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朔來的游輪方一靠攏楊堤,便聽得碼頭上一片雜訊:「十塊十塊,上車就開啦啊!」 「小轎車去桂林,只要十五!」 「農家樂農家樂!」 碼頭的麻石平台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中巴麵包車轎車,大多遊客都選擇了當即坐車去桂林。我們從熙熙攘攘的車陣和人堆里穿過,進入刻著楊堤大字的牌坊,又走過一群賣枇杷、斗笠、花環和紀念品的小販,負包來在大街前。不一會兒,去桂林的車轟隆隆全開走了,街頭就剩下我們娘兒倆,路邊閑坐等生意的幾個店主,還有幾條夾著尾巴轉悠的土狗。真是個小鎮,只有一條街,街面倒也乾淨,有十來家店鋪和飯館,三五處鄉民自辦的旅店。
這種髮型多可愛啊,不知道是旺誰但決不會方誰。
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香椿樹,可惜椿芽已經老了。
照例是我去一家家查詢旅館,可這次遇到了點難處:所有的旅店都只有坑式衛生間,嗯,你懂的。「我們都是鄉下人啊!」驢友之家的老闆娘回答,無奈只好住下。二百一十塊,房間倒也寬敞乾淨,衛生間也將就。窗外就是山,窗下是菜地和院子,一群雞在欄里歪著腦袋覬覦蔬菜,遠處一片插了秧的水田。剛把背包打開,房門被推開,衝進來個一絲不掛的,哈,三歲小男娃娃,虎頭虎腦的滿屋亂竄,後面緊追著當娘的連聲道歉,把他揪去洗澡。
他們是一家人自助游。聽到老闆娘在保衛自家的母雞:「不行哎,母雞我還要留著下蛋,只能吃公雞!」 次日果然沒有雞鳴侵晨,只是那幾隻母雞畏縮一團,目光暗淡,滿面哀傷,她們的君王已入肚為安。
下午出來溜達,沒有任何目的,就是沿著灕江往山裡走。後來才知道小路上去,有村子叫下桃源上桃源,還有個半邊渡,是背包客的朝聖地,風光如畫而且清靜。
路左右都是果樹,黃皮果正在開花,淡淡的清香。有的橘子樹上還掛著果,黃橙橙的很誘人。不敢去摘,我皮兒薄,當不起人家吆喝,連到虛擬空間一聽人吼咱還能嚇得哆嗦趕緊搖白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農走了過來,我扯著嗓子說了好幾遍,才讓半聾老人明白我在饞那橘子。他搖頭:我是上桃源村的人,這不是我家的,要是的話讓你吃。他眼睛里的白翳幾乎長滿了,其實也就是個最簡單的白內障手術就能治癒。認識的北京醫生朋友每年一個月下鄉義診開刀,能一天連著做20~25個白內障手術,不知廣西醫界是否也有這種活動。老人還說,前面的山塌方,路滑了一大半到江里去,「我過得,你們過不得。」 很遺憾,我無緣寫一出桃源記了。
曾詫異過在中國很少見到野鳥,到了楊堤卻發現不少驚喜。空中的蒼鷹,還有離我約二十多米處,撲稜稜飛起的五彩錦雞,像個大花繡球掠空而去,讓我們驚艷得目瞪口呆,等把相機蓋打開已是蹤跡杳然。公雞?不可能,有長尾巴,是從樹頂上翩翩飛過去的,況且動物大總管辯認動物的眼光真不是吹牛。 漁鷹毛色光滑油潤,但腳都是用細繩拴住的。「要不要我給你挑起來?只要一塊錢?」坐在船邊的老漢問。挑起來就是把魚鷹架在扁擔上顛,讓魚鷹扇翅膀。我不要獵那個奇,幹嘛折騰它們。
沿途看到許多蓋了一半的房子,窗眼黑暗陰鬱很是壓抑。說都是進城打工人,掙了錢回鄉蓋房不裝修,把宅基地佔上,等以後打不動工再歸丘安度晚年。即便在最偏遠的山鄉,蓋好的房子就沒有不安鋼窗的,可想而知夜色中會有多少妄圖均富貴的惡念,若沒有法規鎮懾一旦失控,阿彌陀佛不敢想。
還有年久失修的房子,不過門前很多荒草,可能主人不住這兒了。
一路走來,這種小屋櫛比鱗差見了無數,每塊田頭都有。這可不是住人的房子,是五穀酒肉歸一的法事道場,說白了就是東廁。可以想象,田主是多麼希望路人的登臨,又是多麼珍愛自己的田地。可是我不敢進去啊,小時候有過恐怖的印像,有狗還有豬……
無論在城裡還是鄉下,無論坐頭等車還是大破車,如果擁擠,總有人會給我母親讓座,沒有一次例外。當然也遇到不愉快的事兒,以後專文訴苦。這次唯一讓我彆扭的是車座前面的廣告。
我們從南到北行程千里,沿途看到的普通百姓,衣服上沒有補丁,面容上沒有饑饉,兒童都健康活潑。我家親如家人從大山裡出來的阿姨也說農民現在過好了,再也不用交公糧交稅,很多人家都有了車,她兒媳婦的陪嫁就是輛奇瑞。只是怕生病,醫療保險罩不住大病。而現在空氣食物都沒過去純凈,病也增多,但人的壽命也長了,九十、一百歲的人瑞很常見。
我母親說GCD是農民黨(我說是貧民黨),從根底就不喜歡不信賴知識分子,問鼎逐鹿一路殺來血流漂杵,但看來最終還是解救了農民;而GMD當年則相反,否則也不會失天下。她說幼時在四川,見趕場時國軍抓丁,衣衫襤褸的青壯農民被繩子捆成一串串,牛羊似的不敢掙扎,個個都在嚎啕大哭,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滿圩的震天哭喊。我說他們不願去打共產黨吧,答曰「是去打小日本啊!」 如果用國家大義來募兵,當時的農人是不會理睬的,只有學生才會理解。中國的農民最能吃苦耐勞,若衣食無憂,再有這麼棟房子,很難再去「輟耕之壟上」。當然他們也有很多缺點,比如喜歡往耳朵眼裡藏金子垂涎嫦娥不重個人衛生等,但總的來說還算純樸厚道,尤其是當他們還無緣受到權財色的誘惑時。
我父親在上海讀大學時就去「佔中」,自稱丘九,抬著棺材示威,被抓到監獄里,接觸到同牢房的GCD才被赤化了。(他曾後悔沒有走追求純學術的路,我問他是否後悔跟了GCD,他瞪了我一眼。)我媽說,當年左傾是非常時髦的,就像現在右傾一樣。就連我舅舅那麼忠厚老實的人,都能叛逆家庭參加北平學運被抓,想來時代風雲恰同龍捲風般不可抗拒,逆向思維者會被同學們的磚塊拍成順~民。樓歪到哪兒了,回來。
路過一所養老院,裡面還是空的。路邊的小學校蓋的不錯,出來個中年婦女鎖門,我問她怎麼沒有開學,「星期天。你們回楊堤?跟我車走吧!」「……多少錢?」「順路,不要錢。」
楊堤風景好,空氣好,人也不錯,不由得我不贊。如果在現代中國,想像桃源,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