渴望这样的结局，西方东方，古代现代，这样的故事从无休止。可真正持续的友情，又有几桩？男人和女人，能像楚河汉界一样笔直地区分爱情和友情的关系吗？

       旭蓉蓉揉了揉早已潮湿模糊的眼睛，在这封邮件上点了回复键。她静静地敲着字，不慌不忙：“大威哥，很久没有联系，希望这封信不会令你吃惊。偶然听人说你和徐美美在闹矛盾，希望情况不太严重。作为永远的朋友，我希望在你困难的时候给你支持，如果需要，我随时愿为你效力。”

       她先用英文写了几句，觉得想说的话没说到位，才改了中文，久不用拼音输入，很生疏。为什么中国人之间都用英文交流邮件？她疑惑。公家的邮件要官方语言进行，必须用英语，情有可原，私人邮件在华人移民中间也都是英文进行，是怎么回事？每次她都觉得别扭，可每次还是约定俗成地用着英文。有些华人英文烂的掉渣，也都乐此不疲地卖弄着错误的语法和错字。人们习惯随波逐流，她也同样不例外。可今天和大威哥说话，英文就大感生分。语言是有情感的，用母语说话，好像吸汗的棉布衬衫贴身穿着，用英文，就似化纤的绸缎裹着出汗的身体，好看的也许是绸缎，舒服的却无疑是棉布衫。她要舒服，不要好看。她要感情有个透气吸汗的舒适，她要纯天然。

       我只想帮帮他，也许他感觉众叛亲离，也许他无援无助，被警察监督是怎样的滋味？工作还能保住吗？婚姻还能持续吗？孩子怎么办？我只是想帮帮他，没别的意思，毕竟我的情况比他稳定。人要有良心，当年他给了自己那么多帮助，现在只是一点回报。就这样了。胃，不会骗人，想帮他，从听到他家庭暴力被隔离的一刹那就决定了，就这么简单。

       旭蓉蓉不再犹豫，轻轻点了一下发出，看到“你的邮件已发出”，才宽心阖上电脑。胃已经不痛了，才觉得有点儿饿了。她拎起冷了的热敷袋走进厨房，为了排队，上午请了假，下午还是要去公司上班的，最近测试总出故障，那个印度裔同事萨瓦里还动不动找自己的茬儿，一件又一件，都是烦心事。

       到单位已经一点多，贾易生发来短信说蒙坛公司已经开门，还没轮到自己，但估计一号方案没问题，让她放心，又问她是不是还胃痛，是不是下午在家休息。旭蓉蓉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贾易生这么关心自己，并不多见，到底是老夫老妻，心连心，妻子病了，也知道疼了。她一边回复一边往实验室走，并不知道贾易生排队时被黎群潜移默化地教育了一番才有了这个关怀的短信。

      “你太太真能干，丫丫学跳舞的时候你还在中国吧？你太太下班接了孩子两人就在车里吃快餐，要么买便当，要么早晨出门前就夹好了三明治。一个女人全职工作，孩子学这学那什么都没落下，那决心，那毅力，那吃苦耐劳的精神！有一次丫丫生病，可能在车里也吃得太急，下车就花花地吐，你太太为了不让舞厅里脏了地板，拿自己大衣兜住丫丫的脏物，我一个男人都感动得要掉眼泪，周围没有一个人不夸她能干，什么都扛得住。刚才你太太胃痛，又是那样不声不响的干挺，你这是前世积德，修来的洪福，娶了个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永远任劳任怨的老婆，羡慕的我恨不得变成你，不是不是，是恨不得变成你老婆那样的女人。”黎群说完，似乎对自己的最后宣言颇感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抬起兰花指捋了几下油亮的头发，眼神里一丝暧昧莫名其妙地罩上来，面孔也红了起来。

