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沒想到「芯兒里苦」的帖子會被轉載到連心網來,更沒想到連心網的反應比同心圓那樣的國際網路更揪心扯肺地令人惦記。同心圓網的網民遍布各大洲,三教九流高低貴賤不一而足,出國背景與移民經歷參差不齊,投資移民的富翁、外嫁的出口女、留學生、技術移民、非法居留者五花八門,對事物的看法也就千奇百怪,搞笑起鬨的多,認真回帖的少。而連心網是以卧春居民為主流網民的本地網路,卧春城華裔中產階級聚集,技術移民佔主要成分,出國、求學、打工白手起家的經歷更具普遍性和共鳴感,知識層次接近,即便湊熱鬧起鬨,也寓教於樂,隱大智於若愚中,嘻笑怒罵之間,大義申明,道理清楚,親近感油然而生。兩邊看著,她的注意力就逐漸集中到了連心網上,一頁一頁翻著跟貼,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淚眼迷濛,時而掩面沉思,時而長吁短嘆。她的心也像風中搖動的樹木,時左時右,時而漂浮動搖時而靜止安寧。即便很多帖子都是以幽默詼諧的方式調侃發言,其暗藏深厚意蘊,冰兒都努力從字裡行間領會出端倪。
夜深人靜,秦男還在書房,她安頓秦風秦雲睡下,就開始對跟貼進行分析總結。
自告奮勇式:
「有些女人,在網上訴苦,還和男人打情罵俏、勾勾搭搭,聊不了幾句就開房,視感情如兒戲,不知自重,對於這樣的女人,我只想對她說四個字:請聯繫我!」 「哥這裡是閑J難忍,你住哪裡?」「可以悄悄話你的地址嗎?」。
出謀劃策式:「我有中國買來的印度神油,你要不要給老公試試?給我悄悄話。」「網上有春藥和偉哥賣,網址在這裡——,給他盛飯時拌飯里。」
愛文明講道德式:「婚內道德觀:時刻松著褲腰帶;婚外道德觀:時刻繫緊褲腰帶。」「性是萬惡之源。是醜惡,低級,上不了檯面的庸俗。堅決支持無性婚姻,純潔,完美,凈化人類的靈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是卧春人民的唯一崇高追求!」「婚姻只有脫離了低級趣味,才能說明是純真的愛情。」
誠懇規勸式:「『男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前半句可為女士之座右銘,要做男士之知己,處處關愛他、幫忙他、支持他;後半句則為男士之座右銘,要喜歡她、呵護她、關心她。其婚姻想不和諧都難。」「男性要給女性幸福和性福,夫妻生活才完美。否則,男性應該離開女性,或者給女性自由。女人的幸福感就像家裡的太陽,家人會感受到陽光和溫暖。否則,女人沒有幸福感來光照全家。」「Happy wife, happy life!(妻子快樂,人生快樂!)」
體貼治療式:「1、可以多運動,每天晚飯後跑個三五公里,然後累得你啥也不想了,倒頭就睡。2、如果老公同意可以考慮尋找外援,雙雙去見婚姻顧問來增進二人關係。老公不交公糧跟愛不愛有關,跟身體關係更大,有必要要去醫院檢查身體。3、最後一招,離婚,另闢蹊徑。再婚前要先對未婚夫進行身體檢查和性測試,看是否符合妹妹的標準。」「器質性問題,可以靠工具等方法解決;沒有被重視,沒有被感興趣,只有離婚可以解決。在這個男人這裡不能被重視,總會找得到重視你的男人,在時間中耐心探索吧。」
卧春現狀分析式:「卧春城的媽媽們晚飯後大多會陪孩子睡覺,睡下基本就醒不來了。據觀察,老公們獨守空床率遠比老婆們高。結論:「芯兒里苦」的狀況屬另類,建議老公們飯後跑個三五公里倒頭就睡。」
問題探索兼宏圖遠志式:「夫妻是否匹配?柏拉圖與柏拉圖,潘金蓮與西門慶,道德與肉體需求必然不同。當柏拉圖碰上了潘金蓮,應該如何將精神與肉體合理結合需要更新的哲學理論來支持。我們是不是可以深入探討研究出一個劃時代的新理論新課題呢?」
堅守陣地式:「堅決把婚姻進行到底!沒有親人比沒有性生活更殘酷!親情勝於性福!」「別離婚!各種努力都嘗試如果仍無收效,建議一夜情以及花錢買服務,但要學會演兩面派,以確保穩定婚姻。」
…………
