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居民回憶火災前細節:泡沫膠封窗 老人常昏睡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摘要：這是一處擁有42年歷史的老屋苑，高層建築，戶型緊湊。在香港，它屬於居屋，這是一個本地人再熟悉不過的詞——提供給中低收入居民的公共房屋，填補私人住宅與租賃型公屋之間的空白，由政府資助一部分，居民購入餘下的產權，「居者有其屋」的意思。
在不同街坊的回憶中，它有著不同的輪廓：是很多人的第一個家，沒有陽台、卻擁有能看到海的窗戶；樓道狹窄，設備老舊，時有高空拋下來的垃圾；每天，阿叔阿姨進出門微笑著道早安，聖誕節會傳來街坊高唱的頌歌。
它地處新界，遠離市中心，本沒有什麼特別。在香港，這樣的居屋還有很多。直到一場大火，人們記住了它的名字，宏福苑。
文｜魏曉涵 李曉芳 謝紫怡 王熙媛
編輯｜王珊瑚
居屋
以前大概沒有人會覺得，住在宏福苑有什麼特別的。跟人說起，不止一位居民被問過，這是哪裡？總要補上幾句，「就在廣福邨旁邊」「吐露港盡頭那幾棟棕色的樓」，定位才稍稍清晰。
就像香港許多的普通居屋一樣，宏福苑由八棟十字形樓宇組成，分別以宏x閣命名，每座31層，每層8戶，共1984戶。每戶建築面積約為48-54平方米，在發售初期房價為11.6萬-15.91萬港幣。
在貧富差距懸殊的香港，某種意義上它是普通人的代表——沒那麼有錢，也沒有那麼艱難。小區毗鄰大埔海濱公園，樓下就是足球場，周圍綠樹繁茂，步行十多分鐘就是地鐵。住在這裡的人，小譚這樣總結，基本生活需求能滿足，還能負擔得起一些娛樂愛好。
二十多歲的小譚從出生起就住在宏福苑，小時候沒有社區玩伴，他就去樓下的公園玩。從他在宏新閣的家望向窗外，眼前是一棟接一棟的高樓、對面的小學和一點點海面。由於沒有陽台，常常是從窗戶伸出長桿，把衣服掛出去曬。
下午閑暇時候，附近公園，小譚常常能看見上了年紀的老人聚在一起聊天。這是一個老齡化的小區，根據2021年的人口普查，宏福苑佔比最高的住戶為65歲以上老人，達到36.6%。工作日年輕人去上班，留老人孩子獨自在家，配一個照護的外佣，是常見的景象。小譚家也是這樣，父母、爺爺和外佣，住在兩個單位，每間50平米左右。
社區有各種日常活動，不少圍繞老人展開。過年時的千歲宴、面向70歲以上居民的長者點心宴；還有過興趣班，粵曲、氣功、社交舞班、歌唱聯誼等等。萬聖節夜晚，老人戴上彩色的小丑帽，一旁立著充氣的南瓜和鬼。
今年10月，社區舉辦萬聖節活動。圖源宏福通訊
樓宇和人一同，正在逐漸老去。這個住宅區1983年落成，每個月修修補補在所難免，小到花槽翻修，大到防煙門更換，升降梯的更新、維修更是每一年都會進行。
「屋苑近四十年了，設備老化的狀況是必然的」，業主立案法團（註：由業主投票選出的自治組織，類似業委會，以下簡稱「法團」）曾在公開給業主的通訊中這樣寫道。實際上，從十多年前開始，維修和保養工程的密度明顯增加了。
2016年，宏福苑收到政府的強制驗樓法令，需要就外牆、結構物、消防安全、排水系統及僭建物進行強制檢驗及修葺，確保樓宇安全。聲勢浩大的維修工程要開始了。
大火后的宏福苑。葯生 攝
大維修
被居民們稱為「大維修」的「強制驗樓計劃」，是香港屋宇署從2012年開始推行的。通過定期檢查和維修，解決香港樓宇失修的問題，適用於樓齡30年及以上的私人樓宇。
2016年宏福苑收到法令，2019年完成了驗樓報告，隨後因為疫情，「大維修」的進度被迫延緩了。
小譚第一次真正關注到宏福苑的大維修，是在2023年。「之前我還在讀書（中學），只是看新聞知道這些老齡的樓要做大維修。到2023年才意識到，我們要開始做這個了，那時候讀大學了，也開始幫忙看一些這樣的資訊。」
在他的觀察中，大多數居民也是在這時候開始關注宏福苑的大維修。現實的狀況擺在眼前，要開始選擇承建商、方案、付錢了。2024年1月業主大會選定「宏業」公司為工程承建商，4月簽訂工程合約。
名義上，業主都要參與維修項目方案的投票。作為業主的小譚爸爸也參與了，他投的是相對便宜、做簡單修補的選項，不過最後少數服從多數，勝出的是更複雜、項目更多的方案。他覺得這大概和小區老人家比較多有關係——他們想把住了一輩子的「家」維修得更好，安度晚年。
將近3.37億港幣的裝修費總金額報價，分攤到每一戶人家要支付15-18萬港幣不等，分六期，在10個月內完成籌款。這引起了大量居民的質疑，造價過高，招標透明度不足，懷疑法團和承建商之間存在利益輸送，居民和法團之間產生了激烈衝突。
