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湖》連載上部（十章下）

幾天之後，徐美美拉冰兒一起去逛街做美容：「你不能老是躲在家裡相夫教子，這是周五晚上，快把孩子撂給秦男，咱倆出去轉轉，之後我們去新開張的『憩園Spa』做做指甲，我都定好時間了。我們倆都多久沒在一起了？我可是放棄了和肯特的大好時光專門安排了今晚的活動，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我知道今天秦風秦雲都沒有課外活動，別找借口!」

冰兒聽著電話里徐美美炒豆子一樣的聲音尖細地響著，笑了起來。她喜歡這個永遠積極樂觀的好朋友，她就像三月春風，吹到哪裡哪裡就欣欣向榮了。即便她和大威哥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也可憐得讓人心痛。而那種心痛卻是一種孩子哭鬧時想哄他迴轉心意的疼愛，不用費太多心思，笑笑，鬧鬧，一切就會煙消雲散。孩子的臉，六月的天，孩子一轉身就會忘記一切，去享受快樂無憂的童年，孩子的智力做不到處心積慮地把不幸儲存在心底。多年來，每每看到徐美美陷入困境，冰兒總想竊笑。她太了解徐美美了，這是一個絕不會委屈自己的女人，悲傷，這樣傷神的事兒她是不會長久保留的，她會拼盡全力讓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重新進入快樂生活。所以，生活中所有的不快和不順徐美美都會在最短的時間裡尋找到解決辦法，那些轉瞬即逝的悲傷只是一層不漂亮的包裝紙，輕輕一撕，就露出了裡面華麗美好、歡樂充實的本質。

冰兒時常羨慕徐美美拿得起放得下的品性，也許正是兩人如此逆反，才要好了這麼多年。一想到徐美美，她就開心起來，和好朋友共度時光，讓她從日常家庭瑣事中解脫出來，是她心愛的事。兩人好了這麼多年，這個隔三差五約會的習慣，已經變成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好好好，我打倒我自己！我檢討！咱倆很久沒在一起共度時光，都是我的錯！好像前一段你心煩的時候，我陪你的那些時間，轉眼就被你這缺心少肺的忘了個一乾二淨！算了，饒了你。我這就通知秦男一聲，稍後給你去電話。」

高高興興撂了電話，冰兒就給秦男打電話。秦男說：「好。我也帶兒子們出去吃飯，然後去看個電影，我們也好久沒有父子約會了。」

看看， 這老公還是很不錯的，肯跟兒子們花時間，也從不阻止老婆的外出活動，知足吧！腦子裡那個聲音卻說：「你是個騙子，最擅長的就是騙自己。」她對那個聲音翻了翻白眼兒，繼續著自己難得的歡樂。

這幾天，冰兒情緒不錯，兩個兒子馬上就要放假，學期報告下來，都成績優異。秦男發了五千多元的季度獎金，上了稅還剩餘三千多，兩口子決定過兩周就帶著孩子去加勒比乘游輪度假。工作上也有開心事兒，討厭苛刻的部門領導調走了，換來一個口碑很好的中年女性，溫和寬容，開會總是一臉正經地開玩笑，逗得員工們捧腹。她還提倡大家把自己的工作間打扮得生活化，於是牆上有了五顏六色的裝飾，桌上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盆景，工作氣氛一下變得友愛親和，同事們都開心得不得了，工作效率反倒提升了。家裡家外，一切無可抱怨。

在所有的順心事兒之外，這幾天上網看熱鬧，她的態度也有了大轉變。經過這些天對網路反饋的觀察，經過那些亂成一團的思想爭鬥，她越來越清楚地看到，誰都幫不了誰，日子必須自己去過，問題必須自己去解決，解決不了就和問題和平共處，這是唯一的道路。她本來應該悲哀，她的靈魂一直在尋求，什麼是人生完美的幸福？什麼是生存的意義？生命存在的真諦是什麼？還有這具體的婚姻、情愛，怎樣可以圓滿？但答案哪裡都尋求不到，她知道也許窮盡一生，也可能一無所獲！但悲哀有用嗎？與其悲哀，不妨平平靜靜地面對現實。想通這個道理，她便輕鬆起來，自如上網，做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她竟然好像忘了當初寫那篇東西的苦悶無奈，一切都成了別人的事，還痛苦什麼？自慰就自慰，沒有健康性愛就沒有它，別去在乎！一切既然都能放下，還有什麼可愁？不想解決問題，就不解決，有什麼錯？兩相情願，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加合理！

