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水滸新傳》心得
《水滸傳》是男人書。作者施耐庵的人生經歷與梁山大王宋江相近,科考得進士卻不耐為錢塘尹,參與鹽民暴動為謀士卻又因失敗而隱身江湖。滿腹才華不為世用飄零無定所的大才子,閱世察情,屢見社會不公貧富不均官府無德吏治無能,滿懷鬱憤,用自己的文筆來顛覆和重建社會,撰寫了實現自己的夢想的書。《史記》可以下酒,現實卻只能讓人無奈。最好的辦法,是寫出自己心中的理想社會,為自己的思想營造出一個安樂窩。
《水滸傳》是大男人書。大男人者,所謂沙文主義者沙boar是也。他們認為女子豈應關大計,英雄末路緣多情,女人目光短淺心地偏狹,在任何場所,娘們兒只能作為男子的附庸、工具或玩偶。施耐庵誇讚燕青說:在絕世佳人李師師起「邪心」傾情時,「他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 但凡好漢,若兒女情長便落了下乘為人不齒,(除非你是徽宗皇帝老兒方可行得枕頭上關節)。這種看法,在一個只能用暴力來證實自己生存能力的動亂社會裡,不足為奇。說來羅貫中是施耐庵的入門弟子,在《三國演義》里的描寫比《水滸》更加出格:獵戶劉安殺妻待客,吃得劉公玄德撫腹大讚感動不已褒其忠義,可想見男權社會裡的女子地位等同豬羊。相形之下,施耐庵沒有大張旗鼓地歌頌或提醒宴客不妨吃掉糟糠老婆已經是文明許多。不過,我估計施耐庵活著的時候,打量自家太太的目光也和宋江看閻婆惜、劉安看瘦婆姨差不離,所以很能理解施太太對於老施的恐懼心理,不敢對他起「邪念」那是理所當然。由此推理,施耐庵不曾有過兩心相許刻骨銘心的摯愛真情,也怪可憐見的。
文明不僅僅是用文化的璀璨、社會的富足和科技的發達來衡量的,更著重於一個社會整體的道德修養。而一個人的文明程度和修養,從最小的範圍來說,可以體現為他對女子的態度。不是說時時處處無故禮讓著女子才顯得尊敬,那樣反而顯示出認為女子是弱者,這種態度實際是一種上位者施恩的傲慢;而是把任何人包括女人都看成能與自己並駕齊驅、同樣有思維有感情有抱負的人。就中國屈指可數的小說而言,李汝珍的《鏡花緣》曹雪芹的《紅樓夢》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馮夢龍的《三言兩拍》中的女子形象都比《水滸傳》里的出類拔萃,就是唐人傳奇中的眾多女子,亦比施耐庵筆下的更秀逸英爽更像人樣子,所以如果有施粉反駁說他是受了歷史時代的局限,咱就請他粉老人家穿越個女身,嘗嘗《鏡花緣》中林之洋裹玲瓏小腳的滋味。
兄弟們都疼惜潘金蓮,殊不知唯有西門慶那等邪漢才降服得了潘美眉。潘金蓮美則美矣,前半生遭遇委實可憐,但她兇悍潑辣心毒手黑,俺們的眾文豪怕是誰也當不起那一撮砒霜。宋時也有和離一說,潘金蓮若勸得西門慶舍些銀兩,為懦弱的武大郎另娶一房,也省了傷天害理殺夫,鬧得自家死得凄惶如許。不過情急之下理智全失盡由本性也未可知。
《水滸傳》開宗明義,是要寫俠者。這個俠字大有講究:人若能夠摒棄弱肉強食自私自利的原罪傾向,即便不是出於自發而是受到普遍社會心理轄持,能夠有正義感具同情心不去危害他人,就算是廣義上的好人了。但作為俠士這還不夠,俠士最重要的是要有解救危難和扶助弱小的能力,具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自我犧牲精神,豪爽仗義不能僅局限於自己的小圈子,那只是結黨,要能夠襟懷悲憫,惠澤目之所及。
所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魯智深是俠;智勇雙全救主全大局的燕青是俠;憐老惜貧濟世救人澤布及時雨的宋江是俠;而大多數水滸中的人物頂多只是拳棒功夫上的武夫莽漢罷了。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上不能回護萱堂下不能庇佑弱妻,惱了光會欺負老莊客,落了草還在王倫手下忍氣吞聲許久,人倒勉強算是個好人,只是不曾見過這般窩囊憋屈的俠士。青面獸楊志比他還要爽快,若是林沖遇到潑皮牛二,80%可能性他不敢當街宰人,脖子一縮又忍了,大不了拍牛二個漏風巴掌。包括人人稱頌的武松,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有任何俠氣,他就是一團殺氣凝成的兇徒,殺起人來殘暴之至,現實中見到這等人得趕快躲。倒是黑李逵,能夠為素不相識並無綺念的劉太公的女兒,連「替天行道」的大旗都砍了,痛罵頂頭上司宋江:「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你不要賴,早早把女兒送還老劉,倒有個商量。你若不把女兒還他時,我早做,早殺了你,晚做,晚殺了你!」 施耐庵這番話寫得極妙,如滾珠飛瀑淋漓盡致,活脫脫繪出個仗公義而憤起的好漢子。可惜李逵的俠氣恰如段譽的六脈神劍時有時無,常犯失心瘋掄著板斧濫殺無辜,連小衙內那麼可愛的娃娃都不肯放過,所以頂多算半個俠。
