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蘆笛 論晚清改革的重大失誤

作者:light12  於 2013-11-23 23:0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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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晚清改革的重大失誤(一) 時間: 27 10 2008 08:26


 

作者:蘆笛驢鳴鎮 發貼, 來自 http://www.***


蘆笛


一、放狼難題


刻下國內研究晚清改革似乎已成熱點,這說明學者們已經看到了暴力革命乃是造成中國在近現代發生一系列大幅度社會倒退的原因,因而著重考察研究前人改革失敗的原因,藉此汲取教訓。越來越多的國人突破了「拜革命教」洗腦造成的人為智障,適足令人欣慰。

然而竊以為,革命自然不可取,然而革命之來,在很多情況下非但「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更常常是改革引發的。因此,重要的問題恐怕還是要考察晚清改革何以反而促成了革命,致使中國就此陷於無休止的內戰,等到好容易趟出血海,卻又迎來一個專製程度百倍勝於晚清的極權社會,使國家就此跌入絕望的黑洞。

雖然歷史無法假設,但根據傳統社會的特點不難看出,如果晚清始終拒絕改革,甚至就連「富國強兵」的洋務運動措施都不採取,一切率由舊章,則清廷無非也就是不能「攘外」,但並不至於喪失「安內」的能力。歷史的諷刺恰在於,朝廷為了「攘外」,花費無量民脂民膏建立起來的新軍,始終未曾在外戰中顯過身手,卻先由南軍在武昌發動兵變,導致南北交戰,后又由北軍將領段祺瑞等人迫退清室,此後便由全體新軍從事內戰專業幾達30年,成了自傷自殘的好快刀。如此看來,所謂「自強運動」反而「走向反面」,無論是對朝廷、對國家還是對人民都無益有損。因此,至少在這點上,改革促成了清廷的滅亡,加重了人民的苦難。

這當然不是否定改革,只是想告訴大家:滿清的教訓之深長,遠遠超過大家至今看到的。竊以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教訓就是:改革未必有益於國家民族,富國強兵也未必不會反而坑害國家。既然滿清的新軍可以變成全民自傷利刃,則今日花費更多民脂民膏製造出來的高科技武器(特別是核武器)同樣也可能讓全民無噍類。因此,問題不在於是否應該改革,而在於怎樣改革。

打個不確切的比方:如果暴力革命是專殺全民的一把刀,那麼和平改良則是把兩面刃,搞好了便如英國或日本一樣,有利於全民,搞糟了就如同晚清一般砍向自身。可惜至今遠不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這個問題,尤以民間的改革擁護者為然。相比之下,統治者反而還能因維護自身利益的本能,朦朧地意識到潛在危險。然而這又常常嚇得他們因噎廢食,錯過了安全改革的最佳時期以及最佳措施。

記得某偉人(似乎是傑弗遜,但不敢肯定)曾用一個生動的比喻,描述了專制君主與人民的關係。他說,專制君主如同死死抓住惡狼的人,既無法把惡狼殺死,又不敢放手,只好這麼僵持下去,直到體力不支倒地,被狼吃了才算完事。

改革也就是這麼回事。所謂改革,無非是統治者把百姓被剝奪的權利有節制地逐漸歸還給他們,而這是一個高風險的「放狼」過程,到底什麼時候放,一次放多少,決定了改革的成敗。放得不是時候,放得太猛,則可能反把沉睡的狼誘導成了餓狼,使得統治者和人民兩敗俱傷,玉石俱焚。法國路易16、清廷和老蔣的改革都是前車之鑒。

正因為粗知歷史,我才會在舊作中反覆指出,「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的煽情口號不過是兒語,一個政權最不穩定之時,不是它無情壓迫剝削子民之時,恰是它開始改惡從善,放鬆對人民的捆綁之時。百姓在沒有嘗到權利甜頭時只會逆來順受,死而無怨,但一旦嘗到甜頭,期待值就會給刺激得以指數曲線增長,稍有失望就怨氣衝天,反而會觸發大規模騷亂。此時統治者不是給嚇得走回頭路,放棄改革,轉為鐵腕鎮壓,便是被暴民推翻。無論是哪種結局,都是全民受害。

總之,放狼問題是個非常困難複雜問題,而且沒有統一答案,必須根據當時的具體情勢準確判斷。但在我看來,改革要成功,恐怕必須滿足以下必要條件,都是對統治者的主觀要求:

1)統治者必須具有遠見卓識、多謀善斷,不但認識到改革的必要,而且知道主要問題何在,該如何對症下藥。

2)統治者必須享有絕對權威,能夠以鐵腕壓服利益集團的反抗,並有足夠控制手段,使得改革措施既不為既得利益集團扭曲而出現「尺蠖效應」,又能威懾無知民眾,防止干擾改革的不必要騷亂。

3)在一個人民慣於感情用事、毫無與統治者理性互動傳統、不知妥協的重要性的愚昧國家,統治者的讓步必須是主動恩賜,決不能是屈從於百姓的壓力而被動讓步。每一次讓步都必須先於民眾覺悟。換言之,最安全的「放狼」時刻,應該是狼還在沉睡之中,百姓在尚無權利意識時,便被動獲得過去被剝奪的某種權利,其有關的權利意識是在行使之中才逐漸覺醒的。不能是人民的權利意識先覺醒,再經過主動鬥爭,逼迫統治者讓步而獲得,否則必然出現上述期待值暴增的雪崩現象。

用這些標準衡量,晚清統治者除了部分滿足第二條外,其餘的都不具備,因此必然歸於失敗。而如今黨國統治者則連一條都不具備。因此,第一,我黨不會主動發起政治改革;第二,所有的改革都只會具有尺蠖效應;第三,統治者與人民已被我黨的「鬥爭哲學」鎖死在「你死我活」的困境里,目前尚看不到擺脫這魔咒的希望;第四,我黨與狼相持的時間越長,後果就越糟糕,代價就越慘重。


