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一群造假的警察登上央視,成為反詐英雄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2025年9月,距離中秋節還有不到兩周,吳俊的家屬再次向息縣法院詢問他的取保申請。
六年漫長的等待,全案其他所有被告人均已取保或刑滿,唯有吳俊,依然被禁錮在高牆之內。法院給出的答覆,和過去無數次一樣,簡潔而冰冷:
「還沒閱完卷。」
六年的光陰,足以讓一部鴻篇巨製從創作到出版,但被告人吳俊困在了河南信陽的司法系統里。
家屬的聊天記錄里,充滿了這種徒勞的拉鋸。他們追問「取保和閱卷有什麼關係」,強調「取保是程序性的」,但這些法律常識,在現實面前,顯得脆弱而無力。
40歲的吳俊,在看守所里又熬過了一個夏天。
據律師會見時描述,他瘦得脫了相,臉上帶著一種被時間浸泡過的蒼老。
吳俊的父親,在一次大手術后,體重只剩下八九十斤,身體虛弱得像風中的殘燭。母親則因目睹庭審中的暴力,身心俱疲。
這個家庭的六年,被濃縮在堆積如山的信訪材料、一次次被駁回的申請,和一個個遙遙無期的團圓夢:
一個當初作為典型案例登上央視、被反詐英雄們迅速偵破的「特大網路詐騙案」,為何會在法律程序里,陷入如此漫長的泥沼?
2019年3月21日,河南省信陽市。
一百多名年輕人的人生被一台無形的機器捲入,他們被息縣公安局以涉嫌網路詐騙罪名抓捕,最終導致29人被判刑。
來自中央電視台CCTV12社會與法頻道《一線》欄目的專題報道,為這次行動給出了一個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解讀:一個盤踞在中原腹地的特大網路詐騙團伙,在反詐英雄們雷霆萬鈞的打擊下,灰飛煙滅。
故事的開篇,充滿了功勛的味道。
2019年初春,信陽市息縣公安局接到了一名劉姓男子的報案。
據央視《一線》欄目後來的報道,他是這起「特大網路詐騙案」的第一個無辜受害者。但在多年以後,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揭示了他可能是另一種身份。律師出示的案卷材料顯示,劉某幾乎是在和「美女」對話的同時,就在進行截圖操作——時間、手機電量、網路信號都在連續變化。
他不像一個幡然醒悟的受害者,更像一個冷靜的、在實時搜集證據的:
取證人員。
更詭異的是,央視節目里展示的那些關鍵轉賬紅包截圖,辯護律師聲稱在案卷中從未見過。
而後來被部分調取出的真實聊天記錄證實,警方的核心指控——「在現實中以談戀愛為由誘騙充值」,從根基上就是一場謊言。
絕大多數員工的聊天記錄里,根本沒有任何涉及現實情感的曖昧內容。他們的邀請簡單而直接:
「有沒有人一起玩遊戲?」
「有沒有人處CP?」
然而,在2019年的那個春天,這些足以顛覆一切的細節,都被淹沒在了即將到來的喧囂之下。
劉某的報案,成功啟動了息縣公安局的這台功勛機器。刑警大隊的馬勇、羅俊風、丁磊等人迅速成立專案組。
在警方的敘事里,吳俊的公司不再是遊戲推廣商,而是一個販賣虛擬戀情的詐騙團伙。
警方只缺少一樣東西:
證據。
尤其是能夠證明這一切的:
聊天記錄。
行動的日子定在3月21日。
根據後來公開的抓捕現場照片,那是一個典型的突襲場景。警察們從天而降,沖入窗明幾淨的寫字樓。電腦屏幕上,還閃爍著遊戲華麗的光效。
年輕的業務員們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臉上寫滿了錯愕。他們中的很多人,剛剛步入社會,這是他們的第一份工作。
抓捕行動大獲全成功。
警方帶走了上百名員工,並扣押了決定案件走向的所有物證:
146台電腦和43部手機。
這些冰冷的電子設備里,儲存著最原始、最不加修飾的對話。它們是裁定罪與非罪的鐵證。
行動結束后,息縣公安局的門口掛上了鮮紅的橫幅。馬勇、羅俊風、丁磊這三位警官,成了聚光燈下的英雄。他們在央視的鏡頭前,詳細剖析了這個詐騙團伙的運作模式,向全國人民進行了一次生動的反詐宣傳教育。
節目播出后,好評如潮。息縣公安局不僅收穫了讚譽,更重要的是,收穫了一個可以載入史冊的:
典型案例。
1
這起案件的主角,叫吳俊。
他就是那幾家被搗毀公司的老闆。
在親人的記憶里,吳俊是個溫和敦厚的人。他出身河南信陽的貧寒農家,作為長子,從小就習慣了謙讓弟妹。這種善良幾乎成了一種本能。長大后每次回老家,在街上看到年邁的老人賣菜,他都會把剩下的菜全部買完,只為讓老人能早點收攤回家。
