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春城除了是北方的矽谷,還是一個政治中心。大量的政府機構只招收英法雙語員工,法裔佔了極大優勢,面試時,英語磕巴說不成整句的法裔應試者比法語磕巴英文流利的應試者更容易錄用。有些說法語的老員工,教育程度只有高中畢業,工作多年,也可憑資格做到中高層主管,管著一群碩士博士畢業生。
梁星給秦封雨介紹的對象是個法裔同事,亞歷山大,部門小頭目,離異,一個女兒已成家立業。亞歷山大熱愛和中國同事吹噓他對中國的了解,他曾和前妻去中國旅遊過一周,對上海女子的嬌美窈窕讚不絕口。「導遊小姐英文真不錯,不過,經常把『她』說成『他』。人漂亮極了,皮膚好得像沒長皮膚,五歲孩子般年輕。」說完,他本來就紅彤彤的面孔更加紅潤,颳得發青的面頰抖起來,大肚子更鼓了。他還喜歡老子的道德經,甚至可以說出
「The
way that can be described is not the unchanging Way.」害得梁星暈頭獃腦,不知所以。「這是你們道德經的第一句話,難道你不知道?」亞歷山大大搖其頭。梁星回家才查出來是「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心裡慚愧,從來就沒明白過這句話的意思,翻譯成英文當然更是一頭霧水。
除了那個大肚子,亞歷山大基本是個合適的人選,五十幾歲,老是老了點,身體看起來很健康,無兒女拖累,熱情爽朗,熱愛中國文化,對亞裔女子情有獨鍾。倒是秦封雨的狀況,頗費梁星口舌。「她這個女人啊,即使在中國女人堆兒里,也是溫柔賢惠、吃苦耐勞出了名的,人又年輕,還不到四十歲,學醫的,研究生畢業,美人兒。三個孩子雖然不大,但乖巧聽話。見見吧。」
梁星選了一家不太大的中餐館,秦封雨和亞歷山大先後按時到達。秦封雨白短袖黑褲子,不知是有意帶孝還是隨意求素。那白短袖很掐腰,襯得她本來就豐滿的胸脯更加堅挺高聳,梁星暗自嘀咕,這女人蠻會展示自己的優勢的。通常只穿休閑T恤衫的亞歷山大顯然也精心裝扮了一番,一件從沒穿過的暗紅色棉質襯衣,領口微張,灑了淡淡的男用香水,臉刮的精光,頭髮剪成半寸短,鬢角和刮光的鬍子連成一體,乾乾淨淨。
三人推讓一番,梁星問了大家忌口的食品,就包攬了點菜大任,任兩人眉來眼去互相端詳。第一道雞茸魚肚羹上來時,秦封雨的拘謹已經減了大半,亞歷山大指著服務員盛好的湯,問:「對不起,吃中餐,這時候我應該幹什麼?」梁星還沒開口,秦封雨已經接了茬:「張開嘴,吃。」三個人都樂了起來,喝湯時,似乎都出了聲響。亞歷山大問:「我應該不應該出聲喝湯?我知道在中國有的地方不出聲就是不禮貌,聲音越大越尊重主人。」秦封雨笑著說:「您怎麼什麼都知道?我河南老家的鄉下就都是咕咚咕咚喝湯,呼嚕呼嚕吃面的。但咱們這是在加拿大,離我們河南隔著個太平洋呢。據我所知,加拿大人喝湯不用出聲。」三人又笑。梁星暗自吃驚,幾乎不敢相信秦封雨有這等良好的英文表達能力,見面熟的幽默技能也非常人可比啊。人真不可貌相,當家庭主婦尚可如此,出門做事,更不知能量有多大了。這兩人有戲!自己就別當電燈泡了。正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找借口離開,秦封雨忽然對梁星說:「我們今天干一杯吧,以茶帶酒。我的房子賣掉了。慶祝一下!」梁星這下更吃驚了,問:「哇,這麼快就賣了?!快說說!」