二、晚清的最大危機與改革的戰略目標


晚清最大的危機是民族危機,不是社會危機。它與晚明完全不同,並不是如前者一般,百姓被朝廷和官僚集團敲詐到再也無法再活下去,只能揭竿而起。辛亥革命的動因無非是兩重:第一,以拳匪之亂招致的八國聯軍入侵為轉折點,士紳們普遍對朝廷領導自強運動、抵禦外侮的能力喪失信心;第二,革命黨的排滿宣傳煽起了新軍低級官兵對韃子皇帝的仇恨。革命家們的宣傳完全著眼於煽起種族仇恨,而不是後世的「階級仇」,這已經由蔡元培說得明明白白了:「清季言革命者首推同盟會,會旨雖有『建立民國、平均地權』諸義,而會員大率以『驅除韃虜』為惟一目的,其抱有建設之計劃者居少數。」(蔡元培:《〈我之歷史〉序》,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三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39頁)

這兩個原因分開來看都不要緊,但合起來就可能變成大患。

要說蒙羞受辱,清朝恐怕遠不如向野蠻人稱臣稱侄、納貢輸誠的南宋,然而趙宋皇朝的卑躬屈膝並未引出大規模的民眾抗爭(太學生陳東發起的請願運動並未引發全國騷亂,而且在南宋再未出現過),更不曾發生過足以動搖整個統治的大規模兵變(苗劉兵變規模很小,迅即被平定)。由此可見,光是外患沉重打擊了朝廷威望,並不一定導致政權不穩,遑論垮台。

類似地,光有后一個原因也不足以致命——這並不是新出現的問題,此前滿清已經平安統治漢族兩百多年了,而且在遜位后還有大批漢人包括王國維在內作遺老,說明孔孟之道的忠君洗腦並不是那麼容易被革命黨宣傳顛覆,起碼對於飽讀詩書的士紳們來說是這樣。

總之,要找引起革命爆發的「內因」,恐怕也就只能找到韃子皇帝這一條。但它乃是先天問題,不是朝廷可以解決的。他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消除滿漢畛域,宣傳滿漢一家,而不是出於恐懼去組織「皇族內閣」,反倒為排滿宣傳火上加油。朝廷真正可以解決的還是外患問題。只要這問題解決了,則革命黨的排滿宣傳也未必會蠱惑人心。不幸的是,恰好在這重大問題上,清廷採取的措施完全是南轅北轍。

須知當時中國面臨的最致命的威脅,來自於俄國和日本這兩大惡鄰。它們的戰略目標就是肢解中國,鯨吞中國領土(倒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徹底滅亡中國)。為達此目的,他們便千方百計在中國挑起內亂,構成了中國近現代的最根本的亂源。

民國建立前熱衷於此道的是日本人。同盟會就是在對中國懷有領土野心的日本右派組織黑龍會精心策劃和鼎立支持下成立的。辛亥革命爆發后,黑龍會堅決反對南北議和,巴不得中國出現南北朝,為此兩次派人遊說宋教仁,要他放棄議和主張,甚至一直追到北京去(傅國涌:《主角與配角》,網路版)。此後中國發生的一系列內亂,諸如「二次革命」、「護國運動」與「護法運動」等等,都有日人介入(陶菊隱:《武夫當國》;丁中江:《北洋軍閥史話》,網路版)。這一套後來被蘇俄接了過去,幹得更有成效,終於使得中國在持續內戰之後,一度淪為蘇俄的衛星國。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我已經在舊作中指出,此乃白痴話語,只證明偉大領袖沒有起碼的表達能力。正確的表述應是:「凡是敵人要我們做的事,我們就決不能去做;凡是敵人害怕我們做的事,我們就一定要去做。」民族大敵希望我們陷入內亂,領土分裂,他們好分而治之,我們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革命黨人無論主觀動機如何,都是在客觀上策應日俄肢解瓜分中國陰謀的別動隊,是不折不扣的禍國賊。

當此之際,清廷要避免國家被強敵瓜分,光靠「以夷制夷」根本就不夠,必須厲行內政改革,其主要目標應該是將中國建成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centralized government,這兒說的不是極權政府,後者是totalitarian regime),使得中央政府對地方具有絕對的控制力,並將傳統的農耕生產方式改變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儘快實現國家工業化,從而獲得抵禦外侮的強大實力。是這,而不是什麼民主,才是符合當時全民利益、為國家民族最急需的根本的戰略目標。在此,朝野的利害是共同的。


三、必須採取的基本改革措施以及改革失誤


要達到上述戰略目標,必須採取以下幾條根本改革措施。

第一個措施就是實行中央集權,為此必須逐步改革官制官規,按照西方模式改造政府機器,將落入地方的軍權、財權和人事權收歸中央;將原來的兵部改造為西式的國防部並建立總參謀部,統管全國武裝力量的組建、裝備、訓練與指揮,剝奪地方行政長官的軍權(原來督撫可以調動指揮地方駐軍),將調兵權直接收入兵部,由總參謀部統一指揮;將原來的戶部改造為西式財務部,建立現代國家預算制度,統一全國稅則,實行統一稅收,將一切稅入包括農業稅和商業稅在內都劃為中央收入,其使用由中央統一調撥;實行幣制改革,建立中央銀行;將傳統的吏部改造為西式人事部,剝奪封疆大吏任免官員的權力。

與此同時還必須「削藩」,亦即在原來的民族自治區諸如東三省、內外蒙古、新疆、西藏等地實行「改土歸流」,將其改造為朝廷直接派官治理的行省。對內地18省則應該廢除總督,由各省巡撫直接對中央負責。

這裡必須指出,現代人對傳統社會特別是清朝沒有什麼認識,以為清朝乃是類似今日的中央集權國家,其實滿清帝國不過是個鬆散聯盟。對於廣大少數民族地區,皇帝只是「天可汗」式的盟主,清廷只不過靠聲望、宗教和姻親關係來維繫對那些廣袤土地的空泛「君臨」(reign ,not rule)。當「大可汗」的天威受到強鄰打擊時,這些地區就很容易分離出去,改投更強大的「洋可汗」,因此改土歸流勢在必行。

對內地18行省,清廷延續了明朝的統治方式,控制相對比較嚴密。但那主要是孔孟之道洗腦製造出來的不容置疑的道義權威,暴力威懾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輔助手段,並不是如今天我黨這樣,既靠無孔不入的黨組織來控制人民,又擁有強大的鎮壓工具。皇帝在理論上雖然享有絕對權威,擁有對官僚集團生殺予奪的大權。但在鴉片戰爭后,昏聵的朝廷便聽任大權旁落,使得中央權威逐漸受到侵蝕。在髮匪暴亂髮生后,咸豐皇帝將練兵籌餉的責任和權力統統推給方面大員。地方政府因此在朝廷壟斷的農業稅之外,推出商業稅(厘金),獲得了很大的財政自主權,以致朝廷需要用錢時甚至得向地方求討。