周五，人們早早下班回家度周末，辦公室剩下沒幾個人影兒。她約好了和徐美美的見面地點，時間還不到，辦公室計算機對中文網站有屏蔽，她就用手機連了網。剛打開連心網，就看見新到了兩個悄悄話。前兩天她註冊了一個「芯兒里不苦」的網名，欲蓋彌彰，這個「不」字一下抓住了人們的注意力，她貼了一首自己那個總結報告濃縮改編成的順口溜：

「卧春春來有好戲，芯里苦嘆夜夜長，

老公是個老實人，守家立業不開房。

可惜婚後十餘載，妻子沒有枕邊郎。

一年只愛五六回，席夢思上有堵牆。

一樓不信芯里苦，定義深坑灌水忙。

二樓勇敢當教練，建議偉哥要用上。

三樓大義要救美，說他可以來幫忙，

騰訊臉書都上場，手機郵箱都沒忘。

四樓諮詢有一招，問寒問暖問家鄉，

勸慰醫院走一趟，聽聽醫生怎麼講。

五樓最愛卧春城，卧春男人更需幫，

全城女人陪兒卧，男人只好守空床。

六樓同病又相憐，鼻涕眼淚一籮筐。

稱姐道妹一戰壕，一起對抗這凄涼。

七樓是個哲學家，人生意義掛心腸，

開拓一個新領域，專論男女短與長。

八樓熟識柏拉圖，精神戀愛最理想，

抵抗肉體靠頭腦，升華務必忘掉床。

九樓堅持不離婚，貌合神離也恰當，

偶爾一夜風流運，兩頭不誤多麼爽。

十樓居高識大理，忍氣吞聲最堅強，

幸福不是床上忙，老夫老妻情更長。

卧春是個大會場，舒情達意都賽狼。

百尺樓高層層蓋，仁者智者齊歡唱，

集思廣益比諸葛，醞釀新招磨鋼槍。

芯里甜甜不再苦，儘管兩眼淚汪汪。

卧春城頭說再見，幸福大道通前方！」

貼子立刻掀起了新高潮，並展開了對「芯兒里苦」的馬甲猜測大戰，很多斷定此人就是「芯兒里苦」的人開始大膽發送悄悄話，安慰的、鼓勵的、約會吃飯的、索要郵箱的，不一而足。冰兒誰的悄悄話也不回，她像一個岸上的旁觀者，靜靜注視著她扔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千層波紋。

哼，世上人有幾個是真正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感覺幸福充實的？這些人顯然比自己更寂寞更饑渴更可憐！他們不在網上找點兒樂子，不在虛幻的網路世界製造些導火線，引到生活中來爆出煙花般的片刻絢爛，誓不罷休。他們心中的空虛、無聊和困惑，和自己有什麼區別嗎？她小看自己，也同樣小看這些無聊的網民。看來，秦男這樣不上網閑聊的人倒是真正能夠主宰生活的人。

手機屏幕限制了閱讀的舒適，但這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屏幕超級美觀清晰，給她帶來走在時代前列的進步感。秦男對電器設備情有獨鍾，總是給他自己和太太買最新版的電器產品，大到家裡的電視電腦吸塵器音響，小到照相機攝像機電話等等。冰兒是電器盲，秦男給她什麼，她就用什麼，她知道自己手裡這個小東西，因為尚未普及，價格昂貴，令很多人羨慕。但對她不過是個物件，即便這點兒進步感，有了它或者沒有它，又有什麼了不起？她揮著一根手指頭翻著屏，反倒對指尖這種細膩的感覺，分外喜愛，似乎小小一根指頭，可以指揮整個世界。小事物擁有了大功能，能力無限放大的虛擬感，給人增添的歡喜，倒比這東西的實際價值更令她重視和心儀。