「追悼會完了沒幾天,趙區哲的網頁還沒設計好,房子還沒在牽牛花自助售房網上插牌呢,教會就有個弟兄介紹了兩個人來看房,有一個當時就出了價,求我不要插牌,等他和銀行把貸款搞定就來買,讓我先找好律師,兩周之內就辦手續。我就答應了。可這人從此沒了消息,打電話也支支吾吾,一會兒要討價還價,一會兒又說銀行管事兒的人度假去了,要等。這樣一拖就一個月過去了,我想這樣通過熟人賣房還是不靠譜,就又去麻煩趙區哲,還是上牽牛花網上去賣吧,把屋裡屋外的照片拍了幾十張,正籌備這事兒,準備一半天就插牌呢。突然,另一個也來看過房子的人就出價了,一分錢沒搞價,銀行手續齊備,所以今天簽了合同,算搞定了。謝天謝地,總共用了兩個月不到,這麼大的房子算賣的快的了,上帝保佑!」
三人碰了茶,連說恭喜恭喜。梁星用中文說:「封雨,邱段守在天之靈這下安慰了。」秦封雨說:「在天之靈?梁星,我倒覺得他還沒急著走,才成就了這事兒。他怎麼能這樣狠心放下我們娘兒仨,你說說?」眼看著眼睛紅了,卻突然扭頭對亞歷山大用英文說:「對不起,我們倆不是故意說你聽不懂的中文,是有時候心不由己,口不由心。你別介意啊!」
梁星越發驚奇了,這女人會川劇變臉術啊,在中文英文里遊刃有餘也就罷了,在邱段守和亞歷山大之間也如此開關自如,神了。她忍不住又用中文問:「那如果他沒走,現在……」梁星說完就後悔了,是你非要給秦封雨介紹對象的,秦封雨一直嫌太早,今天這約會也是你促成的,你這「現在」是什麼意思?莫非要提醒她邱段守的幽靈正在這個飯店裡漂浮?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秦封雨低了聲,但很坦然地說:「他要我和孩子怎麼辦?他總不見得希望看著我無依無靠獨自領著他的三個孩子守寡一生吧?」這話說的一語雙關,如果邱段守的幽靈正在聆聽,也無話可駁。然後她又沖亞歷山大笑笑說:「這回不怪我,要怪你怪梁星,她老勾我說中文,你們政府的工作人員不太好領導吧?都是工會鬧的。」
三人又哈哈哈地笑了一通。梁星也顧不得吃驚了,對秦封雨大大地刮目相看。趁著幾個菜嘩啦嘩啦都上來了,梁星隨便點了點筷子,就起身去了洗手間,坐在坐便器上給金齊欣發簡訊讓他過五分鐘給自己來電話。起身後在鏡子面前又磨蹭了兩分鐘,想著沉默寡言的秦封雨怎麼一下變成交際花了,大惑不解。看來,邱段守的離去,對秦封雨未必是壞事,這是一個生命的離去,喚醒了另一個生命的新生啊,人生是不是太離奇了?秦封雨能如此迅速地面對現實,真罕見。這麼想著,那點嫉妒心就搖頭擺尾地晃悠開了,竟有一絲後悔,不該介紹亞歷山大給秦封雨認識,人家哪輪到你同情呢?人家本事可比你大得多呢。人家這叫含而不露!
