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湖》連載上部（8）

徐美美打911告了大威哥家暴之後，心情忐忑。她怕大威哥打擊報復。當時大威哥有警察監控，強制去上家暴培訓班，禁止接近徐美美。但學習期滿，誰能保證大威不會捲土重來？徐美美越想越後悔，把肯特帶回家真是大錯特錯！可誰想到大威哥大白天會從單位回家來？高科技公司還會斷電給員工放假，這樣的事兒聞所未聞！他公司離家那麼遠，一大早走了又翻轉回家，這千分之一的機率怎麼就被撞上了？肯特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抱頭鼠竄了，要不是自己當機立斷報了警，小命兒怕是已經毀在大威哥手裡了。她摸了摸綁著繃帶的胳膊，略微用了點兒勁，傷口便隱隱作痛。她太了解大威了，外表粗野豪放，內心脆弱善良，逼他到動刀子的地步，是自己欺人太甚。偷偷摸摸在外面搞，多少還給他留點兒面子，在家裡搞是徹底不把丈夫放在眼裡了。現在警察局又有了家暴記錄，這個男人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自己不但是欺人太甚，簡直就是致人於死地！可當時不報警也沒有別的辦法啊，任他把自己殺了？才30幾歲，路還長呢，還有很多沒有享受過的幸福在未來什麼地方藏著等待自己去發掘呢。這是自衛，是捍衛自己理所當然的生存權。偉大、光榮、正確！

徐美美在這樣時而後悔內疚、時而理直氣壯的思想鬥爭中，難活了幾天，就在興奮中解脫了。肯特求婚了！他說要先離婚然後和她結婚。

這是兩人偷情時從未涉及的話題，也是徐美美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肯特是公司部門主管，上通下達，能力出眾，加上人高馬大英俊瀟灑，身上經常灑滿靚女仰慕者偷窺的目光。她看過肯特太太的照片，是一個電視台的記者，金髮美女，兩人育有一女伊莎貝爾，美麗可愛。是什麼能讓他願意捨棄這樁完美的婚姻來和自己結合？偷情的時候雙方都沉浸在單純的肉慾中不願自拔，徐美美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有和肯特結婚的一天。是因為大威哥的舉動傷害了徐美美使肯特感覺內疚，渴望承擔責任？還是肯特真心愛上了她？徐美美百思不得其解。

她哪裡想到，肯特的美女太太出軌在先，和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你情我愛，心已另有所屬，先提出了離婚。肯特不過是順水推舟，趁機表演了一個男子漢胸懷大度、敢作敢當的英雄形象。時機恰到好處。肯特也明白，事情敗露，大威哥如果捲土重來，肯特和徐美美假戲真做是減少麻煩的最佳選擇，偷情到結婚，是愛情的升華，人類的自然規律，誰也說不出長短來。徐美美溫柔嬌媚，工作一流，兼有中國女人的細膩踏實和西方文化熏陶出來的狂熱直爽，對自己崇拜欣賞迷戀不已，愛起來不管不顧，是個做妻子的上好材料。肯特一想到和徐美美成立家庭就興奮不已，那個小鳥依人的小身體啊，整天抱著該多麼愜意。這不是愛是什麼？他被自己的真情感動了，毫無顧忌地求了婚。

「我愛你！這還不夠嗎？我們在一起天天都會像在床上這樣幸福！」肯特一邊說一邊用他的堅硬反覆摩擦著她的光滑柔軟。

徐美美哼著，腦袋裡飄著雜念：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說的如此頻繁而隨便，就難辨真假了。老外哪個不會說這個？誰知道你是不是背轉身就對別的女人也如此這般？

懷疑歸懷疑，肯特很快就辦妥了協議離婚，女兒伊莎貝爾歸母親，肯特每月需支付一定贍養費，每兩周可以和孩子共度一個周末。徐美美的懷疑在這一切現實面前土崩瓦解，肯特認真了！鋪天蓋地的興奮和幸福席捲而來，大威被拋在腦後，他和肯特相比，無論外表、成就還是身體硬體都不是一個等級，日子得往前過，幸福只為有準備的人存在。她開始慶幸自己報警的決斷是多麼英明，大威這是自找苦吃，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不識時務，是罪有應得。沒有愛了還將就地生活在一起，是不道德，是違背人性，是非人道，是口是心非，是不會開花的苗，是不會結果的樹。她專註地離婚，籌備和肯特結婚。兩人決定把各自的房子都賣了，然後再去靜湖合夥買房，重建新家。

