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高中,校籃球隊就是一個「小型職場」

京港台:2024-8-6 02:13|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 我來說幾句

我在美國高中,校籃球隊就是一個「小型職場」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轉學到美國高中后,我加入了校籃球隊。沒想到順風開局后,迎接我的是語言障礙、傷病和情緒上的高壓。

  高中球隊就像一個小型職場,我需要找到自己的優勢,爭取每一個轉瞬即逝的上場機會。三年裡,我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外來孩子,變成了一個更成熟的運動員。熱愛和堅持,這是籃球教會我的事。

  文|高墨樵

  編輯|劉敏

  人生第一次毛遂自薦

  2021年7月,我剛來到美國,那時美國的學校在放暑假。到美國之後一打聽,學校的籃球隊的隊員初選已在6月進行過一次,秋季學期開始以後才能進行下一次選拔。那時也正是新冠傳播厲害的時候,學校的體育館關了。有人告訴我,校籃球隊最近都在公園打球,有空可以去看看。

  這時我剛來美國不到一周,在附近的體育公園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我們高中的籃球新生隊(freshmen)。我走到教練面前,用磕磕巴巴的英文問:我可以上場試試嗎?

  現在回想,教練一定非常驚訝,哪冒出來一個中國孩子就要摻合訓練?我後來才知道,美國籃球校隊的訓練非常嚴格,每次的隊員、戰術、陣容都是提前規劃好的,教練有絕對的權威,任何人都不能隨意改變計劃。

  但那天教練很好心,一節對抗即將結束,最後幾分鐘時,他同意讓我上場試試。

  一上場我就有點遭不住了。雖然在北京時,我天天都跟朋友打球,但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強的同齡人——我完全跟不上他們的跑動速度,人家跑兩個來回,大氣都不喘,我追起來腿都在發抖。

  「慢一點慢一點。」我用英語說,盯防的男生看著我笑了,說「OK」。

  籃球傳到我手裡時,我決定用點技巧。對手比我還高,我胯下運球后虛晃一下,假裝投籃,對方跳起來,半秒后我才跳起來真正投籃。雖然對手立刻舞動雙手擋住了我的視線,非常幸運的是,球還是進了。

  想來太神奇了,那天在場上,我把在北京學到的一些奇怪的運球動作,和自己看過但還沒練過的動作,在短短几分鐘里全都用上了。尤其最後2分鐘,我打得太好了,幫助球隊連得了6分。

  下場時我看到教練滿眼都是驚喜,他問了我的名字,立刻給別人打電話:今天有個中國來的孩子,叫Michael,非常有潛力,你一定要見見他!

  開學后,新生隊開始了真正的試訓,全校一共3000多個學生,當天的招募活動來了100多個人。高矮胖瘦,各種族裔的都有,我這一次的表現其實非常一般。沒想到,100多個新人里,只選了我一個,應該還是公園那次讓教練的印象太深刻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沒有發憷,主動為自己爭取機會,並得到了驚喜的結果。

  時隔兩年多,現在回頭想,打籃球重要的是自信心——有自信,上場的時候你就能發揮最大實力的80%。想想在公園裡那幾分鐘,我運氣也太好了,發揮了100%。當時我甚至覺得,美國的校隊也不過如此嘛。

  但我沒想到,好運氣和自信心,很快就用光了。

  媽媽,我可以回國嗎?

  在北京的時候,我也在初中的校隊打球。唯一的教練是一位體育老師,隊員也都是普通學生,大家聚在一起完全是因為愛好,平均每半個月會訓練兩次,一起打球的朋友後來有很多考上了北京四中、人大附中——都是北京最好的高中,實際上我很多北京的隊友都有很強的運動天賦,但因為學業任務太重,平時運動的時間非常少。

  在美國,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所在的加州,每年1000多所高中都會參與校際籃球聯賽,我們學校的籃球成績大約排在前200名,大家會為了排名竭盡全力。秋季學期一般是一周三到五練,每次兩個小時,強度非常大。

  我一進校隊就發現,我遇到的第一個障礙,不是身高體重,也不是運動強度,而是來自語言!