回座位不久,金齊欣的電話就響了,梁星裝模作樣地說了兩句話,借口家裡有急事兒,說:「對不起二位,我得先告辭。二位慢慢吃慢慢聊。」說著,伸手摟了摟秦封雨,沖亞歷山大笑笑,就逃跑似地離去了。
梁星走後,亞歷山大和秦封雨都有些不自在。亞歷山大問:「梁星真是個熱心人,她對你很關心!」
「這次辦葬禮,她和她先生幫了大忙。以前我不認識她,是我先生和他先生在一個球隊打球,她才好心來幫忙的。她真是好人,熱心又能幹,還特別會打扮。」
「你似乎比她還能幹!你不用打扮也好看。」亞歷山大直直地看著她說。
秦封雨輕輕地歪了頭,本來小小的眼睛眯成了縫兒,小鼻子圓圓地翹著。夕陽從窗口射進來,經過頎長的脖頸停在她高聳的胸口,畫一樣靜止著。目光掃過山峰,亞歷山大的呼吸略微動蕩,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運氣從天而降,無限的未來正在不遠處等待著。
梁星出了飯店,越想越煩,這都是什麼事兒?她甚至有些憎恨自己的好心。這家飯店離靜湖不遠,不如去和小唐聊聊。坐進車裡就給小唐發簡訊說要過去說話。
葬禮之後,小唐和梁星三天兩頭有簡訊郵件往來。梁星碰到不開心的事兒,總第一個想到小唐,家長里短、單位社區沒有不聊的。在聽筒里聽小唐輕言細語地說兩句話,心頭的疙瘩就緩緩地鬆開,像吃了迷魂藥。「多來教會崇拜吧!」小唐少不了提醒這句。
梁星說去就去,看到不少熟人,熟人里當然包括陸西安和小唐。陸西安經常擔任教會執事,帶領宣讀經文,吃聖餐時端著聖餐盤一排排地給會眾分發象徵耶穌肉身的無酵干餅和象徵耶穌寶血的葡萄汁。每次陸西安都會在崇拜之後的會眾交通時過來和梁星說幾句話:「怎麼,老金不來?」
「他忙!你呢?太太呢?」
「哦,她在國內呢。你今天聽道聽得怎麼樣?」
梁星感覺到陸西安故意轉移話題,這才意識到他極少提到自己的家庭生活。後來小唐悄悄告訴她說:「你不知道嗎?陸西安的太太是常年在國內做生意的,兩人的關係若即若離。」
「聽說他有個兒子,怎麼也見不到?」
「跟著媽媽在國內上國際學校呢。他太太似乎很會賺錢。」
梁星憋不住心裡的疑惑,問:「真奇怪!女人在國內,兒子在國內,怎麼跟這幾年的移民狀況相反呢?常見的情況是自己在國內賺錢,把老婆孩子送出國啊!」
「陸西安不愛說,大家也就都不提。一定有他的苦衷。禱告的時候,他也從不為自己禱告。他這樣積極為教會效力、為神侍奉的人一定會得到神的保守的。放心吧。」
梁星心裡對陸西安就多了些憐憫。一個男人孤身度日,不容易!再看陸西安的時候就不全是仰慕,還多了同情。有兩次包了餃子,背著別的同事,專門用保鮮盒裝了滿滿一盒給陸西安送去。兩人一推一搡,就多少產生了一點身體接觸,梁星快速地轉身就走,可轉身的速度還是比臉紅的速度慢了一步,陸西安看在眼裡,也不說什麼,再送餃子的時候,就不再敢推搡拒絕。梁星的臉卻有機會沒機會都紅一紅,本來就打扮得體,臉紅起來,添了嬌羞,整個人就有了女子的柔媚。她總是下意識地對這位領導遙遙相望,目光不小心碰上,心就咚咚兩下。陸西安還是大大方方地說著官話,溫吞地微笑,時時鼓勵她去教會崇拜,上班在休息室聊天仍然時不時把「神」提了又提。周日梁星賴床,不想去教會,陸西安的目光就像脖子里暗藏的一個手電筒,刷地亮起來,照得大腦明晃晃的。她騰地翻身起床,推一把身邊還在沉睡的金齊欣說:「我去教會崇拜,你什麼時候跟我一起去吧?感覺很好的。」金齊欣照舊打自己的呼嚕,並不搭理她。