幾天的悄悄話足有幾十條，她慶幸卧春城的人民素質良好，不管心裡如何齷齪不堪，表面上都做得到禮貌周到、文明友愛，沒有污言穢語， 沒有謾罵指責，沒有惡意中傷。她也慶幸自己可以透過現象看到這些人各有所求各有所需的本質，心中惘然。瞧，這位是在樹立自己善解人意的光輝形象，他的誠心幫助是建立在他比你高大智慧的基礎之上，骨子裡是驕傲自滿。這個呢，貌似他是全世界的救世主，好像只要和他交往就會迎來無憂無慮的共產主義了，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還有這個，裝模作樣的謙虛謹慎，不過是為進一步往下交往鋪路搭橋。再看這個，急的啊，自我介紹如此詳細，郵箱、QQ、臉書、電話一股腦傾其所有，就差坦白真實姓名和家庭住址了，還以為這是性伴侶選秀大賽呢。這個女人，哇塞，過來人？願意做知心姐姐？冰兒需要從網上給自己划拉一個知心姐姐嗎？這個更好笑了，竟然是個在網上銷售性玩具的商人，大肆推銷他的一流產品，許諾「芯兒里苦」的性福未來再也不是夢了。

冰兒發現自己在翻看悄悄話時有著強烈的防備心理和抵抗情緒，非常主觀，和不登錄看貼的客觀狀態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顯然，自己不願意和任何網友建立私交，她的獨立和堅決的抵制態度令她感覺踏實安全。

 唯有一個悄悄話，只寫了「開心！」二字，令她感覺舒服。是轉發的一個笑話視頻，視頻是美國電視台的一個脫口秀節目，鼓勵家長謊稱吃掉了孩子們萬聖節討來的糖果，然後把孩子們激烈反應的視頻剪輯編排起來，孩子們哭的，鬧的，憤懣的，怒氣衝天的，教育家長注意健康不可亂吃糖的等等，觀看的人如果不笑，就妄稱人類了。冰兒笑的稀里嘩啦，下線前就對這個發悄悄話的ID留意了一下，網名「十年少」。她鬼使神差地點了回復鍵，寫了「謝謝！」二字，這才收起手機，起身去會徐美美。

兩人在一個大型商業中心見面。徐美美顯然是身前身後打扮最妖艷的女子，八寸高跟鞋，緊身玫瑰紅超短裙，麻紗透明罩衫，裡面玫瑰紅的胸罩一清二楚。頭髮染成金黃，在面頰兩邊朝外飛起，一邊長一邊短，是最流行的髮型。一隻邁克高仕手提包甩在手裡，隨著妖嬈的步態，在臂彎里一晃又一晃。

「你穿這個上班？要命！難怪把肯特搞到手。是個男的，不動心也難。」冰兒擁抱徐美美時，貼了貼她面頰，笑嘻嘻地說。即使高跟鞋有八寸高，徐美美還是比冰兒矮。

「我是辦公室最好的風景，女人保持靚麗是對室內環保最大的貢獻！」徐美美咯咯笑起來。

兩人說笑著買東西，到「憩園Spa」時，手裡都拎著大大小小几個紙袋。徐美美花錢一貫手大，每個月都會花掉三分之一的工資武裝自己。「掙錢是幹什麼的？就是用來花的！」她理直氣壯，現在快做二次新娘了，更有了加倍的理由善待自己。

冰兒雖然沒有徐美美那樣的購物狂傾向，卻惦記家人，每次逛店，總要順手給孩子老公買些東西。她身材修長完美，什麼衣服穿上都漂亮，徐美美總說：「這麼好的衣服架子不合理使用，是浪費資源！」說著就扯兩件衣服塞在她手裡，冰兒也不反對，每每穿起來，都大方得體，特別適合她的氣質風度。她不能不佩服徐美美的審美眼力，這妮子顯然對好朋友了如指掌，絕不會把適合她的摩登東西強加到冰兒身上。