旭蓉蓉和大威哥見面的時候，徐美美已經和肯特秘密定婚，婚禮定在一年以後。徐美美希望和大威這件事的風波平息，兩家離婚的一切遺留手續都處理妥當，再結婚。到那時，新房也差不多蓋好了，兩人可以一身輕鬆地迎接新生活，伊莎貝爾兩周回來一次，也有個穩定的環境。

肯特抱著徐美美從頭髮親到腳趾，說：「雖然你沒當過媽媽，還為伊莎貝爾想的這麼周到，謝謝你。等結完婚，我們一定要有我們自己的寶寶，她一定是世界上最聰明美麗的孩子。」

「為什麼是『她』，不是『他』？難道你不想要個混血兒子？我要他長著這樣的鼻子！」徐美美說著，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肯特筆挺的高鼻子。

「說伊莎貝爾說慣了，所以用了『她』。不管是什麼，一定都好。」肯特早耐不住，伸手揉搓起來，渾身熱氣騰騰。

「你怎麼這樣？剛做完啊！你的身體徹底不能碰女人，是不是？一碰就硬！一硬就非做不可！伊莎貝爾來了，我們可怎麼辦？」徐美美半推半就地一邊嗔笑，一邊纏了過去。她想起大威的小傢具，暗自感嘆，華男不光是硬體差，連慾望這軟體也不足，就算和大威談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一天也不會超過兩次。再看肯特，相隔10分鐘，就可以重打鼓另開張。每次幽會，沒有三次猛射決不罷休。能怪自己出軌嗎？天地之別！青春熱血，讓人怎麼抵抗這個誘惑？上帝為什麼這樣造人？太不公平了。

徐美美的事兒只有閨蜜冰兒了如指掌。兩人背景接近，都是1.5代移民，中國文化在早年種下種子，出國后在西方文化的熏陶中開花結果。兩人都是初中隨家庭移民來加拿大，初中高中大學都是同學，同進同出，親姐妹相仿。兩人卻性格迥異，徐美美嬌小玲瓏，活潑外向，大膽主動，愛玩兒愛鬧，敢愛敢恨。冰兒高大苗條，沉靜內向，溫柔嫻淑，優柔寡斷，低調收斂。兩人各自的婚姻關係也是前後腳確定的，徐美美和大威哥秘密結婚的時候，冰兒也開始和一個華裔青年秦男同居。這些年過來，徐美美一直沒有生育，冰兒卻已是兩個兒子的母親。徐美美紅杏出牆的時候，冰兒正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忙的不可開交。冰兒的丈夫秦男也是個1.5代移民，科技大腦發達，社會技能稍欠。這卻妨礙不了他以突出的技術能力一路順風做到最大一家電子公司的中層技術主管，薪水頗豐。

冰兒家是靜湖的元老居民，站在後院陽台上就可以看到靜湖湖面上水鳥的起起落落，出門散步可以沿著靜湖小徑賞玩水天一色、冬雪夏花。這片房比起靜湖新建房區更加清幽寧靜，院子寬敞，視野遼闊，頗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冰兒坐在後院寬敞的石砌陽台上聽了徐美美訂婚的消息，臉上開了花，不經常有表情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紅暈，細長的丹鳳眼炯炯發光。她說：「太好了，美美！你沒錯。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只要你幸福，我就高興。不愛了，就離婚。愛了，就結婚，理所應當！這本來就應該是你的英雄本色！」冰兒的興奮迅速感染了徐美美，徐美美伸手摟住冰兒，說：「你呀，我做什麼事兒你都贊成，哎！當初和大威哥將就的時候，你也贊成！我怎麼有個這麼個沒有原則的朋友呢？」

「你希望我反對嗎？那好，我就反對吧！」冰兒從徐美美的懷裡掙了出來，一本正經地說：「徐美美，我奉勸你，做人要認真，要檢點！怎麼可以在外偷情？又怎麼能偷了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竟然還跟偷情人結婚？廉恥到哪裡去了？」

徐美美一邊咯咯笑出了眼淚，一邊擂打冰兒，嘴裡念叨：「冰兒，別欺負我! 可憐可憐我吧，如果沒有你，我就是最可憐的孤家寡人。全世界的人都認為我是壞女人，只有你時刻站在我一邊！我多好的福氣啊！女人怎麼能沒有朋友？我真是太幸福了，有肯特愛我，還有你這麼好的朋友支持我！」說著，嗲嗲地又去摟抱冰兒。