從2010年起,吳俊便一頭扎進遊戲行業。他敏銳地察覺到,隨著網際網路的發展,為遊戲導流將是一門前景廣闊的生意。他為人謹慎,為了規避法律風險,查閱了大量同類案件的判決,主動避開那些存在P圖、索要紅包等欺詐行為的模式,還專門聘請了法律顧問。公司的內部規定里,也明令禁止員工與玩家在現實生活中見面。
2018年,他的公司與湖南一家遊戲開發商簽訂了正式合同,獨家代理推廣包括《一劍成仙》在內的幾款仙俠類RPG遊戲。
他的商業模式很簡單:從其他成熟的遊戲平台里挖人,引導他們來玩自己代理的新遊戲。玩家在遊戲里充值,他的公司就能按比例獲得傭金。
這在當時的遊戲生態里,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推廣方式。為了提高挖人的成功率,讓男性業務員使用女性頭像,幾乎是行業內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據親人回憶,吳俊為人謹慎,為了規避法律風險,還專門聘請了法律顧問。公司的規定里,明令禁止員工P圖、索要紅包,更嚴禁與玩家在現實生活中見面:
他們賣的是遊戲,不是愛情。
但吳俊可能沒有意識到,在某些權力機器的眼中,事實本身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被解釋成什麼。
當一個故事擁有了「美女」、「網戀」、「詐騙」這些充滿噱頭的情節,它就具備了成為一個大案的所有潛力:
案子真假不重要,關鍵要大。
而一個大案,對於渴望政績的辦案人員來說,無異於一場甘霖。
根據後來家屬的持續控告,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抓捕背後,一個更深、更暗的劇本,才剛剛拉開序幕。
那146台電腦和43部手機,從被扣押的那一刻起,就進入了一種神秘的量子狀態:
它們既存在,又不存在。
它們存在於判決書的物證清單里,卻從未真正出現在任何一輪的法庭質證環節。
吳俊案一審的判決書,洋洋洒洒,邏輯嚴密。它認定吳俊等人以非法佔有為目的,虛構美女身份,通過談戀愛等方式騙取他人財物,構成詐騙罪。
吳俊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這個在虛擬世界里販賣刀光劍影的商人,最終在現實世界里,為自己迎來了一副沉重的枷鎖。
2010年,河南趙作海案平反后,信陽中院曾痛定思痛,設立了一個「5月9日錯案警示日」,誓言「絕不讓悲劇重演」。
歷史總在細節處,埋藏著它不動聲色的幽默。
2
一台精密的機器,其崩潰的最初跡象,往往不是轟然巨響,而是一絲不協調的雜音。在吳俊案這台高速運轉的功勛機器里,第一聲雜音,來自檢察院。
但很快,雜音就被更大的轟鳴聲掩蓋了。機器的設計師們,顯然更相信自己的手藝。
支撐那個宏大英雄劇本的,從來不是什麼天衣無縫的證據,而是一套從一開始就設計好的:
嫻熟造假的工藝。
這條流水線的起點,設在息縣公安局的辦公室內。它的第一道工序,是炮製案件的基石——筆錄。
根據後來吳俊等多位被告人在法庭上的陳述,他們經歷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筆錄二重奏。
辦案警員們在公安局的訊問室里,通常會同時製作兩份內容大同小異的筆錄。一份,如實標註著訊問地點:
息縣公安局。
而另一份,則被堂而皇之地標註為:
息縣看守所訊問室。
這種陰陽筆錄的操作,並非筆誤。據多位被告人回憶,他們往往被要求在兩份筆錄上簽字,有時甚至在不允許細看內容的情況下,被以「簽了字就能回家」等話術誘導、欺騙。
這套操作,為後續的司法程序,預埋了一顆顆精心包裝的炸彈。
更驚人的是,流水線上的工匠們,似乎並不滿足於簡單的地點挪移,他們開始挑戰更基本的物理法則。
後來在再審庭審中,辯護律師出示的證據顯示,多份筆錄的製作時間,已經進入了魔幻現實主義的領域。
被告人吳俊的第一份看守所訊問筆錄,記錄時間是2019年3月23日:
下午3點10分到4點20分。
然而,他的拘留證和河南省公安監管平台的記錄都清晰地顯示,他被送到看守所的時間是:
當天下午5點以後。
這意味著,吳俊在抵達看守所一個多小時前,就已經在看守所里被訊問了一個小時。
這種時空穿越的現象,並非個例。
被告人項靜,中午12點才被送進看守所,但她在看守所的筆錄,在當天上午11點半就已經完成了。