她的最終結論是:第一,像「芯兒里苦」這樣長期生活在性壓抑中的華裔女性並非少數,她擁有強大的知音團。第二,擁有和美夫妻關係和健康性生活的家庭也很多,但由於對「幸福」與「性福」的衡量標準不同,這種顯擺貼多少要打打折扣。第三,女人在家得不到滿足而紅杏出牆的、男人家裡紅旗不倒牆外彩旗飄飄的人,也大有人在。第四,主戰、主離的人有,多為個性自主獨立、西化程度高的少數人群,主和、主將就、主自力更生自求其樂的人則佔大多數,多為國內出生、然後出國的新移民,他們身上流淌著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觀念「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力挺「從一而終」。保持家庭穩定,在他們心中是通向幸福生活的根本保證,至於「性福」與否,只能儘力而為,認命。
冰兒把自己的總結稍加潤色發在博客上,就退出了登錄。
這個總結是居高臨下的,是身在廬山之外的,是清醒的局外人,不是迷茫的局內人。「芯兒里苦」卻仍然是「芯兒里苦」。有哪一種方法適合自己嗎?給丈夫下藥?荒唐,下多重的葯也不會令秦男雄風大振,他並不是陽痿,他是沒有性趣,是心靈上對女性的冷淡。找婚姻顧問?笑話,秦男怎麼會把自己的家務事說給外人聽?他那樣高傲的人又怎能承認自己有缺陷需要改進呢?尋找一夜情?做一顆出牆紅杏?天啊,那是徐美美,不是冰兒!這違背自己的人生原則和愛情基本底線,手把手教她做她也做不來啊!她沒有出牆的基因,沒有出牆的慾望,更沒有出牆的膽量。她的要求只是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難道這一點點要求也是奢侈的,任何手段都無法解決嗎?這個世界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嗎?她曾寫博客宣稱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解決辦法,這條真理在自己身上出了差錯,變成無解算式了。是自己出了問題,秦男出了問題?還是兩人都出了問題?難道真的只有離婚這一條路可走?可她不想走啊!那是她最害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森林!恐怖孤獨,沒有光明,沒有走出去的希望。再說,為了這樣的原因,棄兩人生兒育女的夫妻之情與不顧,是何等自私?孩子會怎麼看她這個母親?秦男除了這件說不出口的短缺之處,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嗎?沒有,一個上班下班兩點一線專心過日子的好爸爸,一個從來不去酒吧歌廳守家立業負責任的好丈夫,會被妻子甩掉?原因是性生活達不到妻子的標準?天,這是多麼低級不齒的原因?她簡直成了荒淫無度的浪蕩女人了!連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連她自己都要照著鏡子唾棄自己了!
研究完這個帖子,幫她認清了一個問題,她血管里流淌著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未因早年出國而改變,未因西方自由文化的熏陶而淡漠,更未因她多年婚姻中的委屈而減弱。她知道自己是那些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婚姻的一群人中的一個,區別是她做不到突破道德重圍,而紅杏出牆甘當兩面派,她也不可能花錢買笑進入那樣低賤骯髒的行業求歡做樂,自慰是唯一可以嘗試的手段,但這能使她從現實寂寞的忍受和壓抑中逃離出來嗎?
這個婚姻,是一個封閉的洞穴,堅厚的石頭牆壁,外界的光明照不進來,裡面的亮光也透不出去。洞裡面只有她和他,他平平靜靜地甘守現狀,維持著原始狀態的他;她,永無止境地壓抑克制,警告自己想逃遁洞穴是罪大惡極。直到婚姻的盡頭,一切才會結束。那時,石破洞開,她魂銷天外,只剩下他。或者他安息九泉,只剩下她,或者在面對面廝守了一生的沉默無奈中同時死去。只要他們呆在婚姻里,就逃不出這石洞的關押,這就是她唯一可以直面的未來。她應該聽之任之,任這人間悲劇演到盡頭嗎?
她覺得自己要虛脫了,這個總結並沒有解決她的問題,它展示了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態,但甩給自己的仍然是個巨大的問號。她閉上眼睛靠在搖椅上,有個微小的聲音對她說:你為什麼不坦白自己?你從未嘗試坦白,一切都是你的假設,包括對秦男的估計和判斷。為什麼你不試探一下他的態度,難道試探一下,會有什麼傷害嗎?不,什麼都沒有,那麼,就去試試吧!至少應該試一次!那聲音越來越大,後來完全佔據了她的大腦:試試,試試!現在就試!
