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姨婆是我祖母的妹妹,因在家中排行第七,父輩叫她七姨,我們這一輩就管她叫七姨婆。
七姨婆天生麗質,是個美人胚子,在家裡眾多姊妹當中,就數她最水靈。七姨婆出生大家,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她聰明伶俐,能寫會畫,尤精女紅,她儀態端方,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是個如假包換的舊式淑女。
七姨婆做夢都想進洋學堂念書,遺憾的是,當時婦女還不能頂半邊天,家裡不做此安排,她也無可奈何,這成了她一生的心病。
七姨婆的夫婿是個喝過洋墨水的紳士,繼承了祖業良田千畝。七姨婆出閣之後,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主婆。可是她角色的轉換似乎不太成功,少了點兒地主婆應有的風範。
七姨婆不像劉文彩那樣,建一座水牢,用來關押佃戶長工。她只建了一座雞舍,用來養雞,以便提高家庭「雞的屁」。
七姨婆不像黃世仁那樣,逼債催租,如狼似虎,逼得楊白勞去喝鹽滷。遇到年景不好,繳租有困難的,她會說,今年收成不好,等來年再補上,日子長著呢。
七姨婆不像周扒皮那樣,半夜三更拱進臭氣熏天的雞籠,捏著鼻子學公雞打鳴,就為讓長工早點上班。她將僱工幫傭視為家人,但凡有人頭疼腦熱,她都噓寒問暖,給錢抓藥。平時無論房裡屋外,與下人窄路相逢,她會主動避讓一旁,讓他們先走,這是她的家規。她常說:「下人也是人。」
老蔣戰敗,傳說GCD 來了要共產共妻。七姨婆的夫婿嚇得尿褲子,他不是心痛田產,而是怕七姨婆被共了。因此,土改伊始,他主動上交田產,一分地不留。清算階段,雖幾經動員,竟無長工佃戶控訴七姨婆一家,使全家得以保命。工作隊的結論是:配合政府,民憤不大。
俗話說,躲過了初一,逃不過十五。還沒過多久,開始鎮反了。作為漏網的惡霸地主,七姨婆的夫婿這次是在劫難逃。面對晴天霹靂,七姨婆沒有倒下。她咬碎銀牙,放下面子,出去幫傭。衣服洗不動,就縫縫補補,畢竟,她做得一手好針線。幾年下來,七姨婆一雙縴手,就像莫泊桑《項鏈》中主人公瑪蒂爾德一樣,變得老繭叢生,疤痕累累。但是,苦難還遠遠沒有到頭。
文革來了,那種瘋狂,那種愚昧,曠世鮮見。厄運終於降臨,七姨婆也被揪出來了,罪名是惡霸地主的臭婆娘。一次次的批鬥,一遍遍的侮辱。對肉體上的痛苦,她還能咬牙挺住,可對人格上的羞辱,她感覺忍耐已到了極限。雖淪為靠縫補漿洗為生的窮婆子,但她血管里流著的仍是淑女的血。
當造反派再次來揪斗七姨婆時,發現她不見了。他們上閣樓,鑽床底,還是不見地主婆的蹤影。造反派仍不甘心,翻箱子,倒柜子,把屋裡抄了個底朝天,可翻出來的只有七姨婆補丁摞補丁的衣衫
。。。。。。
難道七姨婆上天堂了?天堂會接納一個惡霸地主的臭婆娘嗎?莫非七姨婆下地獄了?地獄能收留一個有著菩薩般心腸的女人嗎?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那麼,七姨婆到底去了哪兒?
您問我,我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