       贾易生恍惚间觉得黎群变成了女人，延颈秀项，二月的枝头豆蔻一般，颇撩心神。“同性恋”几个字刷地闪过，突然心里就有点泛恶心。他定了定神，寻思黎群说的话句句在理，提醒了自己不太注意的换位思考，是好事儿，面前这女人般娇媚的男人面孔也就不那么难接受了。这些年旭蓉蓉一个人在国外读书、找工作、抚养教育孩子，连夜排队买房，有目共睹。他低头笑了笑，抬头对黎群说：“是啊是啊，我是个有福之人！”自己的福除了旭蓉蓉给的，也有秋苇给的。没有人知道国内秋苇的事儿，除了对不起旭蓉蓉，自己也对不起秋苇，那个没保住的孩子……唉！秋苇大概已经和小郭结婚了。人生不过是大江东去，一去便不复返了。逝去的，难寻，还是活现在吧。他掏出手机，给旭蓉蓉发短信，老婆是自己的，十有八九会和自己手拉手一起走过下半生的路，过去没疼过她，现在能疼多少就疼多少吧。

       旭蓉蓉跟贾易生你来我往几个短信回完，走进实验室，萨瓦里已经在测试台旁边的机器上干活儿了，鼻子里哼着莫名其妙的噪音。她没法儿管那声音叫音乐，虽然曲调可以听出明显起伏的动感。她烦死了萨瓦里身上的咖喱味儿，烦死了他阴阳怪气说话的口吻，烦死了他下意识的滔滔不绝，烦死了他哼的噪音。这是一个浅薄而骄傲的人，和自己不是一路，不幸的是自己非得和他一路把这个项目做下去，怎么办？忍吧。在这个讲究平等和尊重的国家，所有的烦，必须深深埋藏在心里，否则，一顶歧视的帽子戴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蓉蓉，你总算来了！上午威廉看了我的邮件，说你得帮我把B组的那个软件测完，前半部分是你测的，你不能撒手不管，我等了你一上午了。”萨瓦里一说话，整张脸就开始跳舞，鼻子嘴巴眼睛都上下起伏，跟风雨里的海面一样。

     “报告？撒手不管？B组的测试计划我不是都写好了吗？而且早就交接给你了，怎么又要我帮忙？我自己手头还有很多活儿要做呢，A组和C组的测试都刚刚开始。”旭蓉蓉不准备给萨瓦里留余地。

     “蓉蓉，你先看看我的邮件再说，我上午通发时，你不在。”萨瓦里一脸得意的样子，好像他写的邮件是一张大面额的中奖彩票，会把别人羡慕死了似的。

       旭蓉蓉打开电脑，一上午没来，有二十多个新邮件要查看。她找到萨瓦里的邮件，率先打开，不看则已，越看越生气，本来就不爽朗的面容阴云密布：“萨瓦里，这种问题你也要发给全组？你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测试计划，那段程序的基本思路你没有理解就准备修改，这样的话搞不好一切都得重来，整个组陪着你这样干吗？前几天交接给你的时候给你讲的东西你既然不接受，为什么不提出来？这样通发修改意见，错还都往我身上推，你……。”旭蓉蓉想说“你太难合作了”，忍住了，工作上的事儿，就事论事，绝不能带个人成见，更不能对一个人下结论，尽管这个萨瓦里如此之笨，还自以为是，小题大做。再这么下去，自己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干完这么多活儿啊，还背这样一口黑锅。“我去找威廉。”她说着转身要走。

      “哎，哎， 别去。”萨瓦里有点儿慌神儿，他拉住旭蓉蓉的袖子，笑得很低贱很无助：“蓉蓉，我不过是对你的测试计划提出一点不同意见，我担心按你的方案B组越改问题越多，延误了测试速度，这也是为工作出发啊！你不够虚心啊！你资格老、经验丰富，就一定是百分之百地正确吗？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向全组介绍了一下我的看法，值得你这样光火吗？”

