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電影的時候,只有樣板戲。沒有長辮,也要甩著短髮擄著一根頭巾尖著嗓子唱:「我有一顆紅亮的心!」一根蔥指在耳邊一翻,小眼珠一撇,就有模有樣兒了,「心」字,要拐很多很長的彎彎,拖到長城越過金三角,方虛虛弱弱地停下來,回頭一看,哇,大中國還在八部樣板戲里翻來覆去流連忘返呢。
窘懂未笄的少女,以為世界上的女人不外乎李鐵梅阿慶嫂江姐,男人不外乎楊子榮李玉和胡漢山。小小的未來之夢就是要當江姐坐坐老虎凳,嫁給楊子榮智取了威虎山。那時,學校里吃憶苦思甜飯,小眼眶裡的秋波就演變成決堤洪水,蘇美帝國主義和台灣反動政權統治下的人民一天三頓都在嚼著這豆腐渣,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蜜?簡直就是蜂王漿!且不知愚民政策正是關緊門把自己的家徒四壁抬舉成金磚琉璃瓦,把門外的摩天大樓詛咒成土坯茅草房。在那樣的精神荒漠里,我們那幼小單純的憧憬中,八部樣板戲便是登峰造極之作了,有板有眼的在銀幕上演繹英雄故事,當真是大沙之中漠漠余香、森森柔綠的綠洲了!
那時,有個影院叫大紅房子,每次放電影,象徵性地收一毛錢門票,檢票時呼啦啦一擁,檢票員被擠得看不見,孩子們貓腰從人縫一鑽,幾分鐘影院里已經坐無虛席,從無對號入座。過道里也站無虛地,開演前人聲鼎沸,每個人的音量都因為別人的音量比自己高而不得不變成男女高音,禮堂里人人都在唱詠嘆調,您可以想想那種匪夷所思的音響陣容,「震耳」是當之無愧,「欲聾」也勝利在望了。吵吵嚷嚷的氣氛,倒比看電影本身激動人心。
我是哥哥的跟屁蟲,時常混在半大小子群里,不經意中窺見許多風光,經年去,仍難忘。那些唇上絨毛乍現,青春正當年的毛頭小伙,人群中最是忙碌,眼神跨過人頭,遮遮掩掩盯著心儀的女孩兒,目光一掃,恰好當叮叮撞上了女子的秋波一瞬,就興奮得不知所以,嗓門更大了,做出些誇張的動作,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來,年輕的心臟跳得格外劇烈,隔著衣服也看得見那些躁動的起伏。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受害者,鈴聲一響,燈光一滅,我的臉就被什麼人捧住,嘬地對了嘴兒,濕漉漉的,一瞬間便鬆了口。我嚇壞了,黑暗中知道是哥哥的鄒姓朋友,他正斜眼看我,我便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哥不明所以,卻懂得疼我,小聲說:「又怎麼了?最愛哭,再哭就不帶你來了。別哭了,好好看電影!」一手把我摟到他身邊。我便息了聲,當時並不懂得怎麼回事,連自己的初吻莫名其妙地喪失了也不知道心疼,委屈也不知道為什麼。三天後吞吞吐吐告訴了哥哥,他和鄒姓男子大打了一架,也就罷了,我卻一記就記了這許多年,從童年記到現在,從中國記到了外國,鄒姓男孩兒的長相早已遺忘,那濕漉漉的感覺卻好像是一分鐘以前。那年我只有十歲,鄒姓男孩不過十三歲。
哥總結的不錯,我的確是個愛哭的女孩,從小被老師冠了林黛玉的美名,掉起眼淚,金珠子銀串子霹靂巴拉流成尼羅河,卻無聲無息。因為無聲,便分外可憐,總惹出大人的痛愛來。這哭的本事,看電影時發揮的最是暢快,屏幕上好人得勢,我哭,壞人得逞,我哭,人民勝利,我哭,英雄就義,我哭,情節緊張,我哭,柔情蜜意,我還哭。所以只要看電影,手絹一塊是必備的,折的齊整整揣進口袋。商店裡賣手絹兒的櫃檯小小年紀就知道去逛,掂著腳尖爬在玻璃櫃檯上看手絹上的花樣,沒錢買,看得腳尖痛了,才作罷,喜歡的花樣都記在心裡,那份高興比擁有十塊手帕還多幾分。