梁星路過洋人超市,進去買了束鮮花。小唐在超市工作,近水樓台先得月,經常有快過期的食品可以帶回家。平時兩人見面,小唐總是給她塞東西,梁星全家跟著沒少沾光,就讓這束鮮花致個謝。到小唐家時,小唐正在擦抹飯桌,她把一盤醬牛蹄筋擺在梁星面前,說:「你吃,今天不吃就不新鮮了,吃不了你都帶回家。」
梁星把秦封雨和亞歷山大見面的事詳細描繪了一番,小唐一邊聽一邊笑。梁星就翻著白眼,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遲鈍?難道不覺得咱們都被秦封雨的假像蒙蔽了嗎?她這樣的交際花,卧春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呢!跟比自己大近二十歲的老外第一次見面,就眉來眼去,談笑風生,我可見識了!明天就結婚我也不稀奇呢。」
「是你被蒙蔽了,才吃驚。我和秦封雨一家處了這麼久,秦封雨是什麼人我還算明白一點。她樣樣都拿得起來放得下,交際花這名頭太大了點兒。人家找對象,又不是亂搞,別瞎說!何況還是你介紹的,真是!你想想,她是怎麼嫁給邱段守的?邱段守不是比他大十幾歲嗎?和亞歷山大這樣大她近二十歲的人投緣兒,有什麼稀奇?受過良好教育,懂得隨機應變,講究實惠,有什麼錯?誰不嚮往美好生活?誰願意不到四十歲就守寡?」小唐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給梁星沏茶。
梁星獃獃地看著小唐,過了半晌才說:「我真服了你,什麼事情到了你這裡就理所當然了。我看下面你就要說這是上帝給秦封雨的恩賜了吧?」
小唐繞到梁星背後給她揉了揉肩膀,低身湊著她耳朵說:「你這個冰雪聰明人兒啊,猜的太對了,不愧是我的好朋友啊!這當然是神的恩賜!其實,什麼都掌握在神的手中,包括邱段守的去世,包括秦封雨的現實,還有你的驚訝,都是神賜的。矛盾中才能成長啊!當然要感謝神給了這一切機緣來讓我們成長啊!」
周凌雲送女兒貓貓踢足球回來,熱熱鬧鬧跟梁星打招呼。常來常往,梁星和周凌雲也熟了。梁星問了貓貓幾句學校的事兒,嘖嘖嘆著:「唉,中國人的孩子怎麼個個都這麼優秀,學習好不說,什麼活動都不耽誤,貓貓都當足球隊長了,太了不起了!」
如果搬家過來,勇子也會進入靜湖中學,勇子整天打遊戲,可怎麼跟這些優秀的孩子比?小唐這時已經在忙著給爺倆熱飯,梁星就起身告辭,緊緊地抱了抱小唐,滿心歡喜拎著一袋牛蹄筋出了門。
車子上路,梁星心頭對秦封雨的妒忌和驚訝早已煙消雲散,打開搖滾樂台,搖頭晃腦地聽,是加拿大本地一個四人組合名叫「媽媽」的樂隊創作的「讓我們愛吧」,歌詞大意是「這是世間一場遊戲,如貓和老鼠還有男人女人,如果必須下注,我願意賭一隻鳥,它不會在男與女、貓與鼠的遊戲中被擒……」什麼意思?一隻鳥?象徵自由?在情愛的你追我趕、你離去我傷悲的遊戲中可以一展雙翅隨時飛翔離去?那婚姻的約定呢?夫妻的責任呢?誰不想如鳥一樣飛翔,擺脫捆綁?如果所有的貓鼠男女之戲都可靈機一變展翅退出遊戲,這世上還有一夫一妻的婚姻需要存在嗎?梁星腦子裡出現了深秋鋪天蓋地的候鳥向南遷徙的宏偉場面,咯咯笑出了聲。人類如果真成了鳥類,也沒什麼勁,風餐露宿,居無定所,搬來搬去的。她寧願鎖在婚姻里和金齊欣一路悶頭走下去。可是,陸西安呢?那是怎麼回事?梁星扭大了音量,媽媽樂隊還在唱,「媽媽做過,爸爸做過,我打賭他們寧可沒有做過,瑪麗做過,喬伊做過,連小嬰兒耶穌也做過!」就是,不願做的事多了,也統統都做了,你我他都一樣。管它的,咱又不是哲學家,貓呀鼠呀男人女人的,浪費腦細胞!