「憩園Spa」坐落在靜湖區邊緣地帶，門臉兒不大，擠在一群快餐店、醫生診所和小賣鋪中間。進了門，才發現是個曲徑通幽的好地方。門廳裝璜高雅精美，幾個橢圓深棕色的木板裝飾浮雕從大理石牆壁上凸起，是女人誇張的凹凸身體。浮雕背後有柔和燈光照出來，女人的身形就有了明暗陰影，似乎活動起來，古樸神秘。Spa里響著輕柔音樂，似乎在耳邊，又似乎隔著幾座高山，那樣清晰又模糊的感覺，麻醉劑一樣令人鬆弛。兩人相視一笑，還沒開始享受服務，已有幾分滿足。前台小姐清秀大方，一頭黑髮垂肩，亞洲長相，說一口流利英文，笑容親切。經過幾扇竹簾遮蓋的房間，七繞八繞，她把兩人帶到指甲房。房間里擺著兩個指甲台和兩隻足療椅，兩位美甲師立刻迎了過來。

兩個指甲台挨著，是專為方便客人聊天設計。冰兒和徐美美每年都會相約著進幾次Spa，這裡作臉和按摩都是隱秘單間，追求寧靜隱私的休息氣氛，美甲服務的空間則大多寬敞明亮，為女人社交提供方便。倆人就總是選了美甲服務，兼顧享受和聊天。兩個指甲師都是華人，用中文問了好，安頓兩人坐下，也各自坐在對面開始在兩人手上忙碌，安吉給徐美美做，秋麗給冰兒做。

「我同事昨天告訴我連心網這兩天熱鬧，有好戲看，你知道不？」徐美美問。

冰兒心裡咯噔一下，慶幸面對著自己的指甲，不必直視好友的眼睛。她不動聲色，說：「怎麼了？」

安吉突然接茬說：「一定是那個『芯兒里苦』的帖子吧？我們每天都在跟讀呢。」

「對對，就是那個貼。冰兒啊，你一定得去看看，有趣極了。你寫博客，這可是好素材呢。」徐美美說著，對安吉說：「你天天看？那你看得細，你給她說說。」

「這個芯兒里苦啊，表面上很幸福，但缺乏性生活，丈夫和她一年只做五六次愛，她就手 淫解渴。」兩個指甲師都嘻嘻笑起來。秋麗說：「這話一到你嘴裡怎麼這麼難聽！」

「難道不是嗎？她實際上就是性饑渴，我哪兒有說錯？！」

「別人都性 饑渴，就你不渴。」秋麗笑著數落道：「她饑渴又不是她的錯，是她丈夫的錯。你看那丈夫是個什麼樣子？連摸都不摸她一下。芯兒里苦是受害者，怎麼到你嘴裡她手  淫倒像是大錯特錯了似的。她多可憐啊！」

冰兒面無表情地聽著，獃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在秋麗的指甲銼的摩擦下變得光滑圓潤。人們都注視著面前的手指，沒有人注意冰兒古怪的表情。

「就是。我看芯兒里苦也可憐。現在還會有這麼逆來順受的女人，什麼時代了？跟舊社會似的。要我，早離婚了，那樣的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徐美美說道。

安吉接嘴道：「我也覺得她可憐。可你們聽說過這句話沒有『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我看她自己一定是有什麼毛病，是不是長的太丑或者有體臭什麼的，要不就是特別沒有女人味兒，或者脾氣不好，再不就是床上功夫實在太差了，不然他男人怎麼對她那麼沒興趣？」

秋麗停了手裡的活兒，扭頭盯著安吉說：「哎？這種看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網上那麼多跟貼，還沒一個這麼不給芯兒里苦面子的呢，你怎麼沒把這看法跟個帖子表達一下？肯定展開更熱烈的討論！」