「肉麻死了！還海誓山盟地表開態了！趕緊打住，真受不了。你快回家去吧，我要給孩子做飯吃了。有什麼新情況，儘管來電話。」冰兒聽著徐美美的幸福宣言，內心突然飄過一股凄涼，她突然可憐起自己來，念頭只是倏忽一閃。自己的苦惱為什麼就無法對徐美美說出口？冰兒是個幸福的人嗎？我的愛人在哪裡？我的朋友在哪裡？

徐美美戀戀不捨地離開，臨上車，說：「那我就聽你的話，和肯特去看湖區下次開盤的房子了，咱姐倆兒就住得近了，小心我沾上你沒完！」

冰兒微笑著打發了徐美美，想著這些年兩人像親姐妹一樣走過來，心裡暖暖的。老實說，徐美美和肯特訂婚的事兒她心裡也沒譜，但多年的習慣，她從不反對徐美美做的任何事情，對朋友她只懂得支持贊成擁護，確切的地說她對任何人都基本採取支持贊成擁護的態度，這種謙和寬仁被動的性情是呱呱落地就流淌在血液當中的。

她返身進了家門，秦男還沒下班，大兒子秦風爬在地上做科學課的展示作業，小兒子秦雲捧著書歪在沙發上看。無可抱怨，這兩個孩子都很聽話，老大繼承了爸爸的科學腦瓜，永遠是A學生，老二酷愛看書，只要睜開眼睛，就在讀書，買的書不夠讀，圖書館的書也被他借遍了，才八歲看的都是十八歲的書，時而咯咯樂，時而唉聲嘆氣，跟著情節亦喜亦悲，這樣沉靜的閱讀習慣像了媽媽。

冰兒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特長，但似乎又擅長一切。她喜歡業餘時間看看小說寫寫博客，中文英文各有一個賬戶，幾年下來，兩邊博客跟讀的人上了千，這千人大軍就像一條長長的鞭子，催著趕著冰兒繼續寫下去。她在鍵盤上積極勤快，每天不敲字就無法入睡，工作間歇也開開小差寫了博文存在移動盤裡，辦公室無法連接博客網站，晚上回家后把寫好的內容整理貼出，才心滿意足。跟讀的帖子她籠統地回一回，多年來，有了幾個熟面孔，隔著屏幕親近著，男女混雜，遍布五大洲。

冰兒在政府捧著金飯碗，做系統數據維護，平時悠閑，年初年終大量數據進入時，才需要用心上幾天班。寫博客的愛好完美地填充著她工作的悠閑和沉靜的內心。周圍熟人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博客之旅。徐美美好玩兒，不愛讀書跟博，冰兒的博客給她發了鏈接她隨便翻翻就拋到腦後，她對冰兒說：「我認識自己眼前這個有血有肉的你，認不認識屏幕後面的那個你還有什麼要緊？」冰兒心裡雖然有些失落，文字中的自己是深邃多思才華橫溢的，和眼前這個相夫教子老實巴交的女人大相徑庭啊！可沉默內斂隨遇而安的個性很快就把這點兒貪婪之心壓制回去了。不愛看就不愛看吧，看了也未必看得懂，徐美美原本就是個重視物質世界的人，和自己的精神追求截然不同，相處多年，求同存異，挺好！

冰兒的博客廣受歡迎，是因為字裡行間處處閃爍智慧的火花和純潔善良的心靈魅力。廣播里一條新聞可以被她旁徵博引地變成論文讓人深思不已，派對上的一盤普通小菜可以被她形容成珍奇佳肴令人垂涎欲滴。她能把天上一片雲變成一首美麗的詩歌，還能把鄰居的一條狗變成一個故事的主人公。人生普通的早九晚五吃喝拉撒男歡女愛家長里短都能在她博客里煥然一新發光發熱。透過那些精緻優美的文字，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和現實生活中截然不同的冰兒，生活里她不敢做的不敢說的，她可以在博客里把它們實現，她用文字補充著自己的不足和缺失，在那裡，那是個完美的女性。她很愛那個博客中虛擬的自己，更喜歡把這個自己變得美上加美。她從不暴露自己的真實照片真實地址和真實郵箱，虛擬的就讓它徹底虛擬，她把網路世界和現實生活分割得一清二楚。粉絲們只知道這個中文博主「半滿」和這個英文博主「half empty」（半空）是個有家有室為人妻母的迷人女性，文字是唯一維繫網路關係的紐帶，這就足夠了。