小譚覺得，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社區的凝聚力被調動起來。居民們開始自發地做些什麼，有人向新聞媒體尋求曝光；年輕人在網上加入各種社交群組，查閱關於大維修的信息，然後回家把這些解釋給家裡的老人；有人去附近的公園派傳單，爭取業主的簽名，反對當時的法團，也遭到了驅趕。
這些行動最終在幾個月後有了結果，收集到超過5%的業主簽名之後，特別業主大會召開，當時的法團被罷免，重新組成了新的法團。
大維修並沒有因此發生太大改變，已簽訂的合同繼續執行。籌款的時間延長到了一年半。這個項目獲得了市建局的資助，居民可以申請資助，上限從4萬到8萬港幣不等。不過對沒有收入的老人來說，依舊是沉重的負擔，有人交不上籌款只能找兒女借錢。
那個夏天，宏福苑開了八場分樓座的工程解說會，現場不乏白髮老人。集中整理的59個問題中，不難看出業主們的重重疑慮——從冷氣機、晾衣架、外牆棚架、保險、施工到集資等各方面。細節到「如何防止工人吸煙」（答：如發現在工作中有違規者會即時辭退），「打風引致家中牆身濕（註：颱風導致家裡牆面潮濕），誰負責」等等。
其中提到，棚網是否有防火功能？回答說，「是次（這次）工程所使用的棚網必須具有阻燃性，但並非完全絕燃」。還有問到，有什麼消防項目需要維修？回答是，「維修防火門、更換樓梯防火窗、更換消防水缸蓋等。暫時未有跡象短期內屋苑會收到消防安全工程改善命令」。
大維修開始之後，在小譚加入的網路社群，熱心居民時不時去監督工程進展，拍下來在群里共享。他看到過工人在工地吸煙的影片，樓下大廳的電梯口，也見過告示，稱在工地吸煙是違法的。聽說有人向法團反饋過，沒有聽到下文。他猜想，那麼多工人，有些問題管理起來並不容易。
截止今年11月10日，法團的簡報中寫道，已經支出了將近一億八千萬港幣的工程費。「大維修」正在進行內外牆體的修葺，在工程顧問的解答中，現在是最理想的外牆施工時間，非雨季的10月-4月。
宏福苑附近的街市。葯生 攝
被發泡膠封住的日子
儘管經歷了不少波折，2024年7月16日，拜神儀式過後，宏福苑的翻新工程正式啟動。
8棟大樓的外牆陸續搭起竹制腳手架，覆上綠色防護網，一些業主在社交網路上曬出陽光下蔚藍的吐露港照片，感嘆「珍惜封網前的景色」。曾經望得見大海的窗戶也在施工期間被陸續封上，使用的是一種白色密封材料「發泡膠」。這是建築施工中常用的材料，經常用來填縫或者保溫，具有易燃特性。
大概三個月前，在香港教育大學讀書的七七來大埔找房，約的第一處房源便是宏福苑。剛走進圍著綠網和腳架的大樓，她就打了退堂鼓，「完全感覺不到是白天」，房間里的窗戶都被發泡膠封住，大白天屋裡一片昏暗。這間房子的月租只要一萬港幣，同樣戶型，在周邊至少要一萬五到一萬七。
小譚常常跟朋友聊起，「我已經有一年沒有看到外面的陽光了」。被發泡膠封住之後，窗戶幾乎不打開，白天家裡昏沉陰暗得像晚上七八點的樣子，只有發泡膠的外圈能透出一點點光，白天也只能開燈。「我年輕眼睛好，但老年人就很難看到什麼東西。這麼昏暗的環境，我爺爺通常就是在睡覺。」出事那一天，爺爺剛好去樓下超市買東西，逃過一劫。
業主們不是沒有抗議，白天大樓施工，粉塵巨大，窗戶必須緊閉，再用發泡膠板遮蔽玻璃，屋裡黑壓壓地透不進一點光。有人在宏福苑交流群組公開質問：「有很多屋苑做維修不是用發泡膠封的，用透光物料呀！你想下家中有獨居老人而不良於行他們會怎樣呀！整天在烏天黑地生活。」也有業主發出發泡膠板燃燒的視頻，提到「封窗膠板，是易燃物」。
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在2024年10月曾經發布通告，解釋承建公司用發泡膠板遮蓋外牆窗玻璃，是為了避免外牆維修工程期間，有碎沙石擊中窗戶。
同一個月，法團在交流群組表示，「鑒於業主面對封窗后心理上出現不同程度的困擾，管委會已邀請香港心理衛生會專家為本苑居民提供心理支援……管委會定當盡最大的努力去保護長者，特別是需長期留在家中的一群。」
一些獨居老人難以忍受，選擇暫時搬離，和兒女住一段時間。也有租戶選擇退租。
vivi的租客就和她抱怨過，施工噪音太大，以及太多建築粉塵鑽進屋子，關了窗也能從空調機管道吹進來，房間里的7扇窗都被封了，「居住環境到一個極嚴苛的地步」，因此退租。如今，她慶幸沒有再將房子出租，「避過一劫」。