  「Reverse the ball!」第一場訓練,我就被教練嘴邊的術語搞蒙了,他每次喊出這句reverse the ball,我都聽得一頭霧水,reverse是「反轉」的意思——過了很久我才搞懂,這句話比字面上更複雜,不是簡單的「反轉這個球」,而是球傳過來后,要往另一個方向繼續傳。

  戰術術語實在太難了。上場前,教練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我以為是要擺出聯防的陣型,真開始聯防時,教練又喊出一句話,我拚命往前跑,卻發現所有人都在往我的反方向跑。這讓我看起來特別傻。

  一次比賽時,我還是聽不懂教練在喊什麼,緊張之下,乾脆我一拿到球,就自己拚命往前沖,硬是突破了好幾個人的防守,把球投進了。

  可是一回頭,教練滿臉都是憤怒: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記不住戰術!

  他立刻把我換了下來。相比於某個隊員突破能力強,他更需要一個完整的團隊,需要場上五個人成體系地密切合作。

  「Michael,你不能老憑著自己的感覺打。」教練其實對我非常好,他私下甚至會帶著我去校外籃球館打野球,他說,明明在場上大家已經跑出了陣型,可一聲令下之後,卻眼看著我跑反了方向,或者把球傳給了錯誤的隊員。「Michael,你為什麼不能專註一點呢?」

  其實我不是不專註,而是比賽時很難同時處理好打球和聽懂口令的兩個問題。語言是每個外國學生都要經歷的第一道關,我的障礙,提前出現在了籃球場上。

  我的上場時間變得越來越少,漸漸地,教練不再讓我當首發了。我的自尊心讓我變得更敏感了。訓練和比賽時,大家都會在場上噴「垃圾話」,比如譏諷對方「你軟得跟嬰兒一樣」。我對這句話印象深刻,是因為隊友們甚至提前用翻譯軟體把這句話譯成了中文,在場上喊給我聽。

  這些隊友們都是土生土長的美國男孩,在學校里碰到,他們會遠遠地熱情招呼我,這讓我心裡挺暖和。同學們叫我一起去吃飯,也找我去家裡參加派對,可在派對上,我又覺得自己像個傻子:隊友講Tiktok上最熱門的網紅,講學校里的新瓜,他們會讓我重複那些梗,我一旦露出迷惑的表情,他們就笑得更開心了。

  這是種族歧視嗎?身在其中,我又能察覺出微妙的區別。有隊友專門跟我解釋:Michael,我們不是在排擠你,是不把你當外人,才這麼跟你說話的。

  可我就是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那些段子是屬於他們的文化,當所有人開心地大笑時,我只能獃獃地坐在那裡。

  在新生隊的第一年我過得稀里糊塗,一半時間都坐在替補席上。最委屈難受的時候,我每天睡前都躺在床上想戰術,默背今天教練喊過的術語。

  更多的還是想回國,回國多舒服啊,在北京,我喜歡開玩笑,跟所有人都是哥們兒,也是「小團伙」的中心人物。但在美國,我有點像一個累贅。

  我提到想回國,媽媽說,你不能逃避。我心裡想,你壓根就不懂我在遭遇什麼。

  破局,在球隊存活下來

  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我開始瘋狂找教練,不停地問他,我怎麼能上場,怎麼能變強?我的教練不到30歲,他其實也像個大孩子,教練說,你快把我煩死啦!連隊友們都說,Michael,你不要這麼急變快變強,急是急不來的。

  這其實就是浮躁的表現。在網上也經常看到類似的男生,整天說自己多麼熱愛籃球,問人怎麼能快速變強——我們太想走捷徑、太想讓別人看得起自己了。其實真正該做的,是日復一日的訓練,持續地讓自己練好基本功,把該做的做好,並且展現出來。

  爸爸媽媽幫我出了個主意,他們讓我想想,我的優勢是什麼?我能為這個球隊提供什麼?

  我想我有決心和毅力,也有體格。在北京的校隊,我一度也被隊友們覺得水平不行,初二正趕上新冠停課,我買了比普通籃球更重的球,在樓下小花園練習拍球,北京冬天最冷的時候,我也每天自己在戶外練好幾個小時。那兩年恰好趕上我竄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體就變得更結實了,回校之後跑1000米,我突然就能跑進3分12秒,在球隊也變成了主力。現在即使在美國,我的體格也比同年級的大多數隊員強壯,我應該有信心。

  經過了一段刻苦訓練和心態調整,我又重新找到了狀態,打得也越來越果斷,我的自信心重新回來了。

  到了10年級,我又被選入學校二隊(junior varsity)。但這一年,又有一個意外挫折。放感恩節假的時候,球隊是有訓練和比賽安排的。媽媽不知道,提前訂了去度假的機票。教練不讓我走,媽媽很不理解:這是學校給放的假,為什麼不能出去玩呢?其實前後加起來也就一周時間。