息縣公安的警察們,似乎掌握了某種超前點播的技術。
最能體現這種超能力的人,是一位名叫馮明的警官。
卷宗顯示,在2019年3月23日的同一時間段,馮明警官的親筆簽名,同時出現在了息縣看守所和遠在數十公裡外的信陽市看守所的兩份不同的提訊提解證上。
這位警官掌握了一種超越物理法則的能力:
影分身之術。
3
流水線的第二道工序,是批量生產受害人。
一個「特大網路詐騙案」,只有被告,沒有足夠多的、控訴有力的受害人,劇本是不完整的。
於是,工匠們開始了自己的創作。
根據再審期間檢方被迫承認並排除的證據,原案卷宗里至少有9份被害人的詢問筆錄,純屬閉門造車。
這些被害人遍布全國各地,從廣東珠海到遼寧瀋陽,再到黑龍江嫩江。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
壓根就沒見過信陽警察。
他們的「受害經歷」,很可能是辦案警察馬勇等人在辦公室里,就著一杯茶,憑空想象出來的。有的筆錄,甚至直接:
偽造了外省市公安人員的身份進行詢問。
對於另一些真實的玩家,警方則採取了更具技巧性的方法。他們並非等待玩家主動報案,而是主動出擊。
多位後來被列為「被害人」的玩家證實,他們是接到了自稱息縣公安的電話。電話里的警察,熱情地為他們普及了法律知識:
你被騙了,配合我們做個筆錄,就能把充值的錢退給你。
在退款的誘惑下,一些玩家配合製作了筆錄。就這樣,一批對自己的受害身份都感到困惑的玩家,被加工成了法庭上言之鑿鑿的證人。
一個沒有報案人,只有辦案人的詐騙案,就這樣誕生了。
任何一條精密的流水線,都需要質量控制和售後服務環節。
當這些粗製濫造的偽證面臨穿幫風險時,息縣公安的「品控部門」啟動了。
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用新的偽證,去掩蓋舊的偽證。
為了解釋「時空穿越」的筆錄,他們請出了息縣看守所,出具了一份蓋著公章的《情況說明》。
說明裡稱,辦案中出現「先做筆錄后辦手續」的情況,屬於正常操作。
這份說明試圖用一個看似合理的程序解釋,來裱糊那些無法解釋的時間矛盾。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多年後,在再審法庭上,這份蓋著公章的《情況說明》的簽名者——時任看守所副所長,當庭作證,言辭激烈:
這個簽名是假的,不是我本人簽的!文件的內容,我一點都不知情!
這位體制內的警官,用最直接的方式,揭穿了自己同事的謊言。
在這萬馬齊喑的環境里,一個敢於說真話的人,彌足珍貴。
當然,這份被當庭揭穿的偽證,至今依然靜靜地躺在案卷里。
當一個謊言被戳穿,他們會迅速製造一個更大的謊言來掩蓋。
這套邏輯,在這起案件中被反覆運用。
最經典的案例,是那43部手機的命運。
它們是核心物證,卻在程序中神秘消失。
面對法院的追問,息縣公安局聯合縣財政局,再次出具了一份蓋著兩個國家機關公章的《國有資產調撥通知表》,白紙黑字地證明:
所有手機,已上交國庫。
這份文件,本該為所有質疑畫上句號。
但就像所有設計過度、違背常理的機器一樣,這條流水線最終生產出了一個它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怪物。
一個連神仙都救不回來的鐵證。
4
當息縣公安的造假流水線還在加班加點生產偽證時,案件的核心——那146台電腦和43部手機,已經悄然開啟了它們的生死大劫。
它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這起案件的荒誕底色。
案卷被送到息縣檢察院后,負責審查起訴的公訴人是陳威。
陳威並非新手。他翻閱著公安機關提交的材料,厚厚的卷宗里,充斥著受害人的控訴、嫌疑人的供述,以及一份完美的邏輯閉環。但這位檢察官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安。
他做了兩次同樣的操作:
退回補充偵查。
理由簡單而致命:
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陳威在退偵提綱里,用法律人的嚴謹,向公安同行提出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
指控被告人「以談戀愛為名義」進行詐騙,那麼,證明這一核心行為的證據在哪裡?