到家,梁星三言兩語說了秦封雨的事兒,想看看金齊欣的反應。金齊欣斜眼瞟了妻子一眼,漫不經心地說:「你如果是真的好心介紹對象,就應該希望人家成功,算是成人之美,積功積德。如果不是真心盼好,幹嘛多此一舉?秦封雨能力強,會見風使舵,討人喜歡,和亞歷山大一拍即合,你應該高興才是。」
「唉,你這人,我有不高興嗎?」梁星聲音高了起來。
「你看你那諷刺挖苦的語氣。我是你老公,生活了快二十年了,你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我會分不清?」
梁星瞪了金齊欣一眼,一扭頭上了樓,心裡美滋滋的。還是老公了解我這點兒小心眼兒,就沖這點兒,咱這婚姻還是美滿幸福的,應該感謝上帝!
勇子的門果然關著,梁星要和兒子談談去靜湖中學上學必須努力用功才能有競爭實力的問題,還要談談是不是應該增加些課外活動,貓貓能當足球隊長,你勇子怎麼也該踢踢足球吧?她敲門,等著勇子回應。半天沒聲響。梁星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裡面噼哩啪啦響著鍵盤的敲擊聲。呼吸急促起來,她抬手重重地敲了三下,還是沒反應。這回梁星能感覺到自己急速呼吸出來的熱氣了。她控制著情緒,敲門的聲音更重了,四下,像擂鼓。
「幹什麼?!」勇子嚷道。
梁星一下就把門扭開,胸脯上下起伏,聲音也高得不亞於勇子:「你還有理了?媽媽在外面敲三次門你才有反應,像對傭人講話,有兒子這樣對媽說話的嗎?」
勇子還在繼續打遊戲,眼睛死死地盯著屏幕,手指快速移動著,屏幕上一個滿身盔甲的人在奮力奔跑,後面是一個同樣全副武裝的人奮力追趕。「煩死了!別理我!沒看我馬上要輸了嗎!」
梁星血往上涌,惡狠狠地看著勇子面對熒屏決一死戰的專註神情,他全部的肌肉都緊張得扭曲了,手指飛快地移動著,脖子挺著,嘴角隨著手指的運動抽動不停。這是我兒子嗎?梁星氣急敗壞,胸脯快速起伏,不管三七二十一,彎腰,低頭,就把立在地上的主機開關啪的一聲關了。滋的一聲,熒屏閃了一下,就黑了。
勇兒一下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順手把桌上的書呼嚕到地上,發出巨大響聲,整張臉塗了雞血般通紅,細瘦的脖子上血管鼓漲,五官變形,他喊著:「你幹什麼?你走開!我再也不要理你!我打了三個小時的戰果都被你毀了,毀了!!我從來沒玩兒到這麼高的級別,懂嗎?你懂嗎??你這個、這個……」
梁星盯著瘋狂的兒子,目瞪口呆,揮起的手臂停在半空,她竭力控制著不讓它落在兒子身上:「你,你,你還有理了,玩兒遊戲玩兒成傻子了,你想幹什麼?我看你殺了你媽的心思都有了!不就是一個破遊戲嗎?你這是,這是上癮,明白嗎?明白嗎??」眼淚嘩啦流了下來,梁星一轉身咚咚咚下了樓,衝進書房,正好跟迎面出來的金齊欣撞了個滿懷!「你看看你兒子,你看看吧!我關了他的遊戲,他就發了瘋!兒子怎麼變成這樣了,你,你,你這是當的什麼爹?!」
金齊欣也滿臉通紅,眉頭結著大疙瘩,他壓低了聲音,但極其嚴肅地說:「你激怒他幹什麼?他是三歲的小孩子嗎?你一點兒都不尊重他!兒子的事兒,以後歸我負責,你干你自己的事情去吧!」說完,他就咚咚咚地上了樓,直到聽到兒子的門砰地開了又關了,梁星才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都是我的錯?兒子打遊戲你不管,你不管我管還不行?我當媽的管兒子有什麼錯?對她媽如此吼叫,你不站在我一邊,還訓我!有你這樣的丈夫嗎?兒子不要我,老公也不理我,我怎麼這麼命苦呢?這日子沒法兒過了!」越說越氣,越氣越委屈,鼻涕眼淚稀里嘩啦。剛才還自豪的幸福生活,一轉眼就變成了人間地獄。
