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脫掉「長衫」就能行嗎?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1948年,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導演維托里奧·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拍出了《偷自行車的人》(Ladri di biciclette)這部影史經典。影片講述了失業工人里奇在戰後的羅馬艱難謀生,終於找到了一份張貼海報的工作,但前提是必須擁有一輛自行車。但就在他上班的第一天早上,那輛賴以維生的自行車就被偷了。
為了保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里奇帶著年幼的兒子布魯諾在羅馬的街頭尋找了一整天,絕望之下,他試圖偷走一輛別人的自行車,卻很不幸地被當場抓了個現行。圍觀的人群冷漠旁觀,唯有他的兒子淚流滿面。
我想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或許就在於它有穿越時間和空間揭示共通邏輯的能力:當社會系統無法為普通人提供基本保障和上升通道時,個體的「勤勞努力」和「道德選擇」往往只是徒勞的掙扎。努力不一定能獲得尊嚴,守法也不一定能換來生存的空間。
今天,當「孔乙己的長衫」成為青年一代集體困境的隱喻,我們面對的或許並非簡單的「放不下面子」,而是類似於《偷自行車的人》中的結構性困局:即便願意脫掉那件象徵身份的「長衫」,也未必真的就能夠找到一件可以遮身蔽體、溫暖體面的新衣裳。
一、體力勞動的隱形代價被低估
最近幾年,社交媒體上「大學生送外賣」「碩士當保姆」等現象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討論熱潮,輿論也常常對「放下學歷包袱、務實就業」予以肯定與鼓勵。
然而,這種敘事似乎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大量所謂「務實崗位」的勞動強度、保障水平以及職業前景,遠遠沒有達到支撐「體面生活」的標準。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3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中國農民工總量接近3億人,其中從事製造業(18.3%)、建築業(14.6%)、批發和零售業(13.1%)及居民服務、修理和其他服務業(12.7%)的比例合計近六成。這些行業普遍存在著工作時間長、社會保障覆蓋不足等問題。
以快遞行業為例,人社部聯合多部門發布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白皮書(2023)》數據顯示,一線快遞員的日均工作時長普遍超過10個小時,其中約有58.7%沒有參加工傷保險,72.1%沒有繳納住房公積金。月均收入雖然不同地區差異浮動較大,但全國平均水平大約4800元。
而擁有高學歷的年輕人進入這些崗位,並不會帶來明顯的收入溢價。北京大學教育學院與教育經濟研究所聯合發布的《中國高校畢業生就業狀況調查報告(2024)》指出,在非技術性服務業(比如快遞、家政、零售)中,本科及以上學歷從業者的月均收入僅僅比高中及以下學歷者高出約7.3%,遠低於他們在教育上投入的時間和經濟成本。這意味著,學歷在這類崗位中幾乎無法轉化成經濟回報,反而成為一種「沉沒成本」。
體力勞動者的艱辛也時常被外界低估、甚至是浪漫化。如果說傳統「白領」的壓力大多來自於高強度的腦力勞動、複雜的人際協調以及績效焦慮,那麼所謂「脫掉長衫」後進入的體力崗位,則是一種近乎極限的身體消耗。
就拿便利店店員來說,表面看只是收銀理貨,實際上經常需要連續站立三四個小時,且全程都處於監控之下,連看一眼私人手機都可能會被認定是違規,只能日復一日地乾熬。
而那些看似臨時性、自由度較高的工作,體力負荷往往也遠超想象。我自己曾經在展會上連續三天給觀眾做產品介紹,工作時間不長,早九晚五,中間還能隨時休息,但每天結束后,都有一種非常具體的身體疲憊。記得當時為了省一點預算,我自己穿那種大型的人偶服,最多堅持個40來分鐘,整個人就會汗流浹背,後來我跟那些做兼職穿人偶服的大學生閑聊,了解到他們一天到手大概是260塊(不可能像我一樣撐不住了就能休息,但他們是很知足的),其實是遠低於品牌支付給供應商的800~1000的費用,中間的差額就是被層層外包層層截留。在那次活動結束后,我一方面是對體力勞動祛魅,另一方面則是對底層勞動者被壓榨的現實深感痛心。
而我的父輩,年輕的時候正趕上中國基建的黃金時代,很多都是建築業里的包工頭,小的時候目睹著他們長期輾轉於各個城市的工地,所以我太了解這個群體居無定所、不分寒暑節假日的現實生活了,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生活,可以說都是將就應付著過。更讓人感到沮喪的是,他們在40多歲以後,因為體力的衰退,收入普遍會大幅下降。真正通過這類勞動實現階層躍遷的鳳毛麟角,更多的人是在青春耗盡后,默默退出勞動力市場。
當社會呼籲孔乙己「脫掉長衫」時,其實是在默認體力勞動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現實是,這些崗位本身並不會因為大學生的加入,而變得更有尊嚴或更可持續。
