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馬勇在共識傳媒和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聯合主辦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對中國的影響以及2014中國的走向」研討會上的發言稿,現經他本人核校同意,在共識網推薦發布,以饗讀者;會議完整記錄也將於近期上網,敬請期待!
中共十八大產生的新的領導集團已經開始工作很久了,國內外對這一屆新班子有各種各樣的看法,看漲的以為這是中國百年來最好的班底,看衰的以為中國還將在十字路口徘徊,中國極有可能錯失十年機遇。
對於各種各樣的看法,我不準備評論,我只是希望從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研讀新領導集團的「閱讀史」,從他們已有的知識背景、知識儲備,提供一個不一樣的觀察視角。
我們必須承認,這一屆領導集團是不僅是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特殊形態,甚至是1949年中共建政之後也沒有見過的特殊形態,進一步說,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特殊時代,一個過渡期。
今天的中國,當然不能直接了當地說成是帝制中國的延續,中國共產黨確實給這個國家注入了若干新的因素,但就國家基本形態而言,今天的中國是「黨天下」,共產黨不僅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而且負責這個國家一切日常事務,是比帝制中國「家天下」更集權的體制,因而正像這幾年在談論「中國模式」時突然領悟的那樣,中國在經歷了向西方學習一百多年後,竟然還有那麼多「中國特色」。這些特色,無疑就是帝制中國的遺產。這種說法只是一個事實描述,並不涉及價值觀。
帝制中國歷代開國君主無一例外精明過人,智慧超群,是叢林競爭中的強者,憑實力說話。他們打江山、坐江山,理所當然,具有那個時代的合法性。他們無一例外都像秦始皇帝那樣,希望江山永固、王朝永續。因而,帝制中國歷代王朝開國之後,無一例外注意接班人的培養,想方設法為皇子,以及宗室親貴弟子提供最好教育,配備全國最好的老師,教他們知識、修養,使他們獲得遠高於民間社會的教育水準。比如我們現在知道的光緒帝,他的老師都是當時中國第一流學者,如翁同龢、孫家鼐等。對接班人的精心培養,可能是中國歷史「超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
中國共產黨建立政權后也曾有過這樣的認識,當時創辦的或改造的幾個高級幹部子弟學校如北京景山,哈爾濱的軍工大學,以及在蘇聯的一些特別學校,都具有歷朝歷代培養接班人同樣的含義,期望以最好的教育資源培養一大批接班人,保證共產黨的江山不變色。
但是,毛澤東沒有將這個方案堅持到底,在他執政大約十年的時候,就因為其他原因放棄了這個想法。一大批正在讀書的年輕人被毛澤東號召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習近平、李克強、王岐山等人都擁有這樣的人生經歷。
知青經歷當然具有很多正面意義,他們不再是生於深宮養育深宮,像章太炎罵光緒帝所說的「不辨菽麥」的「小丑」。這一代具有知青經歷的領導人對中國下層社會有著非常深刻的記憶。這是積極的一面。
底層生活的負面影響也有。這一代人離開了深宮大院,特別是像習近平這樣的家庭,又因為家長被打倒的原因下去,底層社會的負面,讓這一代人一覽無餘,使他們知道中國社會不易,也知道了中國社會的「潛規則」。因而這代領導人在個人修為上並非不可挑剔,這也是他們相互之間制衡傷害的一個弱項,他們沒有辦法像中國傳統政治家那樣「內聖外王」,更不可能像歷代帝王那樣既是政治領導者,又是道德楷模。
由於這一代領導人很小就離開了校園,離開了書本,特別是那時最盛行的價值觀是「知識越多越反動」,因而不論這一批年輕人多麼愛讀書,他們差不多都具有嚴重的知識缺陷,不知道世界,不能正確地理解世界,所知道的世界是被改鑄過的世界,是意識形態重塑的世界,而且具有濃厚的蘇俄傾向。習近平曾不止一次說過他對蘇俄文學的閱讀、喜愛,是可信的,蘇俄文學就是1950年代出生的那代人的精神食糧。