金齊欣下樓時,梁星已經哭不動了,坐在沙發上發獃。金齊欣坐到梁星身邊,抓住她的手,她掙脫了兩下,被攥的緊,也就不再執拗。金齊欣說:「他是上癮了。我跟他商量好了,下周一天只許玩兒一小時遊戲,他答應了,你負責監督,怎麼樣?」
「如果超過一小時呢?」
「就斷他的網。」
「好,既然他同意了,咱們就這麼做!今天他那個樣子算什麼?還把我當媽嗎?」
「孩子長大了,不能再把他當孩子!打遊戲是他的錯,你過去就關他電腦是你的錯。」
「我的錯?我應該等他再打兩小時再關嗎?你看到他那個樣子了嗎?玩遊戲玩得魂兒都沒了。你,你也太沒原則了吧?他對我這媽那樣,你都不管?你還對了?這都是你這當爹的長期聽之任之的結果!翻了他的天了!」
「唉,你呀,怎麼又沖我來了?對不起對不起!現在開始管,你看我的!我也沒說你管他不對,你管他當然正確,方式方法有問題。好了好了,我沒有捍衛你的權威,該千刀萬剮!我賠罪!」金齊欣說著順手把梁星攬進懷裡,另一隻手開始摸摸索索。
梁星的氣兒一下泄了一半,半推半就地膩味著,說:「人家還生著氣呢,你就搞這個,討厭死了!今天又不是周六例會,這可是你在壞規矩,不是我啊!」
金齊欣抓住妻子的手往自己褲子里伸,說:「規矩是人定的,人自然也可以破了它。」
「我想破壞的時候,你總有理由堅持原則,你想破壞就常有理了。」
「那,那就不破壞了?」金齊欣斜眼笑著,握著梁星的手頓住了。
梁星鼻子里哼哼著,早抓住了金齊欣的要害狠捏了一下,嘟囔著:「去卧室!」
這些年,兩人只在周六晚上親熱,吃飯睡覺一樣定點定時,兩人稱之為「例會」。乾乾淨淨地洗完澡,鬆弛自在,慢吞吞一邊說話一邊做,實質工作不到十分鐘,摟摟抱抱摸摸索索嘀咕枕頭話能磨蹭兩小時,那是梁星最幸福的時刻。兩個例外,梁星月事兒和金齊欣偶爾疲軟的時候,兩人都會遷就對方,省了實質工作,枕頭話兒這個程序卻始終雷打不動。平時梁星經常有破壞規矩的企圖,金齊欣卻很少響應,老說上班上累了,沒心思。周六於是變成了一周最美麗的日子。金齊欣只有在想討好太太的時候才會破壞這個規矩,他和梁星都明白,這事兒一和諧,夫妻之間一切不快就都煙消雲散了。家庭的欣欣向榮,不能不把功勞大大歸功在規律的周六例會之上。
這天的枕頭話自然離不開勇子。「小唐的兒女真了不起,學習都好得很,貓貓還當了學校女子球隊的隊長!貓貓她哥狗狗立志考SAT呢,我看是沖著美國的八大藤校去了。咱們勇子可怎麼辦啊?就知道玩兒遊戲,愁死了!」
「你呀,總是人家人家,怎麼在外面死要面子,裝的理直氣壯都是你好,回了家就都是別人的好了!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兒,教育孩子的理念也不同,孩子更是個性迥異,對一個孩子合理的方法不一定對另一個孩子有效。勇子哪有你說的那麼差?咱勇子學習也都沒下過B,你看他不學習都能得B,如果用點功,還不一下子就得A了?男孩子成熟晚,你不用擔心。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幹什麼了?還不是放學后一群一夥地在外面玩兒,掏鳥窩、射彈弓、扇煙盒?勇子不就玩遊戲嗎?既不出門闖禍,又不挑肥揀瘦。知足吧!戒遊戲的事就交給我了,看我來軟硬兼施,堅決完成老婆交給的任務!」金齊欣說著突然停了手裡的摸索,起身說:「我得去看看他,例會需要中場休息,一會兒再繼續。」說完,披了睡袍就出了門。