       “好，你介绍了你的看法，B组怎么反应？你做出新的测试计划了吗？对保证按期测试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吗？你接着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我帮忙？我得去问问威廉，到底怎么回事？如果该我做，我就不接A组了。我精力不够！”旭蓉蓉气的面红耳赤，英文竟比平时激昂有力。她工作上兢兢业业，能力也有目共睹，但这不等于所有艰难的活儿都得她一个人担当，还得受着这个白痴的气。她甩开萨瓦里，大步走开。

       威廉是早年从保加利亚来的移民，东欧人有着和中国人类似的技术头脑和严谨的工作风格，旭蓉蓉在威廉手下已经干了七八年，一直合作愉快，威廉对她的能力非常欣赏。贾易生在国内的时候，她一个人带丫丫，威廉一直在时间上给她很多照顾，只要工作能完成，早点儿走晚点儿来，都开绿灯，很多话她都可以直截了当地跟威廉说。

     “你看到萨瓦里的报告了？那是要推翻我的测试计划，现在又要我来帮忙，这用我们中国话说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荒唐！这个忙我怎么能帮呢？B组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明白我在说什么。B组怎么反馈？”旭蓉蓉直奔主题，说话激动，眼眶都红了。

      “别急别急，蓉蓉，B组已经来人和我谈过了，萨瓦里的提议没有道理，他没完全看懂你的测试方案。这个测试还是你来完成吧，萨瓦里给你打下手，我们需要这个调整。”威廉显然早已做出了决定，他不能跟旭蓉蓉说B组彻底不信任萨瓦里，坚决要求旭蓉蓉来带领测试的意思，更不能告诉她萨瓦里能力不行，今年的工作业绩评估最低，需要制定个人进步计划，三个月后看成效，他发这个邮件是表现自己工作积极认真的一个方式，有病乱投医，怕丢工作怕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不能接A组的测试了，我干不了这么多活儿。”旭蓉蓉直直地看着威廉。

       两个人眼对眼地僵了几秒钟，威廉先笑了，说：“好吧，我再想办法调一个人过来，到时候再决定是他独立工作还是给你打下手。”

       旭蓉蓉知道再说也没用，转身出来。当头儿的只在乎工作是不是可以顺利完成，具体怎么完成是底下工作人员的事儿，她心知肚明。她必须得拎着萨瓦里这个难缠的家伙，这也是她的一部分工作职责，无法推卸的责任。

       “还是按我的方案运行一下B组那个程序吧，数据有问题你随时报给我，好吧？”旭蓉蓉对萨瓦里说道，假装没看到他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个萨瓦里，表情全写在脸上，难道你就不能收敛一点你低级丑陋的心态？这是工作，不是在威廉面前争输赢的战役。我来帮你，是因为你是白痴，不是因为你的意见是正确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拎不清的人。

       贾易生已经短信通知了太太买房成功的喜讯。下班时，葛林娜过来找旭蓉蓉问静湖买房的事儿。葛林娜是俄罗斯移民，金发碧眼的美人，酥胸艳逸，长腿端仪，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人很聪明，工作亦敬业。过去和旭蓉蓉一个组共事多年，私人关系不错，两人隔三差五要一起喝喝咖啡，交流一下生活和工作信息。

      “买到了就好啊！我们也动心了，那里中国人多，我那两个儿子很喜欢和中国青年交朋友，中国人聪明好学能干，我也希望他们受些中国影响，再说，那片环境多好啊，静湖那么美！就是房子比别处贵不少。”葛林娜一家四口住的远，早就想搬到离公司近些的地方了。

      “那就别犹豫了，和你老公卡宁商量一下，下个月蒙坛公司和泰克公司都会开下个盘，你们就去排吧。我们当了邻居，该多好！要什么信息跟我要，能给你的信息都给你。”旭蓉蓉得等程序运行完毕才能回家，萨瓦里还守在测试台上，实验室里那些测试仪器的风扇吹得山雨欲来般响。她把葛林娜拉到楼道里说话，就把萨瓦里通发那个愚蠢邮件的事儿抱怨了一通，说的义愤填膺。