類似地,朝廷將洋務運動的責任完全推給了地方,以致國有企業的創辦完全成了督撫們的事。如費正清批評的,這使得現代化運動成了一種各自為政的分散努力,徹底缺乏通盤籌劃、統一布局與重點投資。這種官辦企業既缺乏民辦企業的活力,又無從發揮政府能集中雄厚財力物力的優勢,可謂「駝背跌跤——兩頭落空」。清朝甚至把修建鐵路幹線的責任都推給了民間,卻無視民間毫無此財力與技能,待到後來因虧損過甚想把築路權收歸國有時,反而激起了「保路運動」的大規模騷亂。

到了清朝末年,就連一直為吏部壟斷的人事權都旁落入地方政府手中。根據馮友蘭的回憶錄,過去縣級以上官員乃是由吏部直接任命,然而到他父親考上進士,由吏部派為湖北某地的縣太爺時,地方政府竟然可以無視朝廷,自行任命了官員,讓他爹在那兒候缺多時(《馮友蘭自述》,網路版,新浪讀書)。

這些大權旁落的最終結果,便是國家早在辛亥革命爆發前便呈現解體趨勢。國脈攸關的甲午戰爭,竟然成了李鴻章一人與日本一國的搏鬥。李鴻章不但靠的是遠古的幕僚制度,連個總參謀部都沒有,而且竟然得不到友軍支持。當北洋水師正與日軍聯合艦隊血戰之際,南洋水師與福建水師竟然認為那是北洋水師與日軍的糾紛,與己無關。當然他們這麼做也有道理——當年中法戰爭中南洋水師跟法軍血戰時,北洋水師也一樣袖手旁觀。

這種怪事早在鴉片戰爭時就已現端倪了:正如蔣延黼所說,該戰爭的特色是中英時戰時和,而且可以和於此處而戰於彼處——英軍與廣州議和后,又移師北上,去打廈門、定海、鎮海等地,一直打到南京,中方非但沒有什麼統一指揮,而且朝廷竟然不能控制地方政府的和戰,此後更長期堅持把外交工作推給地方督撫大員,直到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后,國家才算有了個外交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正因為晚清全國已是一盤散沙,方面大員握有兵權、財權乃至人事權,拳亂時東南督撫大員諸如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許應、奎俊、袁世凱等人才敢否認朝廷的宣戰大詔,與各入侵國簽訂和平協議。出了這種怪事的國家,難道還配稱為主權國家不成?不實行中央集權,這種原始國家還有什麼合全民之力抵禦外侮的希望?

然而清廷長期沒有採取上述一系列強化中央集權的重要措施,只是在新政開始后才採取了部分措施,並在外蒙和西藏匆忙實行「改土歸流」,但失之過晚,而且始終沒有加強中央集權,此乃改革的最大失誤。


論晚清改革的重大失誤(二) 時間: 28 10 2008 06:13  


第二個重大措施就是解除官府對民間工商業的壓制,鼓勵民間走資。清朝秉承明朝的傳統,把孔孟之道的農本主義推到極端,禁止壓制民間工商業,篤行孔教的民間士紳也自覺抵制走資,使得資本主義根本不可能萌生。郭嵩燾早就把這人為阻礙說清楚了,他參與籌辦一家輪船公司,經過三次申請都得不到批准,因憤然寫信給李鴻章抱怨道:

「輪船之為便利,天下所共知也。愚劣如湘人,亦習焉而知其利。是以十年以前,阻難在士紳;十年以來,阻難專在官。凡三次呈請……獨不準百姓置造。」(《郭嵩燾詩文集》第240頁)

這意思是說,過去走資的阻力主要是愚昧的士紳,但當士紳看到火車輪船等洋鬼子的妖物並不會危破壞祖宗墳墓風水,反而有利於國計民生之後,也就放棄了自發抵制。但在此之後官府仍要禁止民間發展工商業,這就毫無道理了。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要做的,就是在官方辦洋務的同時,大力鼓勵提倡民間走資。當國家因走資變富后,整軍講武也就有了雄厚的經濟基礎。這才是富國強兵的正道:欲強兵先得富國,欲富國先得富民,這就是毛共與鄧共對比出來的正反教訓。

這一措施倒是在新政發動后開始推行,可惜失之過晚。

第三個重大措施則是創辦西式學校,派遣留學生出國學習,廢除科舉制度,發展民間出版事業,大量編譯西方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書籍,全面介紹西方文明成就,破除虛幻的文明優越感與種族優越感,普及公民常識,啟迪民智。這個措施倒是基本推行了,但如下文將要說的,清廷未能有效杜絕革命思潮的流入。

第四個重大措施則是發展國防工業,創建新軍。這是洋務運動的主要內容,本身無可非議,關鍵在於國防工業必須由中央政府統一籌劃,重點投資,而新軍更必須由中央政府統一領導籌建、訓練、編成、調動與指揮,以建成嚴格服從中央政府指揮的國軍為目標,決不能讓各疆臣自己發揮積極性去籌餉編練,使得新軍打上了濃厚的私人軍隊印記。這個問題清廷始終未能解決,成了致命之患。

最後一個必須採取的重大措施,就是通過厲行法治,提升君權與民權,抑制官權。此處所謂「君權」,乃是中央政府對官僚集團的實際監察與控制力;而所謂「民權」就是百姓的基本權利,在那個時代主要是免於被官僚敲詐迫害的基本人權和經濟自由,暫不包括政治權利,諸如組黨、某些言論自由(詳見下)、遊行、示威、罷工、罷市等權利;所謂「官權」,則是傳統社會的荒謬設計賦予官僚集團的任意宰割民眾的無限權力。

如吳思先生的傑作揭示的,中國傳統社會的結構是「君—臣—民」的三明治結構。皇帝擁有絕對的精神權威,對所有的官吏都擁有生死予奪的大權,卻缺乏對官員的實際監察力與控制力,使得官僚集團尾大不掉,成了任意魚肉百姓的暴力敲詐集團,以致不但百姓成了他們的暴政的直接受害者,就連朝廷也成了間接受害人。