說來施耐庵的文字的確令人折服,《水滸傳》出場的人物有七百二十五,不僅能把他們編織得各安其所、次序井然、輕重得宜,還能在寥寥數字中刻畫出人物性格,讓讀者對每個人都能留下清晰的印象。施公特別擅長描寫動作,魯達打鎮關西、武松斗蔣門神、張順淹李逵、燕青小相撲,段段場景如暗夜中大匠鑄劍,錘起鏗鏘連響一片,每個動作都有火光四濺,煞是好看。《水滸傳》文字簡潔有力,多白描無贅語,同時期的歐洲恰值文藝復興巔峰,可以類比的有西班牙諷喻俠客小說《堂·吉柯德》,在下覺得《水滸傳》的整體結構布局文筆都要出色得多,不過《堂·吉柯德》的人文主義思想又超越了《水滸傳》。當然歐洲當時還有流光溢彩驚才絕艷的語言大聖莎士比亞,但咱們也有湯顯祖啊,李白如果寫詩劇一定也不差。誒,咱不是寫比較文學專論耶,也寫不來,所以淺談輒止,說多了就得露怯了。
最佳接龍小說當屬《金瓶梅》。不僅承接《水滸傳》的武家線脈,植根其中繁衍出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而且建樹起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用最生動活潑的筆法描繪出當時的市井生活。不過,我個人覺得《金瓶梅》還是潔本的好看,因為看時若自己的兒女在身邊而不會感到自慚和不安。所謂閨房之樂在門內當盡由你胡天胡地,門外就得整頓衣衫起斂容,讓父母兒女看得過去,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若不願見妻女放浪形骸何苦求於她人,得給自家和他人都留點最起碼的尊重,否則豈不委屈了進化論。這也是《金》的作者之所以隱姓埋名的緣故吧。那些喜愛在公眾場合褻談女性的男人,不僅是低級趣味那麼簡單,而是對女人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輕蔑和鄙視,幾近變態的flasher,若逢動亂天知道會變成啥樣。至少在美國的主流社會意識里,這種作為會令人極為不齒。當然我是過去自詡清流、現代混同小白的迂腐老派人,九斤老太vs坐井觀蒼天的青蔥少年,老朽只有牽著玄孫子踱著四方步走開,搖頭不敢與之爭辯。
看大家都寫得興緻勃勃,但不解為何迄今無人寫一個妙人:牛二。牛爺混世的功夫在詩外,除卻用頭頂人的看家本事,十八般武藝樣樣稀鬆,仰仗的就是眾人不屑出頭與不敢招惹的心態。所以一聲「大蟲來了!」 群雄辟易莫之耐何~君不見高士們端坐棋局兩側,為一目之爭辯得不可開交時,倘若有一方能舍下臉面,叫出字正腔圓的國罵來,對面的迂夫子目瞪口呆之餘只好甘拜下風,呃,除非也願意放下身段罵出個更好聽的。不過那就不再是高人對壘而淪為村夫潑啥了,為文人雅士所不取,也已乎哉~
雖說是寫造反,施耐庵的最終理想也就是受招安,進入他過去所嫉憤的上層社會,憧憬從此後為官為宦有錢有勢,蓄奴僕養姬妾錦衣玉食,被自己過去用生命反抗的制度所接受,自己也接受和認同那個制度。截生辰綱的目的是求財,替天行道里的天就是權財,道則是財產的利用暴力再分配。不管天子如何昏聵,梁山豪傑們尚未起意編造水泊中夜見龍氣衝天、掘出個碑石上寫道施耐庵白王之類,頂多也就讓李逵斗膽胡唚幾句。縱觀中國曆來揭竿而起的英豪,尤其是源起草莽者,無論成王成賊,「苟富貴毋相忘」,潑天的富貴總是第一所求,其次是個人的報仇雪恥,最後才是國家安穩百姓安寧。所謂黨爭,說到底也都是為了一部分人的未得利益反對另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大多是權勢利益之爭,真正如墨家那般能為了天下民生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者少,甘心犧牲名利甚至性命的志士更是鮮矣,所以才難能可貴可歌可敬。我絕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道崩之際,小人常見而君子闕如。
呵呵,您看到這兒,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芒刺在背?別急,我也附和您一塊兒去誅阿秋這個胡說八道口無遮攔的小少正卯:「鐵牛哥,板斧借來使使!」
這正是:秋某人信口開河妄評《水滸傳》,眾村民寬宏大量姑且容耐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