       “唉，谁让你能干，谁又让他蠢呢？你过去跟我说过的话，你倒忘了？淡定！忍耐！同事之间的不愉快和着盐吞下去，笑着忍耐，一切就都风平浪静了，工作就是糊口的饭碗，不能太认真，更不能搅坏了自己的心情。这都是你劝我的时候说过的话，现在还给你。”葛林娜温和地劝解道，蓝眼珠儿纯洁的透明透亮。

      “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不都这样吗？道理是一回事儿，实践又是一回事儿！事情一来，道理都忘干。所以需要我们这样的朋友彼此经常提醒着，才好缓解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谢谢你，亲爱的！”旭蓉蓉说着伸手拥抱了葛林娜，两人都感觉到心贴心的零距离，各自温暖放松了很多，才挥手告别。

      葛林娜说的对，微笑，得微笑。那面土耳其小镜子又在眼前闪了闪，只要一提到微笑，她就会想起他，他知道吗？

      萨瓦里虽说蠢笨，倒还努力，总是加班，做好做不好工作，时间是搭进去不少。旭蓉蓉没再难为他，她也没精神难为他，她只希望他帮不了正忙，不要再帮倒忙。如今公司不景气，加班没有加班费，能付出时间，就是工作态度积极的表现。她哪里知道，萨瓦里如果连这点表现也不拿出来，被炒鱿鱼就是今朝明晨的事儿了。

      旭蓉蓉下班的时候已经七点多钟，中间跟贾易生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又加班，贾易生竟然劝她早回家，说胃痛刚好，别再累的又犯了，旭蓉蓉少不得又感动了一回。哎，可不是，一整天胃窝一直隐隐跳动，好像心脏下沉到了胃里似的，这是胃痉挛的后遗症，每次胃痛一次，这种胃部的虚弱感觉总会陪伴她大半天。

       自从贾易生从国内回来开始了自雇生意，时间容易自我支配，接送丫丫课外活动的工作就由这位当爹的承担下来，旭蓉蓉已经不必慌慌张张提前下班。贾易生不会也不爱做饭，刚回来时，旭蓉蓉下班回家还得现做，忍不住抱怨几句，贾易生就经常提前出去买好便当晚餐，用不着旭蓉蓉回家现做。旭蓉蓉知道贾易生在国内从来都是在外面吃喝，买便当只是惯性，懒得抱怨，零敲碎打地说几句：“在国外生活，哪有整天在外面买便当吃的？家家不都是自己做饭吗？卫生、健康还经济实惠。你在家工作，学学做饭，权当工间操活动活动筋骨，不是很好吗？”贾易生默不作声。

       生意早期，开销大，贾易生挣的都搭在再投资里面，入不敷出，少不了掏出国内的积蓄贴补生意，家用只能靠旭蓉蓉一个人的工资，贾易生感到压力，知道老婆说的有道理，才收了胡乱花钱的习惯。一年过去，生意渐渐稳定，他竟也笨手笨脚学着做了些家务，旭蓉蓉回家前，他尽量把蔬菜清洗切好，旭蓉蓉回来快速地蒸炒烹炸，省了很多时间和心思，也就不再唠叨。三口之家，总算过上小日子了，婚后这么久才熬到的小日子啊！丫丫出来进去爸爸妈妈地叫着，听得旭蓉蓉心里流蜜，想起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块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的那些艰苦岁月，现在的生活简直幸福了千万倍。要满足，她提醒自己，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尽管生活里还有很多很多不如意之处。

       旭蓉蓉进门时，家里没人。贾易生去送丫丫上钢琴课了，还有两个月孩子就要考钢琴六级，正是不可松懈的时候。桌上留了一个便贴条：饭我做好了，在烤箱里温着，没你做的好，不合口你也将就吃吧，吃完歇了，小心胃痛。我带丫丫学琴去了。