如歷史生動演示的那樣,官僚集團如腫瘤一般瘋長,瘋狂聚斂財富,不但使得民不聊生,而且掏空了國庫甚至內庫(註:傳統朝廷的國庫分內外庫,內庫存著皇帝的私房錢,供皇帝胡亂花用,外庫則供國用)。李闖破城前,崇禎欲調吳三桂軍入京,內庫卻只有七萬兩,即使搜括宮中金銀也只能拼湊出二三十萬兩,遠遠不足所需的百萬兩軍費。於是只能束手坐視京城陷落。類似地,辛亥革命時,馮國璋攻破漢陽,載澤請隆裕太后發餉三月,隆裕答:「現在內帑已竭,前次所發之三萬現金,是皇帝內庫的,我真沒有。」(《溥偉日記》)兩者之間呈現了驚人的相似。似乎可以說,亡國之君的私房錢遠不及亡國之臣豐厚。闖賊在北京發的幾千萬兩的橫財,主要還是劉宗敏等人酷刑「追贓」,從文武百官手裡敲詐出來的。

所以,君民在此的利害是一致的。皇帝和百姓並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若真是「舉天下奉一人」,則百姓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兒去,真正可怕的是「舉天下奉無數土皇帝」,而這才是傳統社會的真實情景。真正虐民的附骨疽,不是皇帝,而是官僚敲詐集團,就是他們構成了社會危機的來源。老牌民主國家英國就是證明:英國皇家擁有的私人財富至今名列世界前茅,而且一年就要花去納稅人4千萬鎊(據BBC網站),然而因為人家沒有個無比龐大的暴力敲詐集團,所以全民奉養皇室似乎也不曾釀成深重的社會危機。蕞爾小國尚且如此,而況泱泱大國乎?

由於中文望文生義的誤導作用,在許多國人心目中,「君主」(「皇帝當家作主」)和「民主」(「人民當家作主」)似乎水火不相容,無法想象君主立憲制也仍然可以是民主制度。而且,許多國人至今還不明白「憲政」的真實涵義,把它與「民主憲政」等同起來。其實「君主憲政」可以是日本式的嚴峻專制,可以是德國式開明專制,也可以是英國式民主憲政,端看那憲法怎麼規定。它的核心精神還是嚴格的法治,亦即統治者的權力受到法律的規範約束,而民眾的基本權利得到法律的保障。這在當時正是君民聯手對付官僚集團、根治中國千年痼疾的對症良方。

因為缺乏政治理解力、想象力和創新力,皇帝不是壓根兒沒有意識到官僚集團對自己統治的危害,就是想不出有效的高招來抑制他們。朱元璋大概是最先意識到這問題的皇帝,他能想出來的便是鼓勵「民告官」以及「以良民治良民」,由民間士紳取代官府徵稅;毛澤東則以他最拿手的煽動暴民造反來解決這問題。兩人的努力都「走向反面」,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加深了人民苦難。

但鬼子發明的法治卻是從根本上解決這問題的制度措施,這一點已被當年赴西洋考察憲政的載澤看出來了:

「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若非公忠謀國之臣,化私心,破成見,則必有多為之說以熒惑聖聽者。蓋憲法既立,在外各督撫,在內諸大臣,其權必不如往日之重,其利必比如往日之優,於是設為疑似之詞,故作異同之論,以阻擾於無形。彼其心非有所愛於朝廷也,保一己之私權而已,護一自之私利而已。」

「今日之時勢言之,立憲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一曰,皇位永固。立憲之國君主,神聖不可侵犯,故於行政不負責任,由大臣代負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議會與之反對,或經議院彈劾,不過政府各大臣辭職,別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遷,君位萬世不改,大利一。一曰,外患漸輕。今日外人之侮我,雖由我國勢之弱,亦由我政體之殊,故謂為專制,謂為半開化而不以同等之國相待。一旦改行憲政,則鄙我者,轉而敬我,將變其侵略政策,為平和之邦交,大利二。一曰,內亂可弭。海濱洋界,會黨縱橫,甚者倡為革命之說,顧其所以煽惑人心者,則曰政體專務壓制,官皆民賊,吏盡貪人,民為魚肉,無以聊生,故從之者眾。今改行憲政,則世界所稱公平之正理,文明之極軌,彼雖欲造言,而無詞可藉,欲倡亂,而人不肯從,無事緝捕搜拿,自然水消瓦解,大利三。」(《奏請宣布立憲密折》,《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第174頁)。」

一個原來對西方文明一無所知的皇室貴族,在走馬觀花考察了一番西洋后,竟然能有此眼力,不能不令後人讚佩。的確,他總結的這三大好處,非但不是忽悠慈禧,而且還頗有可補足之處:法治保障了基本民權,使得億萬百姓變成了幫助皇帝整肅吏治的「御史」,皇帝就此獲得了權勢熏天的朱元璋、毛澤東不曾擁有的對官吏的具體監察力與控制力,使得他們不至於為了瘋狂掠奪百姓動搖皇家統治,確保了皇室永固;它抑制了官僚集團對百姓的暴力敲詐,使得國用充足,國家有了整軍講武的經濟基礎,外患自能逐漸減輕;官僚集團被拔除了敲詐百姓的毒牙后,社會矛盾也得到了極大緩解,內亂自然也就可弭了。

要達到這一理想目標,就得推行法治,首先必須編譯外國法律,據此制定出一整套適用於本國的法律體系;訓練司法人才;改革官制官規,剝奪行政長官的司法權,建立獨立的司法系統(可以利用改造原有的大理院、都察院、按察使等,但必須將它們與行政系統分開)。在基層法治系統逐漸完善後,再在中央試行行政、司法與立法的分立,最後實行憲政。最初的內閣不必定是現代內閣,可以廢除軍機處,撤銷原來的內閣,恢復丞相制,由丞相作為部長會議主席,既對議會負責,又對皇帝負責,政府與議會若有無法解決的分歧,則由皇帝作最後仲裁。最初的議會不必非得民選不可,可以從各省的士紳集團中以推舉和法政考試相結合的方式選拔,負責立法、監察政府、批准政府預算、稅收等,但須經皇帝正式批准。最初的憲法可以採用日本式,以後再變為德國式,最後過渡到英國式虛君共和。

