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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丘山 紀念文化革命五十年, 全文發表--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一)(二)

作者:light12  於 2016-4-7 08:1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

格丘山 紀念文化革命五十年, 全文發表--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一)   時間: 06 4 2016 03:12
作者:格丘山  驢鳴鎮 發貼, 來自 http://www.***

紀念文化革命五十年, 這裡全文發表 」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
 

文章較長, 將以六次到八次刊完.
 

希望本文能引起讀者以全新的角度審視文化革命。
 






格丘山下永眠著丘德功 

(僅以本文獻給像螻蟻一樣死在文化革命中的蒼生)
 




目錄 

 

1 惡訊
 
2 初見 
3 招禍 
4 鬥爭會和丘德功的首次脫險 
5 文化革命與丘德功之死 

5。1 毛澤東的第一次不講理和丘德功為其倒霉
 
5。2 毛澤東造反和丘德功糊裡糊塗的變成了毛澤東的戰友 
5。3 毛澤東的再次背叛和丘德功之死 


6 誰是兇手, 大李去告誰?
 
7 天判 
8 尾聲 恐懼,慾望與天堂的交響曲 



 


有人問我為什麼要用格丘山為筆名,我說因為我當年勞改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格丘山。
 

其實這只是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多年前對一個死者的許願:只要能離開格丘山,我一定要將他的故事告訴全世界。多年來一直沒有還這個願,因為我認為它應該是一個傳世的故事,我的能力尚不能將它寫得那麼深刻, 我尚未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講這個故事的方式,用格丘山為名會讓我時時記住這個未還的宿願。
 

我終於動手寫它,不是我覺得自己的文學修養已經提高到可以表現這個悲慘的故事了, 而是再拖下去,萬一有什麼不測,這個故事就被我永遠帶到墳墓去了。
 

但願死者,丘德功的靈魂,在冥冥中給我靈感,幫助我將這個故事寫好。
 

這裡我沒有說丘德功的在天之靈,因為那是可憐的整整一代受苦人,他們死了,很多連個墓都沒有,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天堂會要他們嗎?
 

天堂是不收沒有信仰的人的。一些名字都沒有留下的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別人怎麼知道他的信仰呢? 何況他們活著的時候,大部分都跟著共產黨信了無神論。
 

為了這個問題我曾經與美國和中國牧師爭論過,我說那些人連上帝的存在都不知道,怎麼可能要求他們認可上帝為他們的救世主呢?何況基督教要求子民聽政府的, 這個政府告訴他們上帝都是騙人的。牧師說上帝已經給了人足夠的上帝存在的信息,例如天空,星星和奇妙的大自然等等,人由此應該足夠感覺到上帝的存在了。我心裡在暗笑,我想你要是生活在中國, 生活在那個時代,你十有八九也是無神論者。
 

但是我嘴裡不敢那麼說,我只是說這就要求那裡的子民自己要創造一個上帝了,這對於沒有受到很多教育的人是很難的。即便人們從這些信息和暗示中發現了上帝確實存在,他們想像出來的上帝也不可能是高鼻子,碧眼珠的外國人,而只能是小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經過我的力爭,有些牧師讓了步:退到沒有受洗,或者正式請求基督為自己的救世主的人,如果心中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就可以進天堂。後來我再也不與牧師爭論這個無謂的問題了,我想就是牧師讓了步,我還是不能肯定上帝肯不肯接受他們。
 

如果基督教不肯接受他們,佛教接受他們的可能就更渺茫了,佛教認為這些慘死於災禍的人都是前世做了壞事而到今世來接受報應的。對於已經死了的丘德功和在那個年代屈死的無數人,他們生前很苦,如果有靈魂,死後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也許對於苦難的中國人,沒有靈魂,沒有來世,沒有天堂,會更好一些。 因為死了大家一切都歸於皆空,這樣他們在人世沒有得到的公平,死後就能得到了。
 

我確實很慚愧自己做不了什麼,既不能說服政府將這些冤死的人名字收集和公布出來,寫在一個什麼地方,表示歉疚,也不能說服牧師和活佛給這些冤死鬼一個死後可待的地方, 讓他們安息。
 