  你猜怎麼著?等我度假一回來,就沒有上場機會了。

  這是球隊給我的一種懲罰,放假那三場比賽我都沒能上場,在隊內,我的信譽清零,教練讓我從第三梯隊重新一點一點往上打。

  在北京的時候,籃球不可能是我生活的重心,平時訓練就不是很多,每到期中、期末,訓練更要為考試讓步。有時上課鈴響了我還我爭分奪秒再投個籃,等抱著球跑回教室,結果肯定是罰站。年級越高,打球的人越少,到了初二,很多時候打球都湊不齊人。

  但在美國的高中,教練要求我們珍視自己的球隊:你既然進入了一個集體,就要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為同一個共同目標犧牲,不能今天你不來,明天他不來。如果連自己球隊比賽你都不看,你真的關心這個它嗎?教練總說的一句話是:「Like a family(像一家人一樣)!」

  中國的父母到了美國,其實也總在盤算,參加運動隊對升學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不能打職業聯賽,天天這麼訓練不浪費時間嗎?度假這件事給了我媽媽很大的文化衝擊,後來,是一位朋友告訴她,在校隊打球,其實是個人能力和意志品質的最好證明:如果一個學生能在校隊待滿上三四年,不僅代表著ta強壯,有運動能力,更代表ta有團隊協作能力,能犧牲休息和娛樂時間,有堅韌不拔的毅力。

  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思考角度。籃球此時讓我開始真正思考,生活里到底哪些事情,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

  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投入

  在10年級結束后的暑假,在中鋒的位置上,排在我前面的還有兩個人,他們一個比我高壯,一個比我跳得快,對抗時這兩個人拿身體懟我,在我頭上亂蹦亂跳,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這時我發現我其實已經有了一個新的優勢——我更懂戰術。我平時就非常喜歡看各種討論戰術的視頻,過去整整一年,我的英語水平也大大提高了,我不僅對賽制越來越熟悉,而且可以把教練的戰術全背下來,在場上也總能準確執行。而那個兩個更壯的男孩,卻總在戰術上犯錯誤。我很快又發現,球隊里有兩個男孩投籃特別准,此後我一拿到球,遇到盯防,我看著那兩個人誰空著,就馬上把球傳給他,對方總是一投就進。

  我還不斷開發適合自己的技術,研究怎麼吸引對手盯防,怎麼甩開空位,怎麼讓自己的跑動更聰明。當隊友被包夾時,我變成那個總能接住傳球,替他解圍的人。相比之下,那兩位中鋒卻遲遲沒有這個意識。

  就這樣,我上場的時候,我們隊整體得分變得更多了,好比平時隊友每人平均得8分,我上場后,每個隊友能得到12分、13分。很快,我的上場時間也變多了。又很快,在10年級的賽季初,那位跳得比我高的中鋒,因為總無故曠掉訓練,打球時也弔兒郎當,也被教練開掉了。

  到了11年級,我終於順利進入學校一隊(varsity),也回到了首發的隊伍里。可故事講到這,還是沒有一帆風順的結尾,我至今還在不停地在籃球上跌跟頭。這次遇到的是傷病。

  到了10月,我在一次搶球時崴了腳,被診斷出韌帶撕裂,腳一碰地面就鑽心地疼,很長時間都要拄拐出門。

  那原本是我在球隊最順風順水、勢頭最強勁的時候。受傷后,我整個賽季都報廢了。但在美國,就像之前說的,Like a family,只要你不是傷到躺在床上不能動,你就得參加訓練和比賽,你可以不上場,但你必須到場,觀摩或做服務工作。所以,受傷后的那兩個月里,每天球隊訓練和所有的比賽我都要拄著拐杖或者一瘸一拐地到場。有的比賽地點很遠,爸媽要開車兩個小時,送我到球場,我們坐在那裡,看完整場比賽,再開兩個小時的車回家。

  回程時我總是沉默,說什麼呢?我心情太差了。

  只要打球,就要持續地感受、抵抗壓力。9年級時跟我一起打球的十幾個隊友,但每一年都在流失,等到第三年,只剩下我和另外4個老隊員。我也無數次想過要退隊,但又很不甘心,來到異國他鄉,是籃球幫助我破局,幫助我融入集體,贏得大家的尊重。