他要求息縣公安必須補充:
推廣員與玩家的聊天記錄。
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沒有對話,何來欺騙?這是詐騙罪的根基。沒有這個,整個指控就如同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
息縣公安局的官方回復,以一種令人錯愕的坦然,承認了這個地基的空洞。根據辯護方後來在庭審中出示的《補充偵-查報告》,警方的書面結論是:
在案件偵查階段,我們逐一對推廣員使用的電腦或手機提取,但未發現與案件相關且有價值的證據。
這句話的翻譯很直白:
我們看了,裡面沒有。
這意味著,那146台電腦和43部手機里,找不到任何一句可以被定義為「以戀愛為名」進行詐騙的對話。
機器的核心傳動軸,斷了。
就在案件因缺乏實證而幾乎停擺時,轉機出現了。來自北京的中央電視台《一線》攝製組,來到了信陽。
鏡頭之下,一個特大網路詐騙團伙的罪惡被生動地揭露出來。辦案警員馬勇等人在鏡頭前侃侃而談,分析作案手法,展現執法決心。
這期節目,為整個案件注入了:
強大的勢能。
就像一個原本要被砍掉的項目,突然被領導在年會上點名表揚。這下,誰還敢說它不行?
輿論的壓力,像一隻無形的手,推著檢察官陳威,讓他放棄了對證據的堅持。法律的底線,在大局面前,被悄悄挪開了。
案子,就這麼被送到了法院。
而那些關鍵的物證,它們的命運也隨之急轉直下。
根據吳俊家屬的控告,警方最初扣押了146台電腦。但在最終移送起訴的卷宗里,電腦的數量變成了63台。
剩下的83台電腦,以及吳俊個人的一台聯想筆記本、一台平板電腦,連同他錢包里的數千元現金、另一位被告人彭沖的金制貔貅手鏈,都:
下落不明。
它們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從官方記錄里被抹去了。
5
如果說83台電腦的消失,還可以被解釋為某種統計上的「誤差」,那麼,那43部手機的命運,則上演了一場嘆為觀止的魔幻劇。
在經歷了漫長的一審、二審和數年的再審拉鋸后,辯護律師們始終在追問這些手機的下落。
終於,在2024年7月29日,息縣公安局聯合縣財政局,向法庭提交了一份蓋著兩個國家機關公章的《國有資產調撥通知表》。
文件白紙黑字,清晰地證明:
所有43部手機,已上交國庫。
這份文件,本該為所有質疑畫上一個權威的句號。手機們已經化作財政收入,在另一個世界為人民服務了。對於吳俊的家屬而言,這意味著能證明清白的最後一點物理載體,也已合法地灰飛煙滅。
直到2025年7月21日,吳俊案再一次召開庭前會議。
一位當年的辦案警察,在兩級檢察院檢察官的注視下,像一位略顯笨拙的魔術師,從某個角落裡,又把這43部已死的手機,拿了出來:
證據亡者歸來。
物理學和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在息縣法院的這個房間里,遭遇了嚴峻的挑戰。一份蓋著國家公章的文件,被證明是一篇寫給法庭的科幻小說。
檢察機關對此並未啟動任何監督程序,反而成了這場魔術的見證人。
當辯護律師質問這些手機為何長期被辦案人馬勇私藏:
為何有的已經丟失、有的被用爛、有的被清空內容時,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它們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群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倖存者,帶著一身泥土和無法言說的秘密,其中:
一部嶄新的蘋果手機已經變成了一部破舊的華為。
公安局與財政局的公章,在一份虛假的調撥單上相遇,它們共同確認了一個不存在的事實,試圖為一段本該存在的歷史,畫上一個不存在的句號。
它依然擁有定義現實的力量,哪怕現實本身並不同意。
6
當物證的命運在魔幻現實中輪迴時,司法體系內部的守門人們,正面臨著自己的劫數。
檢察院和法院,這兩道本該過濾謊言、攔截錯誤的閘門,在信-陽這片土地上,展現出了一種令人不安的靈活性。
吳俊的家人們最初並非完全絕望。他們覺得事情很簡單:吳俊的公司合法經營,沒有欺詐,只要把扣押的電腦和手機里的聊天記錄調出來,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但一審開庭的場景,給了他們沉重一擊。
據家屬回憶,那場涉及29人的庭審,倉促得像一場鬧劇。法庭上,沒有任何一個受害人出庭,也沒有任何手機電腦里的聊天記錄被當庭展示。
公訴人只是讀了一些批量複製粘貼的口供——而這些口供,後來被公安自己承認:
是在辦公室里編造的。
吳俊的母親何立琴眼睜睜看著自己無辜的孩子身陷囹圄,內心備受煎熬。她不明白,一個沒有受害人出庭、不展示核心證據的庭審,如何能判人有罪?