記得初到美國的時候,我去到洛杉磯的一個很大的教堂,巨大的舞台上幾百個唱詩班的人唱著聖歌,台下上萬個聲音跟隨著,那個磅礴的氣勢和宏偉的場面使我震撼,但是置身於這些清朝移民遺老的後代,這些國民黨高級將軍和高官的後代,這些共產黨高幹的親屬的群聚之中,我像一個孤獨的島嶼。在海外一堂,去天堂的歌聲遙遠的餘音之中,我不可自制地聽到了北大荒凄厲的風聲,聽到了在凄厲的風聲中無家可歸的鬼魂的啼號。
 

我惟一可做的就是將我知道的他們生前的事情誠心誠意地寫出來,讓人們為他們寄託一絲哀思。
 




(一) 惡訊 



這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北大荒下午, 太陽照在格丘山前面的樹林上, 微風吹著場院邊上的草地,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場院里走著。 如果沒有緊接著來的消息,那麼這個下午也就像我在北大荒度過的無數下午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消失得毫無痕迹。
 

大約三四點鐘的時候, 一個人遠遠的向場院走來, 等到他靠近場院的時候, 我看清楚了,是與我住在同一個單身宿舍的小韓。
 

小韓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工人, 在拖拉機上工作, 聰明能幹, 平時沉默寡言, 我們在一個宿舍也很少說話。 工作上私交上我們都沒有聯繫, 他為什麼上場院來, 我有些奇怪。
 

到了場院,小韓看到我, 遠遠就叫小黃, 這是很和我認識的小韓不一樣的:我從來沒有看到平時對一切事情都淡漠到麻木程度的小韓有過什麼不安、激動、 和慌亂。但是這一刻他的精神顯然是在極大的奮昂中, 滿臉通紅,聲音都變了:小黃,老丘死了。
 

小韓似乎將憋在心中半天的話吐出來了,才鬆了一口氣。 論公論私小韓都是沒有理由,而且不應該走這麼遠的路來將這個消息告訴我–– 一個沒有資格參加政治會議的反動學生的。 這個原因也許只可能由人性和天良去解釋,當一個人看到了極不公平的事情,受到刺激和震撼的時候,如果又不能表現出來,往往會有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壓抑和要求訴諸的慾望。對於參加會的工人來說,他們可以回家去對老婆講, 而小韓,一個單身職工, 對誰說呢?他於是想到了我,一個被大家都忘記了的在場院的人。
 

但是我不能馬上明白,而且也反應不過來小韓的話, 我仍滯留在場院的平靜氣氛的包圍中,無法一下子將情緒,思維去與那個如沸水開鍋的充滿恐怖的清理階級隊伍會場連接起來,何況我今天早上還看到老丘好好的,怎麼會死了? 我迷茫的看著小韓。
 

老丘被支援隊打死了,小韓接著說。
 

我有點明白什麼事情確定無疑地發生了,這是我有生以來, 第一次一個身邊的活生生的生命一霎間消失了,這意味著我再也無法看到他了,天在轉, 地在搖, 丘德功熟悉的臉在我前面飄忽,他的熟諳的語音在我耳邊回蕩,我不能相信,也無法懂得一個活脫的生命怎麼會一下子沒有 我陷入了對人生生死死界限的困惑和混亂之中。
 

我記起了前幾天,在會議室中看到老丘坐在那裡的樣子很不好, 他不是坐在那裡,而是整個人都癱瘓在凳子上, 幾乎是背支撐在座位上, 臉色也充滿昏懵氣息, 當時我腦中閃過一種不祥的感覺, 現在想起來﹐ 當生命接近一場噩耗的時候,是不是有一股惡氣﹐ 霉爛的氣息已經圍繞在他的周圍﹐ 而我們看不出來呢?
 