取這樣兩個網名，源於她最喜歡半瓶水的境界。看到那半滿的部分便感恩知足，看到那半空的部分便要追求進取，這是人生不同階段或者同一階段不同情形所必需學習的功課。她願意用它來鞭策自己的人生，看那瓶的上與下，懂得在知足中進步。兩個博客互相鏈接相通，純英文的讀者讀英文，純中文的讀者讀中文，雙語的可以兩邊都看。兩邊的內容卻不盡相同，寫作情緒完全跟著感覺走。或用英文或用中文或彼此翻譯，全看心境如何左右文字。貫通中西的博主並不多見，這也是她的博客吸引了大量海外華裔粉絲的重要原因。

冰兒在廚房忙著炒菜，聽到車庫門上卷時嘩啦啦的巨大聲響，是秦男下班了，正在把他的寶馬車停進車庫。她趕緊關了火，放下鍋鏟快步走到門口，秦男一進門，她就滿臉堆笑，一邊接過他手裡的電腦包，一邊小聲說：「回來了，洗手準備吃飯吧。」秦男點了點頭，脫了鞋子徑直走進房間， 見秦雲在讀書，一屁股坐在他身邊，手臂摟了過去，說：「爸爸回來了，也不理爸爸？嗯？」話是抱怨的，表情和語氣卻都是笑嘻嘻的。

冰兒把秦男的電腦包放進他書房，看見秦雲偎在爸爸懷裡的親熱樣兒，站在爺倆兒身後發了發獃，才轉身去盛菜，不知不覺地嘆了一口氣。丈夫對兒子比對自己親熱多了！秦男多久沒碰過自己的身體了？每天秦男下班她都是熱臉上去貼了冷屁股，可是自己賤啊，總是希望下次會得到一個溫暖的擁抱。可下次呢？日復一日，十幾年就這樣過來了。她的行動早已成為習慣，但那個希望仍然小火星一樣亮著。也許有一天……她安慰著自己。

這是一個安靜和平的家庭。冰兒和秦男分工明確，冰兒主內，秦男主外。孩子的活動兩人錯開時間共同承擔。她早晨7點半出發，8點到辦公室，4點半下班接了孩子回家就開始忙晚飯，秦男早晨8點送孩子上學，9點到公司，下午6點左右到家，葷素齊備香氣繚繞的晚飯已經擺放停當。大兒子秦風和小兒子秦雲的課外活動都安排在晚上和周末，哥倆除了彈鋼琴、打籃球還有童子軍，哥哥還額外上一個奧數班，秦男是兒子當然的數學輔導老師，秦風數學年年得獎也就不奇怪了。

秦男吃過飯就去送兄弟倆上童子軍，冰兒追到門口說：「今天要填表交錢，兩個孩子都想參加童子軍那個兩天兩夜的野營，是下個長周末，你別忘了！」她看著車子開遠了，才回身進屋。廚房很亂，臟碗都堆在池子里，還沒往洗碗機里放，飯桌上殘留著兩堆兒雞骨頭，窗前的花兒干黃了葉子，哎，這些活兒起碼需要一小時。心裡那個小撓子茲拉茲拉地撓，她掃視了一眼凌亂的廚房，毅然決然地上了樓，寫出來，現在就寫！這個念頭在腦子裡多久了？漚得快發霉腐爛了。不寫出來你永遠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麼過日子，怎麼面對這樣的難題。和徐美美多少次想開口，話到嘴邊又擱淺，這種事兒怎麼說？徐美美這樣開放的人又怎麼能夠理解？況且再好的朋友也是外人不是？走漏出去可怎麼生活？對自己對秦男都是百害無一益的蠢事兒。可是，認了嗎？就這樣永遠活在遺憾和期盼中？不，必須寫出來，就現在，就是現在！不是明天，不是明天的明天，不是收拾完廚房以後，不是等孩子們都睡著了，不拖！是現在，就是現在！

冰兒坐在自己的電腦面前霹靂吧啦地打字，聽到車庫門響，才趕緊存了文檔，一個半小時只寫了一半，心情被這篇東西攪得十分悲涼。秦男進門看她下樓，說：「野營的名報上了。這個周六童子軍要去種樹，我周六早晨有會，你送吧。

「好！我送。又是周六上午？又要耽誤中文學校了。」冰兒答著，已經轉身去招呼兒子洗澡了。哎，和秦男除了孩子的事兒，幾乎沒有其他交流，如果孩子長大了，空巢了，怎麼辦？那股悲涼的情緒更加濃厚地順著脊柱升上來，她的心抖著，鼻子也酸了。