樓下傳來秦男的腳步聲,他走去了廚房,現在是在喝水,杯子放下了,他關了走廊的燈。他在上樓,他馬上就要上來了,他上來了,是的,他進來了,就在眼前。
冰兒坐在自己慣常寫作的椅子上,沖著秦男笑著:「你總這麼晚睡覺,睡眠不足呢。」
「啊,習慣了,你不一樣嗎?」秦男正在經過她,往衛生間走。
「哎,你,你等等,我在網上看到這個,很有趣,你看看?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冰兒幾乎是對著筆記本的屏幕快速地說完了這些話,突然生出的緊張情緒來的毫無準備。
他走了過去,說:「哦,我先去趟廁所。什麼東西這麼重要?」他走了進去,衛生間的門照舊地關閉,跨拉,上鎖。冰兒的心隨著那聲鎖響猶豫不安起來,這就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他,不需要男歡女愛、不需要言語交流的他。他很正常,一切都是他一成不變的常規動作,一切都是他按部就班的常規習慣,沒有什麼錯。是你不正常!還有必要嘗試嗎?不會有結果的,不會的!一切都是徒勞!
可那個微小的聲音又堅定地在頭腦中響了起來:「你這懦夫!為什麼你連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他是你丈夫,應該是你最親近的人,你怕的是什麼?是怕傷了你自己的自尊嗎?還是怕傷了他的自尊?自尊在夫妻之間有那麼重要嗎?你寧可拋棄相互理解這樁大事來維繫的這個狗屁自尊,是應該保留的自尊嗎?它是毒瘤!割掉它,勇敢點!你不去挽救自己,誰能來挽救你?你不去挽救你們,誰來挽救你們?」
「是什麼?」秦男從衛生間出來,走到她身後停住了腳步。
冰兒抬頭看著秦男尷尬地笑了,說:「你蹲下,我給你看?要不我們到床上靠著看?」
「是什麼,能不能簡單點兒?我有點兒困了。」他語氣里的那絲厭煩自然而然毫無掩飾。
「那,給你看,就在這頁。」冰兒克制著要打退堂鼓的心思,自己站起身來,把筆記本遞給丈夫。
秦男一邊捧著筆記本,一邊往床上走,說:「這麼長?那就靠床上看吧。」他把枕頭支了起來,靠上去,看了起來。
冰兒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擂鼓般響徹房間,她趕緊跑到衣櫥里去換睡衣,希望自己的心跳不會被丈夫聽到。沒事兒,他一定不會想到這「芯兒里苦」是自己,絕對不會!他甚至連我寫博客都不知道。他問過我每天在電腦上敲什麼嗎?沒有,從來沒有。他不在乎。只有一次,是她告訴他自己喜歡寫日記,他是怎麼說的?「好,好習慣。」就是這樣一句話,不痛不癢,沒有溫度,沒有熱情。他不在乎日記的內容是什麼,他完全不在乎。
她終於換好了衣服,從衣櫥里出來。她告訴自己要笑,於是臉上浮現出一層笑容,像畫在臉上的一層油彩,因為跟肌肉脫離,她知道自己很難看。秦男雙目凝聚在電腦上,面無表情。冰兒走到床邊揪開毯子,鋪展了蓋在兩人身上。她往丈夫身邊湊了湊,說:「看哪兒了?你怎麼看?」
「首貼快看完了。」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這女人真是病得不輕。這種事情往外面捅,缺心眼兒!除了生理上有病,怕是心理上也有病吧?網上怎麼都是這些污七八糟的東西?我不看跟貼了,沒意思。秦男把電腦推過來,打了個哈欠,說:「你怎麼愛看這種幼稚的東西?閑得無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運作狀態,你能說紅顏色比黃顏色好嗎?沒有公共標準。這種帖子有什麼評論的意義?跟貼的人也都是閑得無聊。我看那丈夫不知道老婆到網上訴苦這事兒,如果知道了,這女人的芯兒里就更苦了,到時候提出離婚的可就輪不到她了,男人把她休了,她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秦男說完,又打了一個哈欠,把枕頭放下,背轉身躺下,說:「睡覺睡覺!以後少看這種爛東西,無聊了看看電視連續劇也比看這些鬼東西有意思。」很快,他的微鼾就均勻地響起。