二、向下擠壓導致了內卷下沉
如果只是將青年就業的困境歸因於「觀念問題」,其實是一種很危險的簡化。事實上,我們正在經受著深刻的經濟轉型陣痛,就業崗位的結構性錯配才是問題的核心癥結。
每年高校的畢業生越來越多,但網際網路行業沒有新故事、房地產開發投資連續兩年負增長、教培行業規模也在縮小,這些傳統吸納高學歷人才的行業,都在集體性收縮。
而諸如高端製造、人工智慧、新能源這些新興產業雖然在擴張,但對技能要求很高、崗位數量又十分有限。就拿智能智造這個領域來說,人才缺口主要集中在高級技工、系統工程師這樣的中高技能崗位,而不是普通的操作崗。與此同時,普通流水線的崗位正在持續地被自動化所替代。
另一方面,即便服務業能夠吸納大量的就業,但都是些低附加值、不穩定的崗,外賣、快遞、家政、網約車……他們沒有正式的勞動合同、沒有五險一金,收入波動大,抗風險能力差。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脫長衫」不是出路,而是將個體推入了更為激烈的底層競爭。當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去應聘家政工作時,她面對的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挑戰,更是整個勞動力市場的擠壓機制。
老闆更樂意去雇傭年輕、腦子活、體力好的大學生,而那些原本依賴這類崗位維生的中年勞動者(尤其是40~50歲的這個群體)則會被加速淘汰掉。
這種「向下擠壓」(downward competition)的效應正在加劇社會整體的內卷。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李強教授在《社會學研究》中發表的《高學歷低就業與勞動力市場分層》的論文中指出:
高學歷者湧入低端勞動力市場,不僅未提升該市場的質量,反而壓低了工資水平,破壞了原有的生態平衡。
結果就是大學生沒能實現階層躍遷,底層勞動者的生存空間又進一步收窄,社會陷入「全員下沉」的惡性循環。
三、脫了長衫就會被視作「失敗者」
當然,即便個體心甘情願地放下學歷的身份,社會文化層面的職業偏見依然根深蒂固。
一句「讀那麼多書,最後送外賣?」足以讓無數普通家庭陷入沉默。這種隱性歧視揭示了一個殘酷現實,就是我們從未真正建立過「職業平等」的價值共識。儘管我們一直被強調「行行出狀元」,但實際的社會分層邏輯仍是以學歷和崗位聲望為核心。
《2024年中國職場人職業認同感調研報告》的樣本覆蓋了全國31個省,收集了超過10萬份的有效問卷,具有一定的參考性。這份報告顯示,只有23.1%的受訪者認為「體力勞動者與白領享有同等的社會尊重」;而在45歲以上群體中,這一比例下降至9.7%。
更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偏見並不單單來源於外部,也內化為了個體的自我否定。許多年輕人在從事底層勞動后,會主動切斷自己的社交圈、迴避同學聚會,甚至會隱瞞自己的真實職業。這種心理壓力在《中國青年研究》刊登的質性研究《「高學歷低就業」青年的身份焦慮與社會適應》中也有記錄。
這種文化慣性是源於長期的「學歷=身份」的綁定機制。在過去40年的高速發展中,高等教育被視為寒門階層躍遷的唯一通道。如今,當通道擁堵,社會卻沒能同步調整評價體系。於是,「脫掉長衫」的孔乙己,不僅要承受經濟上的落差,還要背負道德與情感上的羞恥感。
正如社會學家項飆在《把自己作為方法》這本書中所言:
問題不在於年輕人不肯彎腰,而在於他們彎腰之後,發現地上沒有墊子,只有碎玻璃。
當整個社會仍將職業分為「體面」和「不體面」,任何關於「放下身段」的勸誡,都會顯得蒼白且傲慢。
四、長衫之外需要有新衣
或許孔乙己的悲劇,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的悲劇。
魯迅在《孔乙己》文末寫道:「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這種模糊的表達,恰恰說明了問題的本質,在一個缺乏多元出路的社會裡,個體的掙扎最終都會被無聲湮沒。
2025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高質量充分就業」被寫入了政府工作報告。三年內培育100個以上國家級先進位造業集群,創造300萬個以上高質量崗位;實施「職業教育培優計劃」,推動500所普通本科高校嚮應用型轉型;完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試點「職業傷害保障」全覆蓋。
這些政策信號都指向一個共識:解決「孔乙己」的困境,需要的是系統性的重構與支持,而不是道德上的勸誡。
歷史學家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曾提出「挑戰-應戰」模型:文明的進步不在於遭遇的挑戰本身,而在於應對挑戰的方式。今天,當「脫下長衫」成為一代人要面臨的集體挑戰,真正的應戰不是催促每個人更快地脫掉長衫,而是構建一個「脫了長衫仍有路可走」的世界。
那個世界,或許就如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描述的:「一個體面的社會,不會迫使它的成員在尊嚴與生存之間做出抉擇。」——無論他選擇穿上什麼,或者脫下什麼,都不應該以犧牲自我尊嚴為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