這從明君逐漸過渡到虛君的道路完全是可行的,也未必不符合皇帝的真實願望。其實有權勢欲、想干大事的皇帝畢竟是少數,一般只限於開國君主那種野心家,更多的還是憎厭國事的混混皇帝,萬曆和天啟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皇帝之所以死不肯放權杖,除了孔孟之道的洗腦驅使著臣下去逼迫皇帝「親政愛民」外,便是出於「喪失政權便喪失一切」的傳統恐懼。其實對大多數皇帝來說,當皇帝的好處,無非就是至高無上的尊榮與無限享樂,並不是如朱元璋那樣天不亮即起,批閱奏摺到半夜三更,也不是如崇禎那樣艱難苦恨、焦頭爛額到喪失性慾,更不是如咸豐那樣因喪權辱國無顏回京,只好以醇酒婦人自殺。如果國家體制確保了皇帝「萬世一系」,作為凝聚全民的國家象徵,享有至高無上的尊榮,如英國皇家那樣擁有大量的不動產以及納稅人的奉養,那麼,讓皇帝成為只享福不做事的英國式虛君,並不是如許多國人想象毫無可能,對皇帝本人來說恐怕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但要做到這點,皇帝就必須把百姓當成依靠對象,與人民結成同盟,切實提升保障民權,以此提升自己對官僚集團的實際監察力與控制力。做不到這點,則官僚集團永遠不可能被壓制下去,遑論被改造為國家公僕,而所謂「法制」也永遠只能是那個暴力敲詐集團單向行使意願。為此,朝廷要制定的最重要的法律,就是規定人民的人身自由、私有財產以及經濟自由不受侵犯,在受到侵犯時能獲得法律保護,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讓百姓擁有英國人在康熙年間發明的「人身保護狀」。

另一措施是必須制定考慮完善的新聞法,有選擇地賦予民間言論自由,必須立法嚴禁恐怖主義活動,嚴禁煽動種族仇恨,煽動暴亂,但同時保障公民的議政權,特別要保護公民在公共媒體上議論各級政府施政得失,鼓勵揭發官場的貪腐與侵犯人權等犯法行為,藉此形成民間對官府的強大的輿論監督。

這些改革勢必遭到官僚集團的抵抗,但在這個問題上,傳統社會相對於「新」社會具有無可比擬的巨大優勢。孔孟之道規定皇帝有與生俱來的不容置疑的最高權威,因此傳統皇帝跟今日的黨皇不是一回事,他不是官僚集團的總代理,而是官僚集團的恩公。不是他靠官僚擁戴作皇帝,而是他代表「天命」賜給官僚爵祿,所以他隨時可以撤回給他們的恩賞。傳統社會中無任何人有權利,官僚也同樣如此,只有權力而無權利,必須遵循「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死前還要拜謝天恩。皇帝要砍任何一個大臣乃至親王的腦袋,只怕比官府砍掉任意一個百姓的腦袋還容易,看看明清有多少高官在旦夕間就丟官棄職,充軍下獄,甚至殺頭抄家,就立刻能洞見這一點。而且,如同百姓做夢都不敢想反抗官僚一樣,官僚也做夢都不敢想反抗皇帝。他們可做的,無非也就是如載澤說的那樣:「設為疑似之詞,故作異同之論,以阻擾於無形」,進行消極抵抗,頂多再加上伏地苦諫,叩首出血。因此,皇帝真若要一意孤行推行改革,並不難壓服官僚集團的抵抗,起碼不會激起政變。

何況皇帝可以借用孔孟「忠君愛民」的「仁政」教義作為信仰依據,輕易佔領「愛民如子」的傳統道義制高點,推行這些改革措施,讓官僚集團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因此,採用君主立憲制,確實是利用中國傳統政治信仰引入西洋先進文明成果的最佳改革方式,從而避免了乍行共和導致道義權威真空,只能由軍閥以暴力填補,使得傳統驟然脫節,造成國民思想上的巨大混亂,引出人為亂局。更不用說梁啟超早就指出過,有個少數民族的「大可汗」作為國家統一的象徵,有利於凝聚一個少數民族佔了大部分幅員的多民族國家,避免辛亥后普遍出現的少數民族地區離心傾向。
上述優勢後世都不再具備,而這對保證改革成功至關重要,蓋一切改革都是從上到下的,改革能否順利推行的前提之一,是最高統治者是否具備足夠的權力。從這個角度來看,相對於後世統治者來說,皇帝乃是最可能成功、最徹底的改革者,而中共的改革最困難,這不但因為毛共反文明宣傳抹黑了西方模式,人為製造了思想障礙,更是因為最高統治者不過是官僚集團的代理人,後者是前者的依靠對象而非打擊對象,因而所有的改革都只會具有「利官不利國不利民」效應,更不會有誰為了「皇室永固」而堅持把改革進行到底。

遺憾的是,清廷始終未能認識這一重大措施的必要性,憲政運動只是機械地模仿外國模式,慈禧太后最關心的還是「皇室永固」,卻根本沒看到「皇室永固」的前提是提升民權,因而制定的《憲法大綱》不但把對民權的保障條款當成了附錄,而且缺乏具體規定。此乃改革的又一重大失誤。

當然,要慈禧那無知老婦看到這些,未免要求太高。真正該負責的是道光皇帝:他昏聵到不讓皇六子奕接位,卻把大寶傳給了咸豐。若是奕這頭腦開放靈活的改革派領袖、中國的第一個外交家登上帝位,則新政不至於會推遲到20世紀。就算沒有及時採取上述改革措施,也起碼不會有拳亂,那麼辛亥醜劇就未必會爆發,爆發后也很可能被迅速平定——若奕做了皇帝,繼位的自然是他的孫子溥偉而不是嬰兒溥儀。辛亥時溥偉已經二十幾歲了,聰明好學,而且遺傳了努爾哈赤的強悍天性,並非攝政王載灃那種窩囊廢,更不是隆裕那種任由袁世凱恐嚇利誘的膽小怕事的家庭婦女。堅強的中樞領導乃是戰勝危機的決定性因素。若不是清廷陷入癱瘓,自願投降,則四分五裂、財政捉襟見肘的革命黨人根本就沒有成功希望。若改革不被革命腰斬,就算是一開頭沒改到點子上,假以時日,總會慢慢磨合出來。可惜決定皇位繼承人這麼一個在太平年月無足輕重的偶然事件,卻導致歷史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論晚清改革的重大失誤(三)時間: 28 10 2008 21:23  