「我不是可憐她嗎？要是真這麼跟貼，這芯兒里苦要真是咱卧春城的，看了貼子還不跳樓吃藥呀？我可沒那麼狠心！」

徐美美來勁兒了，說：「安吉，你好像特懂怎麼讓男人產生興趣，你丈夫肯定抵抗不住你的誘惑，快快，快給我們傳授一下經驗！」

安吉立刻扭捏起來，說：「沒有啦，沒有啦！」

秋麗笑著說：「你們不知道，她可是個性福的太太!我說的是『性』愛的『性』啊！她老公寶貝得她啊，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要不她怎麼敢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痛？她是飽漢不知餓漢飢！她哪裡懂得『芯兒里苦』的苦？」

「好像你是餓漢？你懂？你老公還不是一樣？那天來接你，等在前廳，當眾誇你的裙子顯體型美。我看你在他面前轉過來轉過去，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你的圓屁股！」

秋麗伸出胳膊，重重地捅了安吉一下，滿臉通紅，說：「這丫頭嘴上沒毛，老胡說八道！」她嘴角卻流露著藏不住的笑意，性福的女人本來就應該是幸福的嘛。

「我怎麼胡說八道了？一夜四次，是誰告訴我的？」安吉翻著白眼。

秋麗的臉更加燦爛了，她不再責怪安吉，說：「我那是說剛結婚那陣，哪裡是現在？現在最多兩次。」

徐美美和安吉都哈哈大笑起來，徐美美說：「不打自招了！露餡兒了！哈哈，不錯不錯，兩次也很不錯啊！」徐美美對安吉說：「開心開心！你倆這對活寶，真可愛！你們老闆從哪兒找到你們兩個的？」 然後轉頭對冰兒說：「聽我的，那個貼你一定去翻翻，我們說不清楚，你得自己看，說啥的都有，可逗樂兒呢！」她忽然意識到冰兒在發獃，情緒完全沒有跟上她們的歡樂。她伸手碰了一下冰兒，說「唉！想什麼呢？這麼好玩兒的事兒，你都沒聽進去啊？」徐美美顯然也沒多想，對兩個指甲師說：「我這朋友，特別多情善感，一顆菩薩心腸。如果看了那貼，肯定也可憐芯兒里苦的，說不定能給她當個知心姐姐呢。她那個聰明的腦瓜兒啊！她一直都是我的知心姐姐，啥事兒到她那兒就迎刃而解了。唉，冰兒，是不是？你肯定能當了芯兒里苦的知心姐姐，是不？」

冰兒尷尬地聳了一下肩，忽然說：「是不是我對你們這個指甲油過敏啊！我眼睛一直癢得難受，眼淚也出來了，給我張紙巾，讓我揉揉吧！」

秋麗趕緊把紙巾盒拿過來，冰兒就抽了紙巾揉起眼睛來。

「怎麼回事兒？過去做指甲沒過敏過啊！」徐美美驚訝地說。

秋麗也不知所措，說：「我們用的產品都是專業領域最好的，OPI系列啊。」

「我們過去也都用OPI，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奇怪！」徐美美說。

「那，那你要停嗎？還沒上甲油呢。」秋麗結結巴巴地說，似乎自己闖了大禍一樣。說完站起身來：「我去告訴一下老闆吧。」

「不用不用，接著做完手吧，反正也快做完了，腳今天就免了吧，我癢得難受。」冰兒還是拿紙巾按著眼睛。

秋麗求助地看著徐美美。

「那，那我們今天就只做手吧，把手做完，不做腳了。快塗甲油吧，塗完我們就走。看她出去會不會好些。」徐美美當機立斷。

正塗著甲油，一個穿著黑色緊身皮褲，紅色寬鬆低領短衫的時髦女人走了進來，女人很漂亮，三十幾歲模樣，額前一縷挑染的紅髮隨意地遮了半邊杏眼，她一笑，那口白牙就晃得人心慌：「怎麼樣？你們這是頭一次來吧？還滿意吧？」她的聲音不高不低，非常柔和好聽。

秋麗抬頭說：「這是我們老闆瑪格麗塔。」她指了指冰兒說：「瑪格麗塔你來的正好，這位客人似乎對什麼過敏，一直在流眼淚呢。今天約的腳就先不做了。」

「哦，是嗎？」瑪格麗塔眼睛睜大了，十分關切地問。「怎麼會呢？我的產品都是最好的品牌，很靠得住的。不過過敏源誰也說不清，還是小心為好。這樣吧，今天你們頭一次來，碰到這事兒，我就不收你們錢了。這兩個美甲服務算我送你倆的。以後來做臉做按摩吧，保證你們不會過敏！指甲用品里總是有很多化學成分。」