冰兒獃獃地捧著電腦坐在床頭,悲苦之情粘稠地從心底上涌,喉頭很快感受到那略帶血腥味兒的哽咽。床頭燈昏暗的燈光映照著她孤單的身影和身邊這個巨大的躺卧的後背。他的後背真大啊!這哪裡是後背?這分明是一個鋼筋混凝土的巨大城牆!它狠狠地把她推開在千里之外。這是一張什麼樣的床?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遠似天涯。她聽到自己的呼吸遊絲一樣一出一進,混在他粗重卻均勻的微鼾中。有什麼意思?什麼都沒意思!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夫妻?家庭?和諧?子女?沒有愛,一切都沒有意義!不是愛,這根本就不是愛!如果愛是這樣永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家庭的意義何在?婚姻的意義何在?任何直線都可以去和別的直線相交,但在這裡,這是兩條永遠的平行線。它們應該去尋找能夠和各自相交的那條直線!這原本就是一個錯誤的組合,一切原本就是錯的。這夜的寂靜是錯的,沒有應該有的親切、動蕩和溫暖;這短暫的對話是錯的,是一個人站在懸崖之上,一個人浸在深海之中的對話,魚類永遠不會懂得鳥的語言;這個結合是錯的,錯得像兔子嘴裡的魚,貓嘴裡的草。
牆鍾已經擺到兩點鐘,她呆坐了多久?她大腦中的喧囂和身邊穩定的鼾聲,在兩個天差地別的世界里又熬過了一小時。她聽見自己唇間擠出一絲冷笑的聲響,瞧,每一個小時都是這樣和平共處,和諧平靜。是不是?「不是!你騙自己騙的還不夠嗎?」腦子裡那個聲音堅定地辯駁著:「你只需要一點點勇氣,就可以讓他明白你的愁苦你的不幸你的需求你的無奈。『這是我寫的!』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他從來不給你機會表達你自己,你要給自己創造機會。他不了解你,是你的錯,你從來沒有試圖讓他了解。你心甘情願地被他的個性、他的喜好、他的人生觀和他所製造的冷漠氣氛統治著,你從來不曾反抗,你從來不曾表達異議。你的軟弱害了你,你的猶豫害了你,你的懦弱害了你!去,把他搖醒,就現在,讓他知道,『芯兒里苦』就是他的老婆,就是這個孤燈枯守、雖然和他生兒育女卻同床異夢十餘載的老婆!」
冰兒移動著身體,細長的手臂輕輕抬起,顫抖地伸了出去,落在秦男的肩膀上。他的皮膚有著男性粗曠的質感,溫度不高不低,在這寂寂深夜,那是一種虛幻中的真實。片刻之間,她感覺到一絲溫暖,從手掌緩緩地流向心尖,這個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不是老虎,也不是獅子,沒有什麼可怕的,沒有!
她的手臂輕輕抖動起來,她的心抖得比手臂更加嚴重。輕輕地,她搖了他一下,又一下。俯身湊過去,她喃喃地說:「你知道嗎,這個,這個『芯兒里苦』,就是我。」
他的鼻子哼了兩哼,身體輕輕動了起來,腿伸展了,肩膀落下去,翻身平躺下來,她的手被那姿態自然地拋棄。他的喘息只有幾分鐘的變動就恢復了平靜,一切進入夜的深邃之中,無聲無息。他沒有醒,什麼都沒有聽見。
冰兒舒了口氣,似乎卸掉了一個大包袱!臉上竟有了一絲微笑。「你壓根就不想他知道真相!」那聲音嘲諷地說。「那又怎樣?」冰兒反駁道:「知道了又能怎樣?讓他嫌棄我?像他預言的那樣,把我當成病人,跟我離婚?」
濃濃的睏倦令她厭煩無比,「別來煩我了!就這樣維持現狀吧!一切原本就沒有什麼,只能讓它繼續。我恨透了心裡這些驚濤駭浪、糾結煩惱,無聊!我的確是很無聊!」她不耐煩地對那個聲音下了逐客令:「你走,別再煩我!」
她關了床頭燈,翻身躺下,最後看了一眼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頂。陰天,否則房頂上會有月亮賞賜的樹影斑駁,今夜沒有月亮。她的心最後一次悲苦地嘆了一聲,合了眼。夢,很快吞噬了她的煩惱,一切都變成了無意識的,正像所有的睡眠。其實,醒著的時刻,人的思想和行為又有多少時候是有意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