四、清廷垮台的直接原因


關於這個問題,袁偉時先生已有論述,他認為大清是讓三大錯誤打倒的:政改當斷不斷,無力制止貪污以及重蹈國有經濟死胡同。

這三條我認為除了第一條外(即使是這一條袁先生也似乎沒有說在點子上),其他兩條都未必致命。例如貪污問題,要論深度與廣度,有哪個朝代趕得上今日?只要貪污不至於讓百姓實在活不下去,它根本就不會引起動亂。中國人早就習慣了兩千年了。論國有經濟,大清也豈能與今日同年而語?「保路運動」確實是鐵路國有化觸發的,成了武昌「起義」先聲,然而那不過是個導火線而已,其根本原因還在於改革引起的思想混亂,人心浮動。

竊以為,導致清廷垮台的第一個重大原因,是它沒有實行中央集權。如上節所述,清廷的重大失誤在於,某些最重大的措施要麼始終沒有出台,要麼出台太晚,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官制改革,亦即將原始的政府機器迅速改為西式,以勝任現代國家的管理要求,統一規劃實施全國性的政治經濟改革,並加強中央集權,將軍權、財權、人事權迅速收歸中央,確保朝廷在遇到危機時刻能傾全國之力應對,並防止地方坐大而引起國家分裂。

可惜這最重大的機構改革遲到1903年才開始,直到1906年年底才基本上搭起了現代國家的框架。它雖然以「大權統一於朝廷」為目的,可在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做到這一點,尤以軍權為然。

此前朝廷把軍隊編練推給了地方甚至某個大員(諸如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張之洞等人),使得軍隊從來不是國軍而具有濃厚的私人武裝性質。待到陸軍部成立后,這狀態並沒有得到根本改變。不僅地方督撫仍可兼任軍事統帥,而且軍隊的效忠對象也並非國家而是私人。這國家結構上的重大弊病,不但使得政權失去了可靠支持,而且為後來的軍閥混戰做足了鋪墊。直到1949年,中國軍隊都始終保持了私人武裝特色,只是淡化了而已。

如果說沒有及時改造國家機器,強化中央集權還只是消極的錯誤,那麼,成立各省諮議局(即省議會)、試行地方自治則是積極的錯誤。當時的人不知道憲政到底是怎麼回事,以為凡實行憲政就必須實行地方自治。這結果就是在各省建立了立法機構,促進了本來就已現端倪的離心傾向。後來各省獨立便利用諮議局獲得「合法性」,最後它更變成了軍閥割據的橡皮圖章,實為千古之誤。

導致清廷滅亡的第二個原因,是攝政王載灃在宣統即位后採取的「強化中央集權」措施。

滿清以幾萬少數民族(入關時八旗兵力約15萬,清末23萬,滿人約佔1/3)統治幾億漢族,人數對比如此懸殊,一直在提心弔膽。革命黨的排滿宣傳嚇得清廷深重的不安全感發作,生怕軍權落入漢人之手,皇族死無葬身之地,於是不但罷黜了袁世凱,炮製了個「皇族內閣」,而且忙著「抓軍權」:由攝政王自任代理海陸軍大元帥,載濤、毓朗擔任訓練大臣兼軍諮大臣,載洵當籌辦海軍大臣,蔭昌任陸軍部尚書兼近畿陸軍六鎮訓練大臣。

攝政王蠢到看不見,這些措施非但不能增加皇室的安全,反倒得罪了所有的人。士紳集團從來代表傳統社會的民意。大多數士紳本來並未受革命黨的排滿宣傳蠱惑,他們多是立憲派,對立憲抱有很高的期待值。皇族內閣的出台卻讓他們大失所望,覺得清朝沒有誠意改革,還想把持政權,搞的是假立憲(這種看法在今日仍有廣大市場,蓋漢人不會換位思考,理解滿人心思)。就連梁啟超那海外孤臣都大失所望,認定立憲失去了人心,必然失敗。

對老袁的罷斥更埋下了禍根。老袁本為慈禧倚為干城,乃是新政的主要設計師與工程師,於國家功勛卓著。攝政王上去后卻因缺乏自信引起的恐懼,毫無理由就猜忌國家重臣,甚至一度動念殺袁,嚇得袁逃到天津去,只是因為張之洞的勸告才改為勒令袁回家「養足疾」。有誰在遭到這種不公平待遇后還能心平氣和?在辛亥亂起后還指望老袁出來與朝廷同舟共濟,寧非痴人說夢?

那麼,攝政王安排的「將領」們在辛亥革命爆發后表現又如何?看看恭親王溥偉記錄下來的載濤(攝政王之弟)在御前會議上的發言就夠了:

臣偉(溥偉)碰頭奏曰:

「庫帑空虛,焉敢迫求?惟軍餉緊要,餉足,則兵氣堅,否則氣餒兵潰,
貽患甚大。從前日俄之戰,日本帝后解簪飾以賞軍,現在人心浮動,必
須振作。既是馮國璋肯報效出力,請太后將宮中金銀器皿,賞出幾件,
暫充戰費,雖不足數,然而軍人感激,必能效死,如獲一勝仗,則人心
大定。恩以御眾,勝則主威。請太后聖明三思。」

善耆奏曰:「恭親王所說甚是,求太后聖斷立行。」

(太后)諭:「勝了固然好,要是敗了,連優待條件都沒有,豈不是要
亡國么?」

臣偉奏曰:「優待條件是欺人之談,不過與迎闖賊不納糧的話一樣。彼
是欺民,此是欺君。就請用賢斬佞,激勵兵心,足可轉危為安。若一議
和,則兵心散亂,財用又空,姦邪得志,後事真不堪言。況大權既去,
逆臣亂民倘有篡逆之舉,又有何法制之?彼時向誰索優待條件?」