小韓後面的話已經離我遠之又遠,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
 

他們拿棍子打他, 拿皮鞭抽他。
 

其實張瑜被打得不比老丘輕, 但是張瑜沒有死。
 

那致命的幾下一定不是棍子打的, 而是用棍子戳的, 戳在肚皮上哪個要害了。
 

最後老丘,屎尿都出來了,大家聞到了氣味, 還打哩, 不知道什麼時候,老丘已經沒有氣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在戰慄,丘德功啊,果然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望著遠處的格丘山,滿山的陽光在樹枝上跳躍,葉子在樹上搖動,白雲仍然是那麼悠悠的在浮動,天空依然是那樣清爽的在顯示蔚藍, 它們對一個生命的消失是那樣無動於衷,每一片葉子都生氣盎然﹐ 每一婁雲朵都潔白無瑕﹐﹐它們彷彿都在說,丘德功的死與我們毫無關係。
 

我忽然覺得格丘山是個不吉祥的名字﹐為什麼是格丘山呢?這個名字是不是一種暗示,一種命運的註定?老丘要靜靜的在你的山腳下,留在你山麓的叢林中長眠?
 

小韓最後的話我聽清楚了:
 

在會上,跳得最凶的,挑釁打老丘最厲害的是和老丘一派的黃福明,李雲飛,
 

小韓的語氣充滿了憤懣和鄙視。
 

這是人類永久重複不疲的故事, 我回想起我在學校中被斗時的情景, 一模一樣, 斗我最凶的也是平時與我最好的同學,人性被壓到極端時, 被擠逼出來的反應和自我保護是何等驚人的相似,又是何等同樣殘忍和卑劣啊。而充滿在文化革命中一條最邪惡的主線,正是將人逼到頻死的邊緣, 讓他們為了保護自己, 為了證明忠誠, 為了自己不被惡鬥,去像瘋狗一樣亂咬自己的同事, 朋友和親人, 甚至父母, 子女, 丈夫……, 正是這種在懸崖上自救的不顧一切的力量, 產生了無數令人痛泣的中國毛式悲劇, 而以此去區別於中國古代的封建道德悲劇和世界人性悲劇, 不幸的是這些毛式悲劇被世界和人們所知至今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現在正在被人有意和無意的去竄改, 歪曲和遺忘。
 


小韓走後, 望著遠遠的格丘山, 我的心在說:
 
丘德功,如果我能活著走出這座山,你的故事就會有人知道,寫他的就是格丘山。

(二) 初見


一九六五年三月, 我被以反動學生的罪名送到北安農場勞動改造。 一到隊上,管理我的王奎選師傅就告訴我,隊里哪些人可以接觸, 哪些人少接觸。最後他特別關照,丘德功,出身不好,思想反動,不能接觸。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丘德功的名字,以後我自然特別留意這個叫丘德功的人。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戴著眼鏡的瘦高人,一看就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念書人。他說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湖北口音,聲調不是那種低沉類型的,而是尖高清脆,與他的形象非常相符。另外留給我記憶的一個印象是他的腰帶上總是掛著一大串鑰匙鏈,走路叮叮噹噹的,上面除了鑰匙,還掛著各種小刀小螺絲刀之類的工具。

丘德功在高長太師傅的拖拉機上工作,我在大田班,平時根本就碰不到,只是下班時遇到。像這個隊里的大部分老工人一樣,高長太也是複員軍人。丘德功攤上這麼一個師傅是很幸運的,我感覺到他一定受到隊里的指示監督丘德功,但是高長太不但正派,而且很有頭腦,常常在暗中保護丘德功。有一次在地間休息的時候,丘德功與幾個下放幹部一起聊起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涉及到幾個當時正紅得發紫的國家領導人,不免有不敬微詞在裡面。這時候高長太走過來了,故意咳嗽,提醒大家他來了, 然後說,莫談國事,接著若無其事的將話題引到別的瑣事上去了。

丘德功下班回去的時候,經常從地里檢幾個大樹根掛在身上帶回去。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什麼珍貴藥材,不免好奇問他,丘德功以他特有的認真告訴我,這是補家裡燃料不夠時用的,這些樹根已經夠做一頓飯了。另外丘德功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下班扛著鋤頭回家的時候,愛唱歌。他唱得並不好聽,所有的歌到他嘴裡幾乎都變成了一個終於可以回家的高興放鬆調。當然丘德功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嗜好為他將來的飛來橫禍伏下了禍根,雖然他唱的都是共產黨的革命歌曲。

