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心中的上海早點

經上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There i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Ecclesiastes 1:9)。很多時候人們認為遇上了新問題，其實這事在前清時代就發生過了。我說這句話當然是有感而發。且聽我慢慢說。

住在加州的朋友日常多半在華人超市買菜。在有超市之前是華人的雜貨鋪，已經不多見了，你現在可能要去唐人街才能找到。在雜貨鋪之前還有市場里的華人攤子。可華人零售業的真正「鼻祖」卻是挑著菜筐在路邊賣菜的華工。他們的故事要從加州淘金時代說起。1849年，加州發現黃金的消息吸引了全世界的淘金客，也吸引了數以萬計的華工。淘金熱過後他們大多散落在西部各城市的唐人街里。為了糊口，華工們又操起在唐山時常做的營生 – 挑起一擔貨，或蔬菜水果，或糖果玩具，或日用百貨，沿街叫買。後來人們發現這種不起眼的零售方式有它的競爭優勢。華工們大多是單身漢，住在大通鋪的宿舍里，吃住的成本很低。他們不用租鋪面，每天賺幾塊錢就能養活自己，隔一段時間還可以寄錢回國。白人商戶於是鼓噪起來，這不公平，我們要租鋪面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沒法同中國佬在同一個價位上競爭。

1870年，舊金山市政府通過法令，禁止商販在市內街道上用扁擔挑貨叫買。當時美國只有華人用扁擔(黃魚車尚未被發明)，洋人用的是馬拉或手推的車，所以這條法規的目標是路人皆知。同一年市政府又針對華人擁擠的住宿環境提出規定，在市內居住每人必須有500立方英尺的空間，這就是華人歷史上很有名的「扁擔條例」和「立方英尺條例」。這兩條法規檯面上的理由當然是為了環境，安全，衛生，但實際上是經濟的考慮 – 市府變著法兒打壓華人因為他們搶了白人的飯碗。這還只是開始，後來舊金山是又陸續出台限制華人的洗衣行業的「洗衣店法」，以及為了懲罰華人而設計的「辮子條例」。

當時大多數華人都不是公民，在政治上又缺少盟友，要對抗公權的淫威難度很大，但他們通過法律手段奮起反擊。由於他們的不斷訴訟，「扁擔條例」和「立方英尺條例」後來被州法院推翻；關於「辮子條例」訴訟也是華人獲勝，當事人還獲得了相當的賠償；反擊洗衣店法規的官司一直打到美國最高法院，這就是著名的「Yick Wo v. Hopkins」。最高法庭最後裁定舊金山市府違反了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同等保護」(Equal Protection)的條款，華人再次獲勝。「同等保護」的條款規定各級政府在制定法規時必須為所有的族群、人種提供同樣的保護，不能針對某一族群進行選擇性立法和執法[注1]。「Yick Wo v. Hopkins」是這類案件的第一個獲勝案例，有深遠的歷史意義。不久前法院暫停了川普的「禁穆令」，法理上也是基於第十四修正案的「同等保護」條款。

你也許會問：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其實不是我想提它，真的是因為歷史不斷地重複。有時是換了個地方重複，因為人性是一樣的。

即將消失的上海早點

鄉愁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義。有人思念故鄉的山水，有人惦記著初戀的情人，我的鄉愁是上海的小吃。上海人將大餅、油條、豆漿、粢飯愛稱為「四大金鋼」，我最喜歡的早點卻是小餛飩，鍋貼和燒賣。美國沒有什麼早點可吃的，有時在星巴客要點甜圈、貝果之類，也只是聊勝於無。每次回國，由於時差的原因，第二天總是很早就起來。我悄悄關上房門，穿過幾條剛剛蘇醒的街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給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最喜歡的餛飩鋪子已經開了，我不知道老闆晚上睡幾個小時。點上一碗小餛飩，加一籠燒賣，一個人安靜地品嘗，彷彿回到了在大學讀書的時代。

吃完餛飩慢慢走回家去，這時6點半還不到。走過一個街口總會看見很多早點的攤子，有些放在黃魚車上，有些搭有簡單的檯子。可以想到的早點在這裡幾乎都有。趕上班的人群會在這裡稍稍停留，買上兩樣早餐，然後匆匆離去。這時我會在一對蘇北小夫妻的「裹腳布」(別處稱為薄餅果子)攤子前停下。老闆娘是個能幹的女人，她將面汁倒在一塊燒熱的鐵板上，快速地摸平，打上一個雞蛋，再放上一根油條還有其他一些佐料，然後一包即可。動作流暢，一氣呵成，看她做事真是一種享受。如果你注意一下就會發現這些開早點攤子的多半是外地人，每天起早貪黑，賺點辛苦錢，還經常要受到城管的騷擾。他們的服務也為上海市民的生活帶來很多便利。

最近一次回國時卻發現這對蘇北小夫妻不在了，事實上所有的早餐攤子都不在了。一打聽才知道這是市裡或區里的命令，這種在街上賣早點的攤子一律禁止。以後想賣早點，商販必須租鋪面，登記交稅。市府給出的理由無非是這些攤販佔用了人行道，有礙市容，又不衛生，等等。但我還是懷疑真正的原因可能在別處：也許是想把他們逼進店鋪，便於收稅；也有可能變著法地想斷了這些外地人的生計，好把他們從上海趕出去。法規也許沒有指名提到外地人，但明眼人還是看得出是針對誰的。

俗話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熟悉美國華人歷史的人都知道上海的新規定同一百多年前舊金山的種種反華法規沒有本質的差別。這種針對某一群體(無上海戶口的外地人)的法規在法理上是很成問題的，這點在美國是這樣，在中國也是這樣。中國憲法也有保護各族群、地域、階級的人們有同樣權力的條款。上海其實是座移民城市，即使是老上海人幾代之前也是外地來的。海派文明的璀璨也正是因為兼收中國各地移民的文化，加上來自西洋、東洋、南洋的外來文化，並將它們融合改造和發揚光大。十月革命后和二戰之前，許多白俄和歐洲猶太人落難，上海非常大度地收留了他們。既然對外人有這樣的胸懷，難道不能對自己的同胞多幾分包容嗎？

注1：「No State shall make or enforce any law which shall abridge the privileges or immunities of citizens of the United States; nor shall any State deprive any person of life, liberty, or property, without due process of law; nor deny to any person within its jurisdiction the equal protection of the la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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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裹腳布的蘇北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