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看見煙波浩淼的大海,就不免想起我的祖父。
公元一九五九年,他把自己交給了大海。塘沽口的洶湧波濤,吞噬了他的殘軀,也接納了他的靈魂。
他的選擇是對的,大海,是他的靈魂最合適的安息之處。
祖父籍貫廣東南海,在家中排行第六,畢業於早年的唐山鐵道學院。作為一名工程師,他卻醉心於文學。他熟讀古典詩詞,尤愛陸放翁之雄渾與辛稼軒之豪放。此外,他還通曉多國文字,曾翻譯法國亞森羅平與范德摩斯的探案小說,是早期將西方偵探小說介紹到中國的譯者之一。
古希臘哲學家希波克拉底說過:性格即命運。祖父秉性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胸無城府,不從流俗。這些品質無疑也造就了他一生命運的困頓與坎坷。
早在青年時代,家裡準備安排他出洋深造,他卻因婚姻問題與家庭產生了激烈衝突,曾祖父給他兩個選擇,如聽家裡安排,即可出洋留學,反之,此生不得跨出國門。他毅然選擇了後者。
祖父的人生座右銘是: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他一生從不跟風媚俗,追利逐祿。如此的人生態度,到了49年之後,就更加顯得不合時宜了。
由於他的清高自負,恃才傲上,屢屢跟上司產生齟齬,技術級別也從最高降至最低。而諂上欺下,吹牛拍馬之徒卻如魚得水,身居高位。
此外,祖父總是目無領導,且愛仗義執言。當年朝鮮戰事正酣,國家經濟相當吃緊,單位領導卻又換車。他非但看不順眼,且又不說不快。他說,戰場上的士兵因缺少棉褲,屁股都凍爛了,難道你們的屁股一定要坐蘇聯的伏爾加嗎?如此這般的大逆不道,都給他的悲劇人生埋下了伏筆。
祖父能說英語,能說法語,卻不能用自己的語言表達思想,他懂得唐詩的工整,宋詞的參差,卻不懂得最基本的生存之道:順竿爬。
57年是祖父絕對跨不過的坎,他的最終結局是被開除公職。桀驁不馴的個性,讓他難以接受如此殘酷的現實,於是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大海。
大海以博大的胸懷擁抱了祖父。他的痛苦,他的屈辱,他的憤懣,他的困惑,都融入了翻滾的波濤,他的靈魂也隨著奔騰的海浪,漂向那無垠的遠方。
祖父沒有留下任何遺產,除了他的幾大箱書籍。我曾在其中一本泛黃的線裝本《稼軒長短句》里,看到他以蠅頭小楷作的眉批:大璞未完終是玉,精鋼寧折不為鉤。
以這兩句話作為祖父一生的寫照,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