又泥首奏曰:「即使優待條件可恃,夫以朝廷之尊,而受臣民優待,豈
不貽笑列邦,貽笑千古?太后、皇上,欲求今日之尊崇,不可得也。臣
忝列宗支,實不忍見此等事!」

(太后)諭:「就是打仗,也只馮國璋一人,焉能有功?」

善耆奏曰:「除去亂黨幾人,中外諸臣,不無忠勇之士,太后不必憂慮!」

臣偉奏曰:「臣大膽,敢請太后、皇上賞兵,情願殺賊報國!」

(太后)顧載濤曰:「載濤你管陸軍,知道我們的兵力怎麼樣?」

載濤對曰:「奴才沒有打過仗,不知道。」

太后默然,良久曰:「你們先下去罷。」

善耆奏曰:「少時國務大臣進見,請太后慎重降旨。」

太后嘆曰:「我怕見他們。」乃顧臣偉曰:「少刻他們又是主和,我應
說什麼?」

(溥偉)對曰:「請太后仍是主持前次諭旨,著他們要國會解決。若設
臨時政府,或遷就革命黨,斷不可行。如彼等有意外要求,請太后斷不
可行。」

太后曰:「我知道了。」

這段對話由溥偉記錄在其日記中,其中隆裕太后那無知家婦的凄惶膽怯、患得患失狀以及載濤的白痴狀躍然紙上,可信度很高(他斷不敢訕謗太后以及叔父載濤)。老袁拿捏哄弄孤兒寡婦,實在喪德,而溥偉頗有其遠祖遺風,一眼便洞察「優待條件」的騙局,準確預見到後來馮玉祥的逼宮:「大權既去,逆臣亂民倘有篡逆之舉,又有何法制之?彼時向誰索優待條件?」

所以,若慈禧挑溥偉作皇帝,則歷史如何發展正未可知。其實也用不著在戰場上決勝負,朝廷只需堅持下去,則本來就四分五裂的革命軍必因缺餉而嘩變。近代戰爭比不得洪楊造反,龐大的戰費根本就不是南京政府可以維持的。

第三個原因就是清廷柔懦,鎮壓革命亂黨不力,沒有立法嚴禁恐怖活動以及煽動仇恨、暴亂,一誤再誤,致使改革失去了和平環境,終被顛覆。

1906年冬,黑社會組織哥老會(改名「洪江會」)在湖南萍鄉、瀏陽、醴陵等地發動大規模武裝叛亂,胡瑛、朱子龍等人被孫中山派到武漢,勾結「日知會」劉靜庵等人,蓄謀在武昌發動叛亂響應,事泄后被張之洞逮捕,僅判了十年監禁。

1910年3月,汪精衛和黃復生謀刺攝政王載灃,事泄被捕,僅判終身監禁。辛亥亂起后便獲大赦,一共只蹲了一年多的監獄。

1911年7月,武漢《大江報》連續發表何海鳴、黃侃煽動暴亂的文章,諸如《亡中國者和平也》、《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湖廣總督瑞澄以「宗旨不純,立意囂張」 「淆亂政體,擾亂治安」的罪名,逮捕了該報總編輯詹大悲、何海鳴,卻僅罰款800元,后因二人無錢繳納,才改判徒刑18個月。

這些罪犯即使在現代民主國家也會受到法律懲罰,然而清廷卻柔弱輕縱,姑息養奸,越到後期便越甚,到辛亥亂起后更是任意寬容謀反行為。例如駐石家莊的陸軍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在武昌起義發生后,竟然截留南運軍需,並電奏清廷「大赦革軍而息戰事」。清廷竟不以軍法從事,反而授他署理山西巡撫以示嘉許!這麼做,等於是公開鼓勵大眾反抗朝廷。

反過來,革命黨人可就絕不會這麼溫良恭儉讓了。就是那個《大江報》,在民國建立後由何海鳴接任主筆。何發表了《惡政府之現狀》一文抨擊湖北政府。湖北都督黎元洪立即派兵帶著令箭,上面寫明「將何海鳴就地正法」,前去查封大江報社。何海鳴幸虧不在社內,聞訊逃往上海。次日黎元洪通電全國,通緝《大江報》主筆何海鳴與凌大同,要求各地「應請一體嚴緝,就地正法」。何雖沒被抓到,凌大同卻被捕遇害。

此後「黎菩薩」在武漢大開殺戒,鐵腕鎮壓了「群英會」暴亂、南湖馬隊暴亂、「同志乞丐團」、「改進團」、「公民討賊團」等騷亂,使武漢三鎮浴於血雨腥風之中,連戰俘都被無情殺害。他當年的革命同志(例如「首義元勛」文學社的骨幹分子)基本上被他斬盡殺絕,不是被「就地正法」,抓到后就當場斬首並暴屍街頭,就是被抓進都督府處死,屍體被塞入麻袋拋入江中。許多人只是被人舉發為亂黨就給抓起來,常常連口供都不問就被當場斬殺。

民初軍閥第一人李烈鈞任江西都督也一樣心狠手辣。1912年12月,南昌城內發生兵變,迅即為他率軍鎮壓,抓到的百餘人當即被他槍斃,絲毫不講什麼法律程序。

然而中國人似乎就吃這一套,正是「困難像彈簧,你強他就軟,你軟他就強」。清廷沽名釣譽行「仁政」,連謀刺國家元首的重罪犯都輕饒,最後是遍地烽火狼煙,最終只能垮台。革命黨人則實施革命恐怖,毫不留情地誅殺一切膽敢起來反抗他們的人,反而能維持統治。例如黎元洪當上湖北都督后,歷經多次暴亂和謀刺。換任何一個滿清官員去,早就給人殺了十來次,政權也早就垮台了。然而他不但平平安安活了下來,而且在湖北的統治始終不曾動搖。

說這些,當然不是主張「屠民治國論」,而是想指出,自鴉片戰爭爆發后,滿清先是耽誤了60年的光陰,遲遲不作改革,直到在拳亂后失去了民心,民間呼聲高漲,才被迫全面啟動改革。在改革發動后又未預見到改革可能造成的社會動蕩,不知道該首先採取哪些重大措施,以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確保改革不被顛覆,便貿然推動急劇改革。在革命黨的排滿煽動引起了民眾思想混亂之後,朝廷還不知道對症下藥,立法禁止煽動種族仇恨,鐵腕鎮壓恐怖活動以及武裝暴亂,並營造滿漢親善氣氛,放手使用漢員,盡量避免刺激民族間的隔閡猜疑,卻因為恐懼弄巧成拙,以百無一用的廢物組成「皇族內閣」並「統率」全國武裝力量,以此去為革命亂黨火上加油,犯下了一系列錯誤,使得改革終於夭折。