以我的觀察看,丘德功不是對隊領導對他的敵意毫無察覺,就是在刻意的使自己顯得與大家毫無區別。這個唱歌的習慣,與我後來發現他的其它特點一樣,很可能都是他在那個艱難處境上,為了保護自己故意做出來的輕鬆。

從周圍的談話中我慢慢對丘德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是下放幹部,父親因為歷史問題,被判七年徒刑。丘德功高中沒有畢業,就響應共產黨的號召,參干去了新疆。初解放,年輕有文化的幹部缺乏,丘德功就被調去學俄文,大專畢業后一直在為蘇聯專家當翻譯,直到共產黨認為他的出身不宜與已經墮落為修正主義的蘇聯人混在一起時,他才被下放農場。以丘德功的簡歷,我實在不明白四隊的領導為什麼對他這樣敵視。

後來鏟地和秋收的時候,我與丘德功也有一些短時的單獨接觸機會,但是我感到他並不想與我接近。而我們的首次單獨談話竟是非常不愉快的。時經多年,我已經記不起是因為什麼事情衝突的了。好像是因為看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我可能說了這種東西某個國家做得比較好(當然不是一個中國的友邦,因為中國的朋友國家當時只剩了阿爾巴利亞和亞洲幾個小國了),想不到丘德功反應非常強烈,說話都結巴了,很嚴肅的對我說,不要對他說這樣的話,不要認為這些話就來拉攏他,他的階級立場是非常堅定的。我被這個意外和牛頭不對馬嘴的責備搞得狼狽不堪,不知說什麼好。丘德功說完這番話后,似乎也為自己的過分反應尷尬,臉漲得很紅,默默地低下頭,看起來有些羞愧。我更感到痛苦和無奈, 顯然我被他看成魔鬼,壞人了,就像那個戴在我頭上的侮辱性帽子反動學生所標誌的一樣。可是更使我感到苦澀的是他怎麼知道,我在背後也被告誡對他也要警惕呢?而且這些話我是無法告訴他的。這個世道的殘酷,荒誕和專橫真是令人不寒而慄啊﹗

與隊里的地主分子老薑頭一樣,這些隊里處境不好的有各種所謂問題的人,對我比一般工人更嚴厲,更不見情理,但是一旦我的處境稍有改觀的時候,他們的防線就會完全撤消,表現出來一種對我心照不宣的同情和默契。丘德功也是這樣,在那次使我處境徹底改變的冬訓之後(我將在自己的故事中敘述這段有趣的經歷, 如果沒有那個經歷, 我很可能無法熬過後面的苦難, 今天能在這裡講故事),丘德功對我像變了一個人,友善而且同情。

農場少有休息,從五月播種到九月秋收,中間都沒有星期日和休息日。過了這段時間才恢復正常的星期日制度。隊里的工人終年穿著滿是油污和破洞的工作服,休息日也不例外,丘德功卻是不一樣,他一到休息時,就換上自己的衣服。我記得他總愛穿一件藍色的條絨夾克衫,這令指導員邵蘭新很看不慣。邵蘭新凡是看到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時,就會用一種非常鄙夷的目光很快瞪這個人一下。這個目光非常懾人,至少令我恐懼。例如邵蘭新不喜歡我在食堂吃飯時與一隊的難友聚集在一起,要是他看到了,他就會用這種狠毒和鄙夷的目光掃我一下。所以我每次去見難友時總是小心翼翼,不願讓邵蘭新看到。記得有一次由於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差,幾乎不見油水,在難友鮑有光的鼓動下,我們三人去食堂後面的小食堂改善一下。這個小食堂主要是招待幹部開會用的,在沒有會議的時候也向公眾開放,但價錢很貴,我們只能偶爾去打一下牙祭。那次我們去小食堂吃飯的時候,正好邵蘭新進來了,他就用那種目光狠狠盯了我一下,我心裡直發顫,知道惹禍了。果然回隊后,邵蘭新在會上將我大大訓斥了一頓,說我最近表現非常不好,放鬆改造,追求資產階級的享受。當然邵蘭新作為本篇文章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後面還要更詳細的介紹,我不願意大家將他想像成一個中國小說或者電影中常見的一個陰險,兇悍的壞人。他的個性和是非觀念都是非常鮮明的,僅管這些觀念非常簡單而且無理,這是在他的位置和處境上他自己不可能明白的。