梁星微笑著,翻了個身,把薄被子拉過肩膀,自己摸了摸一絲不掛的身體,光滑稍欠,彈性良好。剛覺得潮熱點點滴滴從身體深處湧起,金齊欣一走,就像堵了的水管突然通了,嘩啦,水跑光了,只剩下乾燥的空虛。為了勇子而終止例會,這也不是頭一遭,誰讓咱為人父母呢?梁星又翻個身,好像要把肉體慾望壓在身下,換成精神活動。是,老公說的對,勇子除了愛玩兒遊戲,的確挑不出什麼毛病,學習中上,性格也不霸道。孩子小的時候,兩人求學求職,在孩子身上花的功夫並不多,孩子上蒙特梭利私立學校,游泳啊樂器啊各種課外活動都跟隨學校完成,放學后家長無需多慮。中國孩子個個都學鋼琴,勇子也不例外,但死不喜歡,勉強學到4級就半途而廢。國際象棋玩兒了兩年也中斷了。現在羽毛球是唯一堅持的課外項目,報了周五晚上社區活動中心非比賽性質的隨意訓練,也不需額外努力。比較起小唐和周凌雲在孩子身上的付出,梁星頓覺慚愧。小唐的一雙兒女都沒上過私立學校,孩子的全面發展是爹媽的時間和精力實實在在搭進去陪出來的。貓貓比勇子小一歲,鋼琴過了6級,還是學生會的年級代表。貓貓的哥哥狗狗比勇子大一歲,鋼琴已經過了8級,省級數學競賽中得過第二名,課外參加學校划船隊,起早貪黑地訓練,此外還每周在醫院做義工6小時。兩個孩子都是教會的青少年骨幹,承擔許多義工。據小唐說,多年來,周凌雲和小唐一個人管一個,接來送去,晚上和周末都是圍著孩子團團轉,球隊和船隊還經常要到別的城市比賽,一走一個長周末,都要家長陪,大人因此也要為孩子的活動做很多義工。造就這樣兩個優秀的孩子,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你梁星和金齊欣比得了嗎?現在才發覺該管孩子了,還來得及嗎?哎,來得及要管,來不及也得管啊!
「我和他打了個招呼,把他機器的網路掐斷了。」金齊欣回來一邊往被子里鑽,一邊喜滋滋地說。
「是掐了全家的網,還是只斷了他的網?」
「當然是斷了他的網。」
「好,兒子就交給你了,我倒想看看你來硬的他怎麼反應。」梁星嘻皮笑臉的,手開始忙碌起來,金齊欣卻疲軟了。他摟緊梁星,梁星的手就彆扭的使不上勁兒。
「我有點兒累了,打球時好像扭了腰。咱們摟著睡吧,不做了。」金齊欣說。
梁星身體一團火,嘩啦一盤冷水衝下來,心裡不高興,卻又被金齊欣摟著,也不好發作。乾乾地皺了眉,覺得呼吸受阻,乾脆掙脫出來,說:「唉,我看你是有點兒老了,最近老說腰不好,打球這運動應該是把身體越練越好,怎麼越練越差了?明天去看看醫生吧。」說完就翻了身,嘟囔說:「睡吧睡吧,一睡解千愁!」
金齊欣也翻身躺平了,回答道:「有人頭痛腦熱,有人高血壓心臟病,有人就腰酸腿痛。什麼大不了的?愁什麼愁?這麼幸福的生活,哪兒來的愁?睡覺睡覺,睡醒萬般有!」
月,升了上來,彎彎一弧,掛在窗外樹梢上。天空隱約地灰著,樹深深地黑著,層次分明,白白的彎月像是黑幕上一個剪開的豁口,完美的一隻眯縫眼兒,窺視著床上的夫妻倆安靜的身體。夜深處,金齊欣發出輕微的鼾聲,似小鳥節奏鮮明的啾鳴。樹影搖曳,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