公訴人陳威,曾是第一個站在閘門前的守門人。
他曾兩次將案卷退回公安,理由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這表明,作為一個專業的法律人,他清晰地看到了這起案件的致命缺陷——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明欺騙行為的存在。
他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質檢員,發現流水線上送來的是一件殘次品,並貼上了退回的標籤。
然而,當央視的聚光燈照亮了這條生產線,當反詐英雄的功勛被廣而告之,一切都改變了。
強大的輿論勢能,讓這件殘次品變成了必須出廠的明星產品。
根據家屬的控告,檢察官陳威甚至親自參與到了返工的環節中。
他曾與偵查人員遠赴湖南,在被害人面前:
冒充警察,製作詢問筆錄。
他還冒用了偵查人員馬勇的名字,在那兩份筆錄上籤了字。
一個本該監督偵查行為是否合法的檢察官,自己卻穿上了不屬於他的制-服,扮演起了另一個角色。
最終,陳威放棄了抵抗。
他將這份自己都兩次否定的案卷,親手送上了法庭。
閘門,在他這裡被悄然打開了。
多年以後,當吳俊的家屬持續控告,試圖追究這位檢察官的責任時,他們得到的回復是:
陳威已內部退休。
他像一個提前離場的演員,在劇目最混亂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後台。這出金蟬脫殼,讓他成功地從這場風暴中脫身,也讓所有關於他失職的追問,都失去了目標。
檢察院法律監督職責的失靈,在2024年12月26日的庭審上,達到了頂峰。
當天,因審判長屢次剝奪律師發言權、卻唯獨允許檢察官發言,庭審秩序一度混亂。檢察官郭承輝甚至當庭宣讀法條,聲稱:
檢察官和律師在法庭上的地位不平等。
這番言論徹底點燃了旁聽席。
吳俊的父母起身抗議,審判長隨即默許法警將吳俊的母親清場。
十幾個法警衝上來,兩個人抬胳膊,兩個人抬腿,像拖拽一件物品一樣,將吳俊的母親架了出去:
直接扔在了法庭門口的大廳地上。
其他家屬起身阻攔,也被一併拖拽出去。
警察對家屬說,這是公安局局長的命令,不允許她再進入法院。
庭上,吳俊目睹此景,哭著懇求審判長善待自己的父母。
而據律師後來轉述,審判長對此的反應是:
早知如此,當初幹嘛要從事這個行業?
整場鬧劇中,本應履行法律監督職責的出庭檢察員,穩坐公訴席,對眼前發生的暴力和程序不公:
無動於衷。
7
流水線的下一站,是息縣人民法院。
法官張培穎,是第二位守門人。
他面臨的選擇並不多。一邊是公安機關的赫赫戰功和央視的全國性報道,另一邊是卷宗里那個無法忽視的證據黑洞。
張法官選擇了一條最高效的路:
走過場。
根據吳俊家屬和多位辯護律師對庭審過程的回憶,那場關乎29人命運的審判,被壓縮成了一場效率驚人的閃電戰:
一天之內全部審完。
法庭的神聖與莊嚴,被簡化為一系列快進的流程。當吳俊試圖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解,剛開口不到一分鐘,就被張培穎法官打斷。
法官給出的指示是:
書面提交。
潛台詞很清晰:
你的聲音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序走完。
更荒誕的是,那些作為犯罪工具被寫入判決書的電腦和手機,自始至終,未曾在法庭上露面,更不用說接受質證。
它們就像一群幽靈,存在於紙上,卻缺席於現實。
甚至有幾名女性被告人,因為被關押在不同的看守所,庭審進行到一半才被匆匆帶到法庭。她們對之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就被捲入了命運的洪流。這近乎於一場:
缺席審判。
在一審開庭前,張培穎法官曾親自簽發過一份《補充偵查建議函》,和陳威檢察官一樣,他也要求:
息縣公安提供所有聊天截圖。
這表明,他對案件的證據缺陷心知肚明。
然而,在公安機關再次拒絕提供后,他選擇了默許。
他就像一個明知地基有問題,卻依然為大樓剪綵的官員。
判決結果毫無懸念。張培穎法官的判決書,採納了公安機關的所有指控,將吳俊和他的員工們,定義為一個組織嚴密的詐騙集團。