中國在1960年代與蘇聯關係惡化后並沒有轉身投入西方陣營,中國在那個時代向國內所描述的世界,對這一代人世界意識的形成影響巨大。這個世界意識就是對世界充滿敵意,就是毛澤東一直告誡全黨的: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因而這一代人內心深處不會輕易相信西方。這一點,又與中國近代史研究一直宣揚「悲情」,宣揚「挨打」,一直抱怨帝國主義侵略等有關。
在文革晚期,被中斷的大學招生勉強恢復,以「工農兵學員」的名義讓一批人重新回到了學校。習近平、王岐山、王滬寧、劉奇葆等都在這個時候進入大學讀書。這是他們知識背景中不可忽視的一個因素。
毛澤東去世后,中國的大學教育很快恢復,1977、1978、1979這三個年份進入大學的這批人在中國叫做「新三屆」。新三屆個別年齡偏大的最近幾年開始陸續退休,但這個群體中的大部分,就是當今中國各領域的骨幹,也是中國現在領導層中的主流,李克強、李源潮、胡春華等就是新三屆的代表。
1980年代,是當代中國歷史上充滿活力、生機的最好時期,中國與外部世界尤其是與美國的關係,也是過去六十年中最好的。在那個時候,許多現代知識傳入中國,幾套大型叢書對西方學術的譯介深刻影響了這一代中國人,也是這一代中國人今天還能對世界抱有適度理性的一個重要背景。
1950年出生的這一代,不論是新三屆,還是其他知識背景的,有許多人在1980年代出國留學了。尤其是中國歷史上再也不會出現的「工農兵學員」這個群體,在那個充滿希望的1980年代或出國留學,或重回大學深造。不管是出國留學,還是重回大學,他們對世界,對歷史,對中國未來的看法,應該說與世界主流很接近。但是,這一部分或出國留學,或重回大學深造,都因為讀書脫離了社會實踐,因而在政治場上也就慢了一步,除極個別的例外,比如王滬寧,更多的人並沒有成為當今中國政治層面的主導力量。而習近平、王岐山等這一批在1980年代堅持沒有「回爐再造」的實踐派,緊隨改革開放的步伐,從底層打拚,付出艱辛努力,也就一步步升遷上來。我們不必過高估計家庭背景對他們仕途的影響,他們也是在過去三十年大浪淘沙沖洗出來的政治精英。他們熟知中國社會,知道中國問題在哪裡,知道知識的意義,因而這一批實踐派在1990年代差不多都到大學、黨校讀了在職碩士、博士。
這批領導人在職博士當然沒有辦法與全職研究生比,含金量當然有差異。從負面看,是「贏著通吃」,是將那些辛辛苦苦讀學位的人價值稀釋。但是如果從積極層面看,表明這部分人對自身知識貧瘠的恐懼。是好事,不是壞事。
從這批領導人知識背景看未來中國政治走向,能夠得出這樣幾個看法:
第一,這一代領導人在政治上仍然是過渡性的,他們的知識構成中還沒有現代社會所必須具備的知識儲備。因而在未來十年,除非發生意外事件,中國不會發生巨大變革,在政治上往前走很遠是不現實的。這是知識背景的制約。
第二,中國政治在這一代領導人主持下向回走的可能性絕對不存在,他們對中國社會底層的認知,對1980年代的回憶,都決定他們在與世界的交往上依然會抱持積極的態度。不會在經濟的交往上往回走,更不會重回閉關鎖國。
但是,這一代政治領導人有深厚的毛澤東情結,對毛澤東的政治藝術非常崇拜,在他們靈魂深處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毛澤東影子。這是這一代領導人獨一無二的財富、特徵。但是,隨著毛澤東漸漸從神壇上走下來,這一代對毛澤東的崇拜應該是中國歷史的絕響,不可能再影響到十年之後的時代。這一點也是可以預見的。
第三,中國內部的政治發展在未來十年會增長一些新的因素,比如隨著留學生回國越來越多,外部世界更加真實的形象會漸漸改變中國人對世界的看法。當然,這也需要外部世界不斷向中國釋放善意,更加清晰地解釋自己的意圖,不要讓中國內部的民族主義藉機生事。比如,美國政府「重回亞洲」政策的宣講,就遠不如十九世紀美國的亞洲政策那樣清晰,一個「門戶開放」簡潔提法讓中國朝野增加了對美國的親近感。中國在十九世紀晚期大踏步走向世界,進行改革,與外部世界不斷持續向中國釋放善意不無關係。而今天的中國之所以在政治上裹足不前,甚至有時候感覺倒退,與中國政治領導人對外部世界真實意圖的理解有著直接的因果關係。晚清中國領導人也曾懷疑過外部世界的用意,但當他們清楚明白中國的進步是共贏,對中國利多弊少,或有利無弊,因而能夠在1901年之後毫不猶豫地踏上政治改革的道路。這段歷史很值得國際學術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