犯下這麼多錯誤,其中有可以原諒的,也有不可原諒的。可原諒者,乃是當時朝野實在無人明白,傳統國家結構極度古老原始,根本不配領導現代化運動,因此最先需要改革的就是官制。就算不懂現代國家的結構,起碼要形成一個強大的中央領導。本來同光中興名臣輩出,要組成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並非難事。不難想象,如果把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集中在中央,統一策劃領導洋務運動,則成效一定會大得多。可這些人卻都全給外放去作督撫大員了,於是洋務運動便成了一種布朗運動。

另外一個可以原諒的歷史原因是,當時朝野無任何人明白,改革的前提是社會秩序不能反被改革顛覆,而中國不西化則已,否則最先需要西化的就是中央控制地方、政府控制人民的能力。西化前,中國主要靠三綱五常來維持社會秩序,而這一套在現代社會中根本就不夠。社會生活越先進複雜,政府控制人民的手段也就越精密複雜,否則無法維持為全民安居樂業所需的社會秩序。靠遠古傳下來的原始國家機器的硬體和軟體,根本就不可能承受一個劇變了的社會。這結果便是讓社會傾覆了國家,貽禍全民。

滿清統治者沒有意識到,這精巧的「控制論」,是無法從中國無比豐富的陰謀詭計寶典中找到的。即使是慈禧太后也就只會玩點分而治之的祖傳把戲,在重臣中搞搞平衡,卻不知道管制輿論,建立國安、公安機構,杜絕革命黨人的煽動宣傳,從根本上防微杜漸。直到辛亥亂起,溥偉能想出來的控制袁世凱的高招,也不過就是「使瞿(子玖)入內閣,岑(春煊)督北洋,以升允為欽差大臣,握重兵扼上湖,庶杜袁四(袁世凱)之狡謀」(《溥偉日記》,括弧內註解為引者所加)。他根本就沒想到,升允根本就控制不了北洋六鎮,只會是個空頭欽差,如同陸軍部海軍部那些皇家廢物一樣。

不可原諒的則是慈禧的錯誤。對鎮壓戊戌變法我倒沒什麼意見,反正那改革大而無當,並無什麼可操作內容,但她因為誤以為光緒圖謀發動政變謀害她,便為建儲事縱容拳匪「扶清滅洋」,最後鬧到與列國開戰,則是無法挽回的大錯。此乃顛覆大清第一功,任何人也無法否認。

其次則是她無視臣下勸立長君的進言,不立20多歲的溥偉,卻立了個嬰兒皇帝溥儀,還把個廢物載灃弄成攝政王,使得身後中樞無人,危機一旦到來大局便輕易崩壞。此乃顛覆大清第二功,同樣是誰也無法否認。

攝政王的愚蠢就不用說了,以沒吃到羊肉卻惹來一身騷的「皇族內閣」為革命火上加油,乃是顛覆大清第三功。他就算要用皇族或旗人也罷,總得用點有才幹的人吧?可他卻排擠了載澤、溥偉、端方、良弼、鐵良等傑出人才,專用和他一樣昏庸、無能、怯懦的載濤之流。當然,這說到底還是慈禧的錯——他乃是慈禧指定的實際上的接班人。

一言以蔽之,晚清改革的主要失誤,就是出自虛驕的文明優越感,長期拒絕改革,直到給八國聯軍逼到窮途末路才匆忙展開,在改革前沒有預見到可能引發的社會動蕩,因而未能先作相應的制度改革,以確保改革能平安進行到底。即使如此,如果不是朝廷的昏庸以及某些偶然事件,則國柄也不至於如此輕易地被老袁巧取。


五、結語


如今晚清改革成了學者們的研究熱點,似乎是因為今日又顯現了與晚清相似的局面。然而愚以為,這種相似只是皮相的,晚清與現代中國在本質上有著重大差別,可大致總結於下:

1)社會結構完全不同。今日中國已經變成「官—民」兩層結構,失去了由皇帝發動不利於官、但利於國、利於民的政治改革的可能,不可能再有哪個明君,為了「皇室永固」而主動向百姓恩賜基本人權。

2)今日中國毫無外部危機,朝野上下都失去了「不改革就要亡國」的緊迫感。

3)毛共宣傳抹黑了西方文明社會模式,培育了國民中深厚的反文明思想。現代中共又以所謂「愛國主義」宣傳開倒車,一筆勾銷了一個半世紀來先賢們的代代努力,使國民特別是知識分子重新恢復了鴉片戰爭前的井蛙心態,失去了學習西方的願望。

4)統治者從蘇聯學來了至高無上的「控制論」,獲得了全面徹底控制人民的手段,確保了堅持官僚制度百年不走樣。統治者被動讓步的可能性已基本不存在。

5)國際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帝國主義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今日中國的必需的政治改革不再如晚清那樣是中央集權,而是地方自治。

6)政府具有控制人民的空前強大手段。如果中共發動旨在向人民歸還基本權利的政治改革(虛擬語氣,從目前來看無此可能),即使引起一時或局部的動蕩,政權也不會被顛覆。我黨領袖大可不必自驚自嚇,動輒過度反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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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

回復 總裁判 2013-11-23 23:29
先留著,細細看。謝謝!
蘆笛,時代的才子!
回復 light12 2013-11-23 23:32
總裁判: 先留著,細細看。謝謝!
蘆笛,時代的才子!
  
回復 徐福男兒 2013-12-1 10:28
細讀全文,佩服蘆笛的眼光和學識。但是結論悲觀,似乎中國今天沒有改革的可能,極權寡頭會長久維持下去。希望能多讀他的文章。
回復 light12 2013-12-11 19:14
徐福男兒: 細讀全文,佩服蘆笛的眼光和學識。但是結論悲觀,似乎中國今天沒有改革的可能,極權寡頭會長久維持下去。希望能多讀他的文章。 ...
沒有提醒,回復晚了。吾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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