機器嚴絲合縫地完成了它的任務。
從公安的造假、檢察的放水到法院的配合,三個本應相互制衡的權力機關,在本案中形成了一個以完成定罪為共同目標的攻守同盟。
檢察院、法院並非沒有發現問題。
相反,他們都曾在各自的環節,敏銳地指出了案件的致命傷。
但他們也都無一例外地,在某個節點之後,選擇了妥協和放行。
當息縣公安的英雄事迹登上央視,這起案件的性質就已經不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
它變成了一份需要被捍衛的政績,一個不容被否定的典型案例。
任何試圖阻礙其前進的力量,都將被視為不識大體。
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下,法律的程序和規則,都顯示出了驚人的彈性。
守門人們最終沒有守住閘門。他們選擇了打開閘門,讓渾濁的洪水順利通過,同時確保自己的衣角,不會被濺濕。
張培穎法官的法槌敲得又快又穩,因為它要追趕的不是真相,而是:
下班時間。
8
吳俊的家人們不服。他們在一審的廢墟之上,燃起了最後的希望。他們舉債聘請了專業的律師團隊,決心在二審討回公道。
他們帶著清華大學張明楷教授出具的無罪專家意見書,滿懷悲憤地敲響了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門。他們天真地以為,二審是法律設計的糾錯機制,是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
但他們遇到的是法官黃少斌。
黃法官用行動向他們展示了,機器在自我保護時,能爆發出何等驚人的能量。
據吳俊家屬長期以來的實名控告,二審辯護律師與黃少斌法官約好,在2020年12月2日去法院遞交辯護手續並閱卷。
黃法官在電話里滿口答應。
然而,就在約定日期的前一天,12月1日,黃少斌發動了一場司法閃擊戰。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達了二審裁定:
維持原判。
當辯護律師如約而至時,他拿到的不是案卷,而是一份已經生效的終審判決。
黃法官的操作,精準地卡住了法律程序的每一個節點,其目的只有一個:
阻止律師介入,阻止任何可能揭開真相的變數出現。
他為什麼要這麼急?
家屬們後來才想明白,判決一旦生效,那些被扣押的電腦和手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走向它們最終的、合法的歸宿:
銷毀。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黃少斌法官必須搶在律師把那些偽造的筆錄、消失的聊天記錄等問題擺上檯面之前,用終審判決的權威,將所有證據徹底封存,乃至物理性地毀滅:
他不是在審案,他是在銷毀一處案發現場。
張明楷教授的無罪論證、公安同步錄像的造假嫌疑、電子數據恢復的申請——所有能撕開黑幕的利刃,都被黃少斌用一份提前列印好的判決書,絞殺在了程序黑箱之中。
這並非黃少斌第一次這麼干。
根據家屬後來挖出的材料,在另一起案件中,一位當事人從未收到起訴書,也從未經歷一審庭審。當她因信訪被押回信陽,在釋放前夕索要釋放證明時,竟直接收到了黃少斌簽發的二審判決書。
他在一份三無(無起訴、無庭審、無辯護)的真空里,憑空製造了一份:
空氣判決書。
9
拿到那份提前列印好的終審裁定時,吳俊的家人感覺天塌了下來。那種被公然欺騙、被程序玩弄於股掌的絕望,痛切心扉。
他們衝進信陽中院,找到了時任刑二庭庭長的李德如,聲淚俱下地控訴黃少斌的惡劣行徑。
面對滔天的怒火,李德如庭長展現了一位資深司法幹部的藝術。他沒有否認黃少斌的錯誤,承認二審程序存在嚴重問題。
他安撫家屬,說判決書已經蓋章發出,無法撤回,但他提供了一個看似充滿善意的解決方案:
你們遞交申訴材料,我們給你們補一個二審程序,保證開庭,申訴程序走快點,人先不送監獄。
這番話,成了絕望中的家屬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們立刻按李庭長的指示提交了申訴材料。
然後,他們等來了李庭長最後的裁決。
申訴材料剛一提交,吳俊等人被立刻收監。所謂「保障開庭」、「暫不送監」的承諾,瞬間化為泡影。