丘德功對邵蘭新這種目光不是毫無所察,就是裝得不在乎。也可能在丘德功位置上根本沒有將邵蘭新放在眼裡,他畢竟是大學生,常年與蘇聯專家在一起工作,現在不就是下放勞動? 也沒有什麼過失。對他來說。邵蘭新只不過是一個部隊轉業的付連級幹部而已,沒有什麼可怕。事實上在中國社會中,很多災禍並不來自那個災禍所給的理由和名目,而常常根源於對於某人不尊重,這種不尊重,尤其是對你的直接領導,更準確的說不是不尊重,而是沒有讓你的領導感到你對他很服貼,那麼就格外危險了。

所以丘德功照樣在休息日穿得整整齊齊,與隊里的工人顯得不一樣,對邵蘭新的目光就像沒有看見。

丘德功是個愛動的人,他的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屬於那種陽剛路數的,大板的正抽和反抽,與難友鮑有光的愛球如命的打刁球完全相反。記得我第一次與丘德功打球的時候,擋不住他有力的兩面抽殺,敗下陣來。而難友鮑有光卻不上場,他冷靜的在一旁看丘德功的弱處,發現丘德功有幾個落點應付得不好,等到鮑有光上去時,丘德功就比對付我吃力多了,不過鮑有光也很難贏到他。儘管這樣,丘德功還是認為我的球比鮑有光打得好多了,說明他不喜歡那種耍計謀的玩法,喜歡光明正大的較量。

難友鮑有光是我在中國文學書中從未見到的形象,他的幽默影響了幾乎所有周圍和他生活的人,即便勞改時也不例外。他的智慧應該說在我之上,我在農場和大慶的生活到處有著他的影子。他的後來經歷之所以沒有像我走得那麼遠,恐怕就在於他的愛球如命。如果在每一件小事上都不肯吃虧,精於計算,那麼雖事事得利,卻失去了根本改觀的可能和勇氣。而我的歷程卻總是在不善於應付周圍的環境的浪尖上掙扎,常常被逼到絕路,然而在絕處為了求生,不得不拚命一博,所謂置於死地而後生了,走出了一條非我所願的歪歪曲曲的生命之路。我希望我將來尚有時間將難友鮑有光完整地描述一下,豐富我們這個民族的人物庫藏。

丘德功還有一個愛好就是下象棋,他對我的棋藝非常佩服,一到休息他就常穿得整整齊齊來找我下棋。這時候如果邵蘭新進來了,會非常不高興。我雖然努力不去看他,但是我仍能感到他的雙倍鄙夷和狠毒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描過去:丘德功的衣服加上兩個反動分子在一起!所以我每次與丘德功下棋總是提心弔膽和心不在焉,怕邵蘭新進來,我覺得為了避免麻煩,最好不要下。有一次下棋時我假裝無意的對丘德功說,邵蘭新不太喜歡我們下棋,誰知丘德功也像心不在焉的輕描淡寫的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似乎腦子仍在棋里。

丘德功有一個非常美滿的家庭,他的妻子長得很高,人叫大李,很漂亮,是農場機械廠的車工。他還有一個四歲左右長得虎頭虎腦的可愛兒子。大李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女性,我們後面會看到,雖然生活在那個精神和物資都是極其艱難的時代,她表現出來的氣節和勇氣都會讓令天拜倒在享受,奢侈和虛榮的傑出女性汗顏。