手絹利用率最高的電影,當屬賣花姑娘,看了幾十遍,仍然痛不欲生地哭個沒完。那部電影,哭,不是我的專利,影院里從頭到尾,嗚咽一片,除了「賣花來呀,賣花來呀,朵朵紅花多鮮艷」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耳邊是連綿不斷的抽噎吸涕之聲,那樣全民集體共抽泣的境界,現在的電影院里無論如何見不到,直到前不久北朝鮮亡了金領導,才在網上重溫了全民悲痛那催山倒海的龐大淚勢。
看電影,血液在我那顆小心臟里會湧出千尺興奮的巨浪,平展展一塊方屏,就把莫大的世界包裹進去,那時候的世界稱不上花花綠綠,但小孩子眼裡仍然是看不夠的驚奇,品不夠的滋味。就這樣,翻來覆去那幾部電影不知看了多少遍,上句「臉怎麼紅了?」下句馬上跟進「精神煥發!」「怎麼又白了?」「防冷塗的蠟!」,百分百的同步互動,一點不摻假,真正的以主人公之悲為悲,以主人公之樂為樂。可惜任何獎項里都不曾給最佳觀眾頒發獎狀,否則,我小小年紀,該是一牆獎狀,不用貴客臨門,蓬蓽自己就生輝了。
有個暑假,去了鄉下,電影是放映隊開了汽車來放的,鄉村過年一樣躁動起來,天一擦黑,呼啦啦一群孩子拎著馬扎蜂擁著去露天屏幕前佔座位,正面占不到,背面也要擠個前排,反看電影,也只有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有資格拍拍胸脯,湊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回到城裡,這反看電影便成了一條吹牛的原由,可惜我人小不擅自吹自擂,白白浪費了這條資本。
上中學以後,便開始顯出些特立獨行的苗頭,一邊是言輕語細,一笑三分柔,翩翩豆芽菜,凄凄河邊柳,大人早把窈窕淑女冠在我頭上。豈不知,野火燒心,杵逆反叛,全班五六十個同學個個伏案苦讀、人人孜孜不倦的自習課,我會獨自開了後門溜走,個兒高,坐最後一排,有優先條件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出門直奔自行車棚,颼颼颼奔向電影院,空氣新鮮,胸臆盎然,每個細胞的解放,身心的自由不羈,逃學的灑脫激動,現在想來,仍令人懷念。大下午,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電影院里只有三五閑人,我靜悄悄在黑暗裡進入情節,照舊的又哭又笑,一部電影看下來,似乎生生死死了又一回,提前經歷著沒有經過的故事,提前觀看悲喜交加的人生,電影完了,立刻長大了十歲。
那時已經改革開放,電影進入春風吹又生的覺醒時期,《小花》《牧馬人》《黃土地》《紅象》《女大學生宿舍》《良家婦女》好電影一部接一部,譯製片更令人血脈賁張,《橋》《瓦爾特保衛沙拉熱窩》《追捕》《大篷車》《佐羅》《葉塞尼亞》,部部都是大片,片片的轟動效應除了讓剛剛睜眼的中國大飽眼福,更讓如我般擅長憧憬的少男少女對外面的世界浮想聯翩,出國去看看的種子那時便種下了。
每每從電影院出來,少不得要經歷偷偷溜回教室的緊張不安,用上「驚心動魄」也不過分。百密一疏,被抓住是遲早的事。班主任劉老頭兒發現我逃自習時,我已飽覽幾十部大片,過足了電影癮。
「你,不要前途了?大學不考了??逃學這種事,你,你也幹得出來?!」那時候不時髦擁抱親吻,我當時實打實想過去抱抱老人家,安撫一下他那頻臨爆炸的肺子,那張青筋暴露紅若雞冠的臉,著實不好看。低首含眉,我趕緊金珠子銀豆子地流了一臉做悔恨狀,如果背上把恩師氣炸了肺的惡名,這前途可就真的水深火熱了。
從此,爹媽斷了我的零花錢,沒錢買電影票,課沒了逃的目標,乾脆就省了吧,何況我的確很在乎劉恩師那對肺子的健康狀況。好在我這枚八九點鐘的太陽還是比較朝氣蓬勃,在熱戀電影的同時,也熱戀文史地數理化,祖國的大學,熱情地向我張開了大門,我就不客氣,一步跨了進去。師生情重,去年回國探望劉老人家,仍拿我當教育孫女的教材:「萬千桃李之中,唯獨她是你的榜樣!」說完狠命拍著肺子誇得我找不著北,那幾下拍打的大動作看的我心驚肉跳,想必那肺子一直再沒遭受過逃課女生的折磨,保養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