申訴程序被拖延到法定期限的最後幾天,最終被另一位法官草草駁回。
李德如庭長的承諾,從頭至尾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他用一個虛假的希望,穩住了家屬的情緒,為維持錯誤判決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並最終將當事人打入大牢,徹底封口。
這位李庭長,曾是信陽法院系統內知名的「改革派」。他曾高調推廣行政案件異地管轄的「信陽模式」,宣稱此舉「提升了行政機關敗訴率」,有效保障了司法公正。
然而在吳俊案中,他卻成了本地保護主義最堅定的捍衛者。
10
黃少斌的惡行,也並非沒有代價。
據家屬披露,在他們持續不懈的控告下,信陽中院最終對黃少斌作出了處理。
一份輕飄飄的:
警告處分。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位因違法辦案、協助毀滅證據而受到處分的法官,不久后,竟被評選為信陽中院的:
辦案標兵。
這種顛倒黑白的表彰,是對司法公正最辛辣的嘲諷,更是對受害者家屬最殘酷的二次傷害。它赤裸裸地向所有法官宣告:
在信陽中院,製造冤案的回報是錦繡前程。
當一部法律被反覆解釋,說明它已經有求於人了。
當一名法官因違法而受表彰,說明當地這台機器,已經徹底壞了。
黃少斌的「閃擊戰」和李德如的「緩兵計」,本該是這荒誕的結局。
被告人入獄,證據銷毀,功臣受獎——機器完美閉環。
但他們低估了吳俊家人的韌性。
一場曠日持久的、註定要讓機器出現故障的戰爭,開始了。
家屬持續地走訪、寄信,向省紀委、公安廳、最高法、最高檢……所有能想到的渠道,都留下了她們的足跡。
但所有的控告,都像石沉大海,一級級轉達到息縣,甚至轉達到被他們控告的人手裡。
信陽中院最終決定再審。
這並非良知的蘇醒,更像是一次迫於壓力的系統重啟。
案件被重新激活,主審法官換成了時華軍。
但新的齒輪,似乎並不比舊的更可靠。
時華軍法官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調查證據,而是密集提審在押的被告人。據多位被告人後來在法庭上的陳述,時法官的談話核心只有一個:
勸降。
他對吳俊說,這個案子結果已經定了,信陽中院不可能判你們無罪,認罪認罰才是唯一的出路,你的刑期不可能低於10年。
這是審判,還是宣判?
不久,一個更具戲劇性的醜聞爆發了。
家屬們查到,時華軍法官的父親時新章,是一位資深律師,他開設的律所,就在信陽市法院的轄區內。
根據《法官法》的明確規定,這種情況屬於:
法定任職迴避。
這位一直在審理別人案件的法官,其本人在信陽中院的法官資格,從法律上講,根本就不存在。
醜聞發酵后,時華軍被調離審判崗位,信陽市人大常委會免去了他的審判員職務。
吳俊案的再審程序,因為這位不合法的法官,再次推倒重來。
機器在運轉中,掉落了一顆關鍵的螺絲。
11
接替時華軍主審此案的,是信陽中院的常務副院長,謝建華。
這位女院長的手腕,顯然比她的前任們更為強硬和高效。
她同樣啟動了對被告人的思想工作。但她的策略更進一步:
分化瓦解。
很快,11名堅持申訴的被告人中,有7人自願認罪認罰。他們中的一些人,隨即被變更了強制措施,走出了看守所。
作為交換,他們解除了各自的辯護律師,並從此消失在後續的庭審中。
不解決問題,只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這一手,謝院長用得很溜。
在一次庭前會議上,面對家屬對公安系統性造假的質問,謝建華院長給出了她對本案的終極論斷:
拋開公安造假,你們依然是詐騙。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擊碎了家屬們對再審殘存的最後一絲幻想。
當法院的副院長親口宣告「拋開公安造假」,後續的庭審,便只剩下一種功能:
表演。
法庭,徹底淪為了舞台。
但演員們,並不都願意配合劇本。
2024年8月7日,開庭第一天,法院就來了湖南、濟南和海南三地的律協人員,佔據了本就稀缺的旁聽席位。
而家屬,每家只能進兩人。這種操作被家屬們解讀為一種明確的信號:
震懾律師。