       旭蓉蓉打开烤箱，戴上专用棉手套把大烤盘端出来，哇，贾易生竟做了三菜一汤，鸡蛋炒西红柿，酱烧豆腐，耗油生菜，粉丝青瓜汤。烤箱里焖着，生菜和青瓜已经失了绿色。虽然都是素菜，香油放的足，美味直冲肺腑。旭蓉蓉从电饭煲里盛出米饭坐下，瞧着面前的菜盘子，抽泣起来，扯了纸巾擦鼻子，雪白的面孔瞬间揉的通红。结婚以后，第一次吃丈夫做的晚饭，婚姻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丫丫的钢琴老师娜塔莎在卧春城颇为著名，俄罗斯裔移民，不苟言笑，拘谨严厉，她的学生总是一堆一堆地挤在各种音乐比赛的台上领奖。娜塔莎住在卧春市中心，开车要四十分钟，加上一个小时弹琴，来回将近三个小时。丫丫学琴七年，七年来学琴的日子旭蓉蓉从来没时间热乎乎地吃顿晚饭。头一天就做出两天的饭菜，下班回家接了丫丫揣上早就装了餐盒的晚饭立刻动身。丫丫经常在车里吃饭，旭蓉蓉就在等待孩子的时候端出饭来冰冰凉凉地吃下去。多年来，克制自己不去多愁善感、不去自怜自哀，是旭蓉蓉能够坚持到底的尚方宝剑。今晚这剑却粉碎了，女人，除了有能力顶起半边天，或者顶起整个天，也是需要火热的太阳来疼爱和温暖的。

        她擦干眼泪，细细地品着每样菜肴，仍然不太相信面前陌生的一切，每个菜的美味都是空前绝后的，每道菜都是世界之最，这“最”是因为前所未有而滋生，滋味里揉进了贾易生的表现和自己的感动，舌尖品味到的是夫妻之爱。多年来把自己当作钢、当作铁的她，此时心里燃着一团热腾腾的蓝色火焰，缓慢地融化着那坚硬的钢铁。

        贾易生和丫丫回到家，已经九点，丫丫有读书报告要写，安静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孩子懂事儿，学习优异，各项活动也从不落后，学期报告总是全A，评语都是E（Excellent）。旭蓉蓉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家，看到丫丫端着书本娟秀温润的模样，就感觉一切都值得，只要孩子健康成长，吃的苦受的罪，瞬间就冰雪消融。

      “怎么样，胃还痛吗？”贾易生冲完澡，坐到旭蓉蓉身边来，她正捧着热敷袋窝在沙发上看着一个歌手选秀的节目，屏幕上一个头发染成紫色的女孩儿正弹着一把吉他热情地唱着：“别去想明天，今天我要忘了一切地去疯狂。”怎么能不想明天？没有一个今天是可以忘了一切地疯狂的。

       “谢谢，不痛了，只是想暖暖胃。”旭蓉蓉笑嘻嘻看着老公。“你今天的菜做的真不错！本事藏着，看不出啊！” 两个人总算有些话说了，旭蓉蓉庆幸着。

       贾易生刚回来的时候，俩人坐在一起都感觉尴尬，说话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像公司的产品测试，生怕哪个环节不小心，就卡了壳。那是一种陌生人的隔阂，面对面，中间却隔着透明玻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似乎什么都和自己有一段无法触摸的距离。虽然那时每年两人都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或者贾易生回来，或者旭蓉蓉带丫丫回国，可一两周客客气气转瞬而逝，除了孩子，几乎没什么共同话题。即使亲密的时候，也是草率匆忙，完成任务一样。两个人对对方的身体都不再熟悉，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思想上的差异更像隔着太平洋。旭蓉蓉在国外多年，很多价值观、人生观甚至生活方式都潜移默化地转变了，两人都不去触碰这部分雷区，相聚无多，求同存异是上策。虽然隔山隔水，两个人各自也都有些故事，却谁都不想离婚。那是下下策，大学里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缠绵美好的回忆是有的，基础是纯洁扎实的，未来虽然渺茫，但牛奶和面包总会有的。

