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過生日,得到的生日禮物是一棵攀枝紅玫瑰。種在車庫旁邊,現在已經攀上了房頂。花不大也不香,但多,色彩濃艷,缺點是刺太多,走過時一不注意就牽掛糾葛。後來生日又收了一棵黃攀枝玫瑰,花大而香,刺少,但招蟲,常見日本金甲克蟲(Japanese
beetle)呼朋喚友地來聚餐,殘羹剩飯慘不忍睹,不得巳挖掉了。
開春以後,每次打開車庫門,都會有一對知更鳥從玫瑰叢中撲碌碌地飛起,站到屋頂或樹枝上報警似地尖叫。哈哈,玫瑰里築了愛的金屋,離地面不到七八尺高,就在路燈下面,避風又擋雨。曾在後院撿到過碧藍色的蛋殼,那種顏色非常獨特,就叫知更鳥蛋殼藍,我怎麼忍得住不去窺窺這個小窩。搬了個小梯子爬上去兩階,在鳥爸鳥媽的罵聲中倉惶地照了幾張相。回家細看,才發現有兩位沒睜眼的鳥娃娃,還有兩個小蛋沒出殼。搭窩的草都很細軟,看得出來是精心挑選的。
我家的草地去年沒撒殺蟲劑,常看到知更鳥在草叢中巡邏,不時像拔河似地拉出一條掙命的蚯蚓,或像古代美人兒脖子一樣白嫩的大懶蟲(領若蝤蠐qiú qí),看來小知更們餓不著。
傳說中剌鳥一生只唱一次歌,它會尋找那枝命定的荊棘,把自己的心義無反顧地扎上去,在痛楚中唱出最凄婉動人的歌曲,告別天空,告別羽翼,告別愛情也告別回憶,曲終命竭。這種壯烈的殤歌,可以在傳說中聹聽,若在身邊發生,只能令人痛徹。所以我想用一把小剪刀,悄悄地把一些玫瑰刺剪平。希望至少在幼鳥的巢邊,玫瑰也有短暫而又中庸的和平。
我們都是當父母的人,這樣的眼神,我們都非常熟悉。在這個目光中有一切身為父母者的關切衛護,有無限的拳拳摯情,也有明顯的提防擔憂,有綿延數萬年維續生命的一切章法,也有最簡潔單純的一個字:愛。這種愛,不會因鳥兒的弱小而卑微,也不會因瑣碎而顯得可笑,只會令人感到由衷的崇敬,還有心同此情的理解。
無論有多大風雨,無論有多少恐懼,父母都會用自己的羽翼,撐開孩子頭上的一片天地。
鳥類的婚姻生活里沒有小鳥依人的嬌憨,更沒有全無原則的寵溺,只有齊肩比翼的胼手胝足,毫無算計的共同付出,即便是對付假想敵的入侵,知更鳥夫婦仍是彼此共進同仇敵寇。
在這個目光中,彷彿還能聽到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但是這種聲音極其細微,在小鳥的啾嘰聲中一閃即過。
寫到這裡,我彷彿也看到了另一些目光,似乎寬宏大量的微笑,還有對「小資心態」的譏諷,也在熒屏上閃滅。呵呵,我也祝福心靈上的盔甲和老繭。
昨天的小鳥,已經長出了翅膀上的翼毛,過數周就會開始學飛。(娃娃們長得,讓人沒法子誇,不過肯定是鳥爸媽們眼中的寶貝疙瘩)
這是我去年文章中的摘錄:「我永遠忘不了的一個仲春,豆豆叼回一隻剛長翅膀的知更鳥,小鳥已經被咬死了。追蹤而來的大知更鳥,在陽台上痛哭咒罵,至晚才恨恨而去。次日天剛亮便又來慘叫,數日方罷。從此豆豆脖子上多了一串鈴鐺。」出巢學飛fledging是小鳥生命中最大的挑戰,也是我家貓咪最犯殺孽的時機。小鳥遇貓,一定和我們深山遇虎一樣的恐怖。天意如此,我無意責怪貓,只會儘力不讓他出來,但願小知更們平安長大。
後院高樹上也有一個鳥巢,不過這個巢我可不敢招惹。藍松鴉blue jay是我家院中最剽悍的鳥,霸佔了鳥食架子,紅衣主教northern
cardinal和鵓鴣mourning
dove都被它們啄跑了,連松鼠都被追得四竄奔逃。現在我一到後院,藍松鴉就會飛到樹枝上對我大吼,若走近它的家樹,小夫妻倆會輪番在我頭上作俯衝狀,還會投擲臭炸彈,相當準確,挨了炸彈后得洗三四遍頭發。所以我去割韮菜都得小心翼翼地戴個大帽子,那片領空已經不屬我的了。
藍松鴉非常聰明,平時會盡量離開人,近距離時居然知道躲避照相機的鏡頭。我想起傑克侖頓小說里的狼白牙,也會躲避人類的槍口。可能它們的確沒有深邃的思想,但是它們有天賦的靈性,讓它們懂得趨吉避凶,保護自己。
覺得叫聲最好聽的還是紅衣主教,聲音清澈悠揚,變化多端。坐在陽台上,遠遠聽到一聲鳥鳴,學著調子也吹一聲口哨,馬上就能聽到鳥兒的應和,一答一應,過了不久,鳥會飛到頭頂的大樹上,疑惑地打量著樹下。非常有趣的小惡作劇,讓我覺得自己也長了雙翅膀,與鳥兒心意相通。
(這是我不遠萬里,從老家帶來的香椿樹,長得太高,夠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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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獵歸來,沿著花園的林蔭路走著。狗跑在我前邊。
突然,狗放慢腳步,躡足潛行,好象嗅到了前邊有什麼野物。我順著林蔭路望去,看見了一隻嘴邊還帶黃色、
頭上生著柔毛的小麻雀,它從巢里跌落下來(風猛烈地吹動著林蔭路上的白樺樹),獃獃地伏在地上,孤苦無援地張開兩隻剛剛長出羽毛的小翅膀。
我的狗慢慢地逼近它。忽然,從附近一棵樹上撲下一隻黑胸脯的老麻雀,象一顆石子似的落在狗的嘴臉眼前——它全身倒豎著羽毛,驚惶萬狀,發出絕望、凄慘的吱吱喳喳叫聲,兩次向露出牙齒、大張著的狗嘴邊跳撲前去。
它是猛撲下來救護的,它以自己的軀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可是,由於恐怖,它整個小小的軀體都在顫抖,它那小小的
叫聲變得粗暴嘶啞了,它嚇呆了,它在犧牲自己了!在它看來,狗該是個多麼龐大的怪物啊!然而,它還是不願站定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樹枝上……。一種比它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使它從那兒撲下身來。
我的特列左爾站住了,向後退下來……。看來,它也承認了這種力量。
我趕緊叫開受窘的狗——於是,我懷著極恭敬的心情,走開了。
是啊,請不要見笑。我崇敬那隻小小的、英勇的鳥兒,我崇敬它那愛的衝動。愛,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懼更加強大。只有依靠它,依靠這種愛,生命才能維持下去,發展下去。
————屠格涅夫 一八七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