「不用不用，我們還是照付錢。再說，我也不過敏。我剛才還在誇你用人有方，這兩位美甲師真可愛極了，做的好，還特別開朗逗樂！我們一定再來，放心！」徐美美應著。兩人總算塗好了指甲，冰兒的眼睛一直紅著，兩個手都塗了指甲油，也不好再用紙巾，就偶爾用袖子抹抹眼淚。嘴上還笑著，說：「，別怪我掃興，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很久沒有這麼強烈的過敏反應了，又不是春天。」

冰兒每到春天，總有幾個星期對花粉過敏，打噴嚏流眼淚，這種對植物有過敏症的人在這個植物繁茂、空氣過分潔凈的國家，非常普遍。徐美美支巴著雙手左右甩著好讓風快點兒把指甲油吹乾。她看著冰兒說：「什麼對不起？咱倆誰和誰？」她的笑容卻不見了，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

瑪格麗特死活不收錢，徐美美要了一疊宣傳單，說散給朋友，還答應一定再來，才千恩萬謝地出了門。那瑪格麗特優美的身姿站在門口，直到兩人消失在停車場里，才轉身回去。

「這家店真不錯！你看這老闆多會做人？一下就把咱們抓牢了吧？不來都對不住她！將心比心，她的裝璜、僱員、產品還真的都上檔次！」徐美美小心翼翼地按了車鑰匙，盡量不去觸碰那新鮮漂亮還沒幹透的指甲。「先到我車裡坐會兒，等指甲油幹了再走。」

坐進車裡，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徐美美看著面前的街燈，說：「親愛的，你眼睛好些了？」她不等冰兒回答，又問：「你怎麼了？你在哭，是不是？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逛街的時候好好的。」

冰兒再也忍不住，大聲地哽咽起來。

徐美美慌了手腳，四處找紙巾，在後座上找到，趕緊親手給冰兒擦眼淚，說：「你別嚇我，出了什麼事兒？我從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你快嚇死我了！」

冰兒哭痛快了，才安靜下來。有那麼一瞬間，她強烈地想告訴徐美美那個『芯兒里苦』就是自己，想要傾吐的慾望像針扎一樣戳著她的每寸肌膚，那些利針左衝右突，再不說出來，銀針一定會四面八方爆炸出來，把她的皮膚炸得風吹花落、雪花飛舞。可她最終還是沒有張口，直到針的暴動以失敗告終。

她默默地看了徐美美一眼，低頭說：「親愛的，沒事兒，最近太累了。今天晚上還是很開心的，你看，我的指甲多漂亮？」她伸出修長的手指，仔細端詳著。這雙手手型優美，但多年的家務勞動，已經使嬌嫩變為粗燥。指甲上淡粉色的甲油也蓋不住那勤勞留下的勞動的痕迹。她探頭親了親徐美美的面頰，笑了，說：「別放在心上！我現在開心了！真的！相信我！別多想，我改天給你去電話！你保重！」說著就拉開車門走了。

那夜，她整夜未睡。本來已經調整好的愛情平衡堤壩，又崩塌了。耳邊響著徐美美和兩個指甲師嘰嘰喳喳的對話。那些聲音無限地放大重複著，她的大腦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單放機。所有別的女人輕而易舉可以得到的東西，為什麼她得不到？難道真是自己有毛病，不會勾引秦男？難道全世界都這樣恥笑、可憐自己嗎？

黑夜中，她離秦男的大後背有一人寬的距離，毯子在那個距離懸出一個空間，這個空間總是走風漏氣。冬天，她會因為它感到寒冷。夏天呢？夏天依然是冷，無論天氣多麼炎熱，那塊空間都會使心臟寒冷如冰。難道我真的如此另類？活在舊社會裡？邁不出深宅大院？怎麼辦？她第一萬次發出同樣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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