丘德功除了愛玩以外,還有一個特長,這裡沒有說愛好,因為與他的唱歌一樣,我不能確定這是他的愛好,還是他在那個特殊處境下,為了保護自己處心積慮所做的事情。基於農場除了一個小賣店以外別無商店,譬如鍾,手錶,收音機壞了是沒有地方修的,所有這些東西都送到丘德功家裡來了,丘德功總是能夠修好,當然是不收錢的。有一次我的手錶停了,就請他修,過了幾天就給我了,他說沒有大問題,裡面都是麥屑,太髒了,他洗了一下就好了。農場一年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休息日,而且每天工作時間又長達十四小時以上,為大家業餘做這些事情是非常辛苦的,用的都是寶貴的睡覺時間。所有丘德功做的這些好事,無疑在工人的心裡留下了好感。丘德功出事前的一次冬訓中,大家都在會議上說了很多感激他的話,連對我說他思想反動,不讓我接觸他的王奎選都說,老丘是活雷鋒,我們下班了每天回家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呼嚕大睡,老丘還要在燈光下為大家修表,修鍾和修收音機。大家的褒揚,並沒有緩解邵蘭新對丘德功的成見,我注意到大家在褒揚老丘的時候,邵蘭新的表情顯示了一種堅韌的無動於衷,我覺得這種褒揚正適得其反地在邵蘭新心中加強他對老丘的反感。他心裡興許再想,這是階級敵人的蒙眼術,大家階級覺悟不高,被丘德功蒙蔽了。

從另一方面說,所有丘德功做的這些好事累積起來的在人們心中的感激,最終也沒有救得丘德功的性命,這些感激在不影響人本身利益的時候,能夠換得一些雞毛蒜皮般的公正,但是一當對當事人也有危險的時候,它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以後,我與丘德功還有過幾次談話,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次在地里的單獨相對。談話是從丘德功的道歉開始的,他說自我來后,一直同情我,但是不敢表示出來,有時還惡言相傷,真對不起,顯然他一直對我們的首次談話耿耿於懷,並且為之內疚。接著他問起我因為什麼問題被搞到這個地步的,我也收起了那付平時在眾人面前老實接受改造的唯唯諾諾的面具,毫不掩飾的告訴他,北京的知識圈中已經到了瘋狗亂咬的情形,很多莫須有的罪名都是為了陞官入黨或者保護己身的人強迫加上的。不管我怎麼說 ,他還是不理解,除了鼓舞和安慰我以外,他還是認為我本身必定有些問題,有什麼辮子給別人抓住了。不過他倒不走俗,他根本不相信這些辮子本身是有罪的,因為他自己心裡也藏著各種,想不通的,不能讓人知道的辮子。所以他有些誠摯,也有些帶著自以為隱藏的不錯的得意,更可能是對於自己惡劣處境的自勉告誡我,要將自己的尾巴裝在褲子中,不能讓別人抓住。

他講這個話時的語調,表情使我印象非常深刻, 以至於今天我回憶起丘德功時, 眼前就出現了他說這話的樣子,誠摯、堅定而自信:

「要將自己的尾巴裝在褲子中,不能讓別人抓住。」

我也理解他在這句話中除了流露對現狀的不滿,還是認為我的遭殃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那時候,我好幾次內心衝動,想將我初來時,王奎選說的話告訴他,讓他小心。但是,理智阻止了我,這是很危險的,搞得不好被理解成挑撥關係。再說一個自己沒有被災難衝擊過的人,是很難真正理解別人被災難衝擊時的無奈和不可自主,總以為自己離災難很遠,以為在受災難和無災難之間確實存在一個是非界線,不會相信這種危言聳聽的!

不過即便丘德功相信了我的話,在丘德功的處境上,這又有何幫助呢? 一個以為自己的尾巴藏得不錯的人,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惡劣嗎? 否則的話他怎麼會時時想到要警惕別人抓自己的尾巴呢?

果然不久后,不管丘德功怎樣牢牢看住他褲子中的尾巴,他依然遭殃了。在當時的中國,要一個人遭殃,何須一定要見到和抓住褲子中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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