  「Toughness(堅韌).」我越來越理解了這個詞。大家都講投入和回報,在籃球這裡,我認為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投入,一種勝利。越到低谷、到傷病的時候,這種堅持更考驗人。當人們跟我寒暄:你打的是首發嗎?一般上場得多少分?我這時候總會非常尷尬,我沒法開口告訴別人,我其實壓根上不了場。

  到了年底,我的腳傷已經好了,我認真投入訓練,期待被選入比賽陣容。但教練遲遲不給我上場的機會——到了季後賽更是如此,每一場比賽都會記入戰績里,教練怕影響球隊的化學反應,更是盡量不換人了。每次公布名單,就是我期望與失望的反覆循環,最終每晚要坐在板凳上,給隊友們鼓一晚上掌。坐在板凳上,想到身後坐著的父母,今天又開了這麼久的車送我,為我付出了這麼多,我心裡非常不好受:我打這籃球到底有啥意義呢?

  在今年1月的一次友誼賽上,有個隊友發揮得不太好,教練喊他下來,又指著我,「Michael,take him.(邁克,你去換下他)。」所有隊友都特別驚訝地看向我,因為開賽四周以來我壓根兒就沒上過場。但就像三年前一樣,我又抓住了這最後4分鐘的機會看了一個冬天的比賽,我了解這隻球隊現在戰術和節奏。上場后,我給球隊的傳球運球做了很多貢獻,也相信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一點。

  機會轉瞬即逝,有時候只有幾分鐘,就看你能不能頂住心理壓力,不要把球運弄丟。幾天後,我就又出現在了比賽名單里。

  上了賽場,當然又有在賽場上的壓力。一次,在我等待上場時,聽到身後觀眾席上傳來對方球迷的「垃圾話」:「別打球了,回家做數學去吧!」(話里的意思是亞裔人種除了做數學,別的什麼也不會),但我根本不理會,我知道這種明顯涉嫌種族歧視的語言在美國也被視為「垃圾」,我還會被這種話打倒?那一場我發揮得依然不錯。

  這個賽季結束時,有兩個隊友從頭到尾,一場比賽都沒打成。最後一場時我們輸掉了比賽,意味著我們隊的賽季正式結束,有兩個又高又壯的美國男孩當場哭了。我理解他們的心情。

  籃球就是一個高競爭性的運動,每天我們的訓練就像一種競爭。就像在戰場上打仗,你得為自己搶到戰壕。我現在更能理解處在逆境中的人了。這兩天,我們學校的幾個隊伍在練習打比賽。我發現對面隊伍里,有一個黑人男孩打得特別差,遠遠就能看到他非常沮喪。

  他下場后,我專門走過去和他打招呼:嘿,哥們兒,你是不是心裡壓力很大?他非常驚訝,你怎麼發現的?

  「我體會過更難的時刻。」我坐下來告訴他,我也遇到過狀態不好的時候,還經歷過學語言的困難、傷病的困難。

  我們繼續聊起來,在體育競技活動中,其實不論國籍,也不論年齡、年級,我們都會感受到同樣的壓力和焦慮。這個男生非常感謝我的鼓勵。三年前,我可能從未想過,自己可以變成一個局內人,變成一個能真正體會到本地朋友內心感受的人。

  想起來有趣的是,我籃球「生涯」的開始並不是在中國,而是在日本。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在日本上了小學一年級,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參加課外的籃球活動,雖然因為不會說日語,懵懵懂懂的,但是我發現,籃球場上有時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彼此就能溝通和理解。因為一直喜愛,回國后我先後又進了小學和初中的校隊,從來就沒有想過哪一天會放棄。沒想到未來有一天籃球又幫助我,進到另一個文化。雖然後來經歷了種種的起伏,但我感受更多的是它給我帶來了太多的樂趣,讓我交到了更多的朋友,也讓我理解了更多的人生道理。

  現在我的文化課成績也更好了,籃球隊規範的第一條就是「要永遠把學習放在第一位」。我的成績現在是中上吧,還完成了一些大學先修課程(AP課程)。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學業成績是能決定我未來的很重要的一環,我需要知道孰輕孰重,在自己認為重要的地方堅持下去。這也是籃球教給我的。

  熱愛和堅持,這是籃球教會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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