更多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裡的居民沒辦法輕易離開，他們努力在粉塵和噪音間打理好自己的家。一位女士熱衷於在交流群組分享自己的小巧思：白色發泡膠封窗后，她嫌窗戶難看，花幾十港元從淘寶買來風景畫，大海那張貼在廚房窗上，房間的窗戶上是滿開的櫻花樹，「聊勝於無！」
她還向鄰居們推薦過幾塊錢的一次性防塵塑料膜，可以覆蓋全屋傢具，還有30多港元買的防蚊紗窗，能盡量過濾粉塵。遇到風和日麗的天氣，建築工人又不在自己家附近鑽牆時，她建議鄰居們趕緊打開窗，先用吸塵器將窗台上的灰塵吸乾淨，然後噴濕廚房紙巾鋪在窗檯，減少揚塵，「那麼你可以享受少少的窗。」
擔心施工的灰塵落到空調外機里，許多空調在工程期間被拆除了，保留了少部分。香港天氣熱，居民只能買一些流動空調放在房子，或者大廳等公共空間里。
有居民不理解宏福苑大維修的意義，「這個工程應該立刻停止，我們不需要維修就最好。」香港測量師學會曾經提到，香港樓宇老化問題日趨嚴重，截至2023年年底，樓齡達30年以上的各類私人樓宇超2.7萬幢，「樓宇出現天花滲水、石屎（混凝土）剝落、喉管生鏽和鋼筋外露等欠妥之處可謂司空見慣。」按香港特區政府規定，對樓齡30年以上的住宅，要求強制檢修。另一位居民勸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看不到外面（之所以能忍受），但我相信大家都是在期待，完成這個工程之後，能看到這裡新的樣子。」小譚說。如果一切順利，大維修將在2026年的上半年完工。
今年7月，維修中的宏福苑。講述者供圖
12月4日，屋苑還神
Vivi幾乎與宏福苑同齡，她的父母是宏福苑的第一批購買申請者，他們在1984年住進其中的宏盛閣，一套約50平米左右的兩室一廳，「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期間因為工作，她一度搬離，2013年為了照顧父母又搬回來。這是她的第一個家。
她在長大，宏福苑也在逐漸變老，外牆的瓷磚多了一些小裂縫，樓梯間的扶手顯出斑駁痕迹，前些年屋苑新增了公共設施，但或許是因為居民們的年齡也越來越大，「那些設施都是給老人做運動用的，比較單調。」
離開宏福苑快有10年了，Vivi還一直記得那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小時候，她常常到樓下的遊樂設施玩耍，一棟樓里的小孩可能都會在這裡碰面，旁邊是媽媽們搖著扇子閑聊。那時鄰里關係融洽，串門互送東西是家常便飯，大家經常連門也不關，方便通風。她結婚時，不少鄰居還專門趕來參加了她的婚禮，「現在所有的美好回憶都付諸一炬。」
屋苑留下的回憶不止於此。去年的中秋節，一位在宏福苑居住了整整41年的居民說，這是他過得最開心、最和諧和最有睦鄰感的一個夜晚，屋苑舉辦的追月晚會上，沒有什麼華貴燈飾，也沒有外來的歌舞表演，只有居民自發組織的猜燈謎遊戲，還有小朋友們認真表演的跆拳道，街坊們三三兩兩開心閑聊，「完完全全是家的感覺。」
那時，宏福苑剛剛召開特別業主大會，大比數罷免之前的業主立案法團，重新選舉建立了一個新的管理團隊。這位已經60多歲的業主在最後寫道，「我們年紀都大了，未來的屋苑是你們及你們的下一代享用的，希望大家共同珍惜今次的轉變，共同守護宏福。」
10月7日，宏福苑中秋節的屋苑布置。圖片來源宏福通訊
十號風球過境，被吹落的綠色棚網換上了新的，為了慶祝今年的中秋，棚網外側掛上了一條喜慶的紅色燈籠，宏福苑例行辦了中秋追月晚會，在宏福中央公園扭氣球、街坊聚談，贈送月餅和掛歷，家長帶著小朋友猜燈謎。
經歷大維修的紛爭之後，宏福苑原本將迎來更多活動。一個劇組要借用公共區域和四間房子拍攝電視劇，持續到明年一月；一年一度的屋苑還神，會在12月4日上午開始，居民在宏志閣的會議室集合后，一同前往大埔大王爺廟，告示溫馨提示，今年相衝的生肖是牛。
這一切，在11月26日下午按下了終止鍵。一場大火，席捲宏福苑。據香港保安局等官方消息，截止11月28日下午，火災已造成128人遇難，仍有約200人情況未明。經初步調查，起火點位於宏昌閣低層外牆棚架，發泡膠板高度易燃加劇了災難，8座大廈的消防系統警鐘被發現不能有效操作。
宏福苑附近，人們自發來獻花。葯生 攝
（部分信息來自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