兒子們洗好澡，扔出一堆臟衣服，洗衣筐已經滿了，她端著電腦進了洗衣房。周末和晚上七點以後是節能時間，她洗衣服總是選在這些時候。洗衣房加了一隻靠背椅，她捧著筆記本電腦坐下，聽洗衣機嘩啦嘩啦的轉動聲，心情鬆弛下來。從什麼時候開始迷上洗衣機和烘乾機的轉動聲的？那轟隆轟隆的噪音，是她的心靈鎮定器。有那麼一會兒，她試圖分辨出水流擠壓衣服的聲響，聽得很真切了，好像看到衣服們歡樂地擁擠旋轉著，灰塵臟漬都不情願地融化在肥皂水中，水色變得渾濁，咕嘟咕嘟地轉著，這才舒心的笑起來。仰身鬆弛地坐舒服了，她開始敲字。

開始烘乾衣服的時候，她的文章已經接近收尾。她聽著衣服紐扣撞擊烘乾機金屬牆壁的聲響，一圈，又一圈，規律均勻地滴靈靈響，思緒也一圈一圈泛著漣漪。該往哪個論壇放呢？絕不能上博客，要聽到大眾的聲音，必須上論壇。冰兒的英文博客在享有國際聲譽的博客網「DailyPub」上，中文博客在最大的全球海外華人網站「同心圓」上。本地的「連心網」她雖然也有博客和賬戶，但並不活躍，時常翻翻了解一下本地新聞和華人社區的動態，極少發言。

聽到秦男在洗衣房外的衛生間沖廁所的聲音，然後門鎖卡拉一聲開了，他出了衛生間，進了書房，書房門卡拉一聲又關住了。秦男上廁所是一定要鎖門的，這在夫妻關係中正常嗎？孩子都生了，防誰呢？她苦笑了一下，寫這些是沒有錯的，她有足夠的理由原諒自己。

重新開設了一個新賬戶，取名「知也不知」。人生就是一個無解的遊戲，有一些統一的遊戲規則要遵守，加入者無人不知，違反規則你就出局，比如婚姻。在規則之下努力遊戲的人，一級一級地升高，總有一天升到了最高級別，你已天下無敵，孤獨和無聊隨之而來，你迷茫了，這就到頭兒了？這遊戲沒什麼意思啊！於是，你開始探索新的遊戲，遵循新的規則，登上新的台階，循環往複。哪一天是個盡頭，哪一個遊戲能讓我們滿足，無人能知。知，與不知，滿足與不滿足，就這樣貫穿了人的生命。沒有絕對的真理，也沒有絕對的正確。所有的「知」與「不知」都是相對的，正如剛寫的這篇文章中的困惑，男人與女人的關聯，性在婚姻中的作用，一切的一切都在「知」與「不知」之中盤旋往回，即便這篇文字本身，能起到什麼作用，也在「知」與「不知」之間，「知」的是一定會賺眼球、贏點擊率、掀起大討論，「不知」的是它能幫助你冰兒解決實際問題嗎？它的社會效應能引導出你怎樣的心態？它會改變你的婚姻觀嗎？既然它本身徘徊在「知」與「不知」之間，它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存在即合理！冰兒想起黑格爾這句普世哲學真理。任何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找到其存在的理由。她的困惑有其存在的原因，這困惑就可以找到解釋的理由。至於冰兒你真的想知道什麼或者不想知道什麼，又有多麼重要呢？既然不重要，這個網名就幾乎沒了意義。冰兒知道又一次陷入自己搭建的怪圈中轉不出去了。

一切都是表面的，表面的智慧，表面的和諧。心裡卻纏繞著永遠的迷惑和苦悶。這就是你！「芯兒里苦」！她突然心中一緊，是的，我就是芯兒里苦！「知與不知」太過故弄玄虛，誰有空這般胡思亂想、探討知與不知的生命意義？這篇文字如此直白，不妨用「芯兒里苦」這個通俗貼切、也最配得上自己的網名更合適。

幾分鐘她就重新註冊了，又預覽了一遍，便果斷地點了「發表」，就闔上了電腦。明天再看網路反應，今天到此為止！她的心舒展開來，如釋重負，一個大包袱卸了。是真卸了嗎？誰知道？？哪怕是暫時的，也是輕鬆愉快的！

她抱著洗衣筐上樓時，在秦男書房門前停了停腳步，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燈光從門縫下面擠出來，柔和地照亮了她光著的腳趾。她對著門說：「你早點睡吧！不早了！」聽到秦男在門裡哼了一聲，一切又恢復靜寂。這個家就是這樣安靜，這是沒有語言干擾的安靜，缺乏語言交流的動蕩，沒有語言來溫暖肉體和心臟。安靜得冷漠，冷漠地安靜著。

這就是我的家。冰兒想著，一步步上了樓，腳步拖沓，兒子們已經睡了。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餘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餘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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