       贾易生完全放弃了国内的事业，回到旭蓉蓉身边，这才是婚姻生活的真正开始，两只形状迥异的宝石怎样才能珠联璧合，需要时间这把锉刀来缓慢磨合。一年多来，吵嘴的日子并不多，不是不吵嘴，是没有时间和力气吵嘴。开始半年，贾易生忙着创办他的事业，整天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电脑上搞计划下定单，旭蓉蓉除了伺候丫丫，又多了一个要伺候的人，辛苦加倍，吃了喝了睡了根本没有时间讲话，吵嘴缺少原料，就省略了。各自忙着各自的一摊，并行的轨道上开着突突突的列车，进站便是回家，充了给养，检查了零件，第二天再各自走上自己的轨道，朝自己的方向前行。

       现在贾易生的生意相对稳定一些，两人才开始一起商量家事儿，买房子这件头等大事，算是两人多年来第一件合作之举。

       旭蓉蓉自己带着女儿住的这间连体镇屋，一千七百尺大小，两层楼房，一层地下室，三个卧室在二楼，一楼是紧凑的餐厅、厨房和起居室，并不觉得小，多了贾易生，男人的雄性气场立刻把房子充满，转身来去，便显得挤。同事聚会，谁家的房子都比她家大，旭蓉蓉都不好意思请人来家里做客，这才动了换大房子的念头。

       贾易生在国内已经做到一家建筑公司的管理层，除了定期往国外汇款，多少还有些积蓄，债卷股票基金也都有一些，旭蓉蓉的固定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两人买个大房子经济上并不吃力。只要旭蓉蓉的工作没问题，年年要上的地税和按月支出的房贷都不会成问题。

       夫妻俩头顶头围着餐桌算了几天帐。国内的房子还在升值，用不着卖，闲钱也都锁在基金债券和股票上，两人就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旭蓉蓉国外这些年的积蓄上来。丫丫的教育基金和按年存入的养老金加起来已经上了六位数，都是避税的钱，动不得。只有把股票和基金里的钱拿出来做首付，首付达到百分之二十五才能免掉贷款保险费，五十万的房子，百分之二十五就是十一万五千，加上律师费过户费等等开销，备足十二万就差不多了，剩余的购房款靠银行贷款就好，旭蓉蓉工作稳定，贷款不是问题。就这样，俩人很快就把买房的事儿定了下来。这番商量，双方都看清了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心思是统一而持久的，心里的拨浪鼓都放下不再摇动，那层立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墙一下换成了透明塑料纸，多年的陌生感只剩下这薄薄一层，关系前进了一大步，各自兴奋不已。夫妻进进出出的话越来越多，贾易生逐渐进入父亲和丈夫的角色，旭蓉蓉逐渐转手家庭责任和义务，日子过的平稳健康，晚上忙碌完毕，也可以时不时坐一起看两眼电视了。

       “单位总这么加班，赶项目？”贾易生问。

       “唉，时不时就这样，项目收尾要提交客户，我们测试的最忙。有的时候，再……”旭蓉蓉想起萨瓦里幸灾乐祸的面孔，欲言又止。她从来没有和丈夫交流过单位的事儿，不太适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讲。

       “你讲讲，工作的压力说一说，也许就释放了，没准儿我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旭蓉蓉叹了口气，就把萨瓦里这桩事儿说了。贾易生听的聚精会神，他抬了胳膊，搭在妻子身后的沙发上，似乎要搭到她肩上去，中途又停住了。他说：“这个萨瓦里把问题通过邮件捅给全体，还公开把自己的责任往你身上推，当然是非常愚蠢的做法，不要说他的技术提议是错的，就算他是对的，这样也很不合适。我做总监的时候，受过管理训练，其中专门学过这样一条，冲突和矛盾不可通过邮件公开化。涉及的人员下面沟通，开碰头会、集中调解都是办法，那样不会令当事人尴尬难堪。这样公布问题，文字表达有出入，员工情绪恶化后，矛盾不但不会缓和，反而会激化。难怪你难受，没事儿了，你去和领导交流是正确的。老婆啊，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事情已经解决，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的手终于搭了上来，开始很轻，后来渐渐地加了力，妻子瘦削的肩头被他那样握着，像一只受伤的麻雀。