緊接著,檢察官在庭上搞起了證據突襲,突然拋出一大摞厚厚的材料,聲稱是解釋取證合法性的說明。
而就在幾天前,律師去法院閱卷時,被告知只補充了一頁紙。
面對律師要求休庭閱卷的抗議,合議庭與檢察院選擇了集體沉默,法官甚至幫忙打掩護,說那「不是證據」。
律師們要求閱卷,站了兩天;家屬們陪著,也站了兩天。
而審判席和公訴席上,是長久的沉默和檢察官臉上輕蔑的微笑。
絕望的情緒在積累。
8月77日,庭審第三天,法槌剛一敲響,第二被告人彭某突然站起來說:
審判長,我太熱了,我想脫一件衣服。
審判長同意了。
彭某撕開了自己身上的黑色T恤,露出了裡面的白色短袖,上面是一個巨大而刺眼的黑色漢字:
冤。
旁邊的吳俊隨即高喊了一聲「冤啊!」。
家屬回憶,她們還沒來得及反應,法警就蜂擁而上:
用肘部死死圈住彭某和吳俊的脖子,將他們暴力拖出法庭,壓倒在地。
旁聽席上的家屬們瞬間崩潰了,哭喊聲響徹法庭:
「掐我小孩的脖子!沒有人性!他還是我的寶貝疙瘩,他不是一根草啊!」
律師們站起來要求停止暴力,要求為被告人體檢、會見。
但審判長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檢察員也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機器的齒輪,在那一刻彷彿靜止了,只剩下人的哀嚎。
如今,在法庭的哀嚎聲、哭喊聲、法槌敲擊聲中,吳俊的母親再次因為悲痛與憤怒,哭暈了過去。
救護車來了,又走了。庭審在被告人被帶離后,居然還在繼續。直到中午,休庭的指令才姍姍來遲。
機器,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了嚴重的卡頓和過載。
這起事件,後來被息縣法院院長劉某,在一次與家屬的談話中,作為拒絕為吳俊取保的理由之一。他暗示性地問家屬:
「在再審的程序中,是不是只有吳俊一個人當庭脫衣服?」
家屬當即反駁:「脫衣服的是彭某,而且彭某已經取保了!如果你因為這個不給取保,那憑什麼?」
劉洋院長無言以對,只能說:
「那好了,那就不說這個問題了。」
12
2025年8月12日,在經歷了長達四年的再審拉鋸,無數次的休庭與鬧劇之後,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終於作出裁定:
撤銷原判,發回重審。
機器在一陣劇烈的抖動后,選擇了強制重啟。
它將回到初始狀態,清理掉那些過於刺眼的錯誤代碼,然後以一種更完善、更不易被察覺的方式,重新開始運算。
裁定書下達后,吳俊的家人卻陷入了更大的恐懼。
因為案件被發回的地方,正是六年前這一切開始的地方:
息縣。
讓當初的造假者,去審判自己偽造的案件。
這本身,就是這荒誕現實最合乎邏輯的續集。
吳俊,至今仍是全案唯一在押的人。息縣法院對於尚未取保他,給出的理由是:
我們還沒閱完卷。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起點。
辦案警察馬勇,那位在央視鏡頭前侃侃而談的反詐英雄,早已因戰功卓著,被提拔為息縣八里岔派出所所長。
檢察官陳威,在「內部退休」的保護下,安然無恙。
二審法官黃少斌,在受到「警告處分」后,又被評為「辦案標兵」。
時華軍法官,只是被調離了審判崗位。
而吳俊,他的人生被按下了暫停鍵,六年光陰,耗在了看守所的方寸之地。他的公司倒了,員工散了。
那146台電腦和43部手機里的真相,至今仍被封印著。
這就是河南一群造假的警察登上央視成為反詐英雄的故事。
一台權力機器開始運轉時,它的首要任務便不再是探尋真相,而是確保自身運轉的連續性和結論的權威性。
為此,它可以磨平事實的稜角,可以無視邏輯的斷裂,甚至可以在必要時,創造出另一套與之匹配的事實。
機器的運轉,從來不以真相為燃料。它的設計目的,就是為了產出一個確定的結果:
一個可以向上彙報、向外宣傳的結果。
至於投入其中的,是清白還是罪惡,是事實還是謊言,機器本身並不關心。
它只是轉動著,以一種無始無終的慣性,將一切都碾作同樣的塵埃。在這塵埃里,無所謂冤屈,也無所謂公道,只有權力留下的、均勻而冰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