       旭蓉蓉的身体触电一样抽搐了几下，是从肩膀传过来的电流。还有“老婆”这两个字，敲着她的心坎儿当当响，像阿里巴巴的芝麻密语，开了一扇久闭的门，石门洞开，金光闪烁的一切扑面而来，晃的她眼花缭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呼吸也终止了。她不适应这样的亲密，因为从来不曾体会；可她又是那么焦灼地渴望着，因为不曾拥有，这渴望就更加强烈，它带着神秘的光环，行星一样在心底深处的宇宙里早已旋转了十八年。大威哥曾经给过她这样的温暖，但那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那时她生活里有个洞，大威哥正好补上。后来这个洞一直存在，却一直空着，这原本就是贾易生的位置。现在身边这个男人，虽然变得陌生，却是那个和她缔结了生命里最重要契约的人，共同生养了丫丫，还将和她一起走完人生剩余的道路。这小小的亲密姿态，给她带来的眩晕是惊奇，又是幸福，是难以置信，又是无言的甜蜜。一个没有脚本的剧，说上演便开演了，她满怀欣喜。但愿自己这笨拙的演员可以顺利地进入角色，把这出人生大戏演得无懈可击，但愿！

       旭蓉蓉转过身来，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直视他的眼睛了，她看了进去，他也看了进来，两个瞳仁儿里都装了对方的影子。贾易生笑，旭蓉蓉也笑，两人都为自己没有躲闪感到高兴。她轻轻把头靠在贾易生肩头，重重地喘了口气，一整天的疲惫在这一口气里都呼了出去。她说：“我怎么忘了你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单位的烦心事儿，以后就专门带回来听你的主意，你这么说说，我感觉好多了。工作，真的挺累的！”

       “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承担生活的压力，你的压力尽管倾倒到我身上，我的，也不瞒着你。这些年，你辛苦了，对不起，是我不好。”贾易生的话断断续续在旭蓉蓉耳边鸣响。她说不出话来，任眼泪静静地流。

       “早点去睡，昨晚去排队，早晨胃痛，单位又烦心，这一天够累的，今晚一定好好睡一觉！昨夜是我不好，不该和客户约今天上午那个约会，否则，我应该去排队的，我检讨！”贾易生说完就把妻子拉起来往楼上卧室拉，嘴里说：“去睡，去睡！”

      到了卧室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今天不了，让你好好休息，现在就睡，去吧！”说完，轻轻把门带上，咚咚地下了楼。

      旭蓉蓉仍旧沉浸在刚才的温存中，对这个结局略感遗憾，再亲密些就更好了。贾易生回来之后，一直不是很要，老了？创建生意搞得心事重了？对自己丧失了兴趣？旭蓉蓉有过几次瞬间的假想，生活忙碌，想过之后，也不真的当回事。和大威哥分手之后的这些年，自己不是基本处在无性生活之中吗，还不是顺顺利利地过来了？难道自己是性冷淡？难道贾易生也是性冷淡？温饱思淫欲，我们显然都还处在为生活奔波劳碌的状态，淫欲后置也属正常吧。旭蓉蓉不再多想，五分钟草草地冲了个澡，就和衣上床了。

杜杜：纸媒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小说、诗歌、散文屡获美、中、加文学奖，屡获首奖。代表作上下部长篇移民小说《中国湖》获2020年海外华文著述奖小说金奖。个人著书十余部，小说、散文、诗歌，在Amazon世界各地网站上架发行。加拿大华裔作协、海外华文女作协、加中笔会、北美作协等会会员。以文字为舟，游历生活之海。微信公众号：杜杜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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