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36。英雄宿命

巴郎。《拾舊沙河夢》136。英雄宿命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36。英雄宿命

最後一隻渡船是汽車輪渡船，載上周團長和參謀部成員，幾十個人，加上兩輛卡車，慢慢地駛離楊家街口大梯子渡口，準備加大馬力，向江心駛去。離岸才一二十米，卻見從大梯子上，涌下無數人來。王營教，率領著大批人馬，終於趕來了。自影劇院脫危之後，王營教及部下，都因長時水米未進，導致脫水，人衰身疲，而送到醫院休養。王營教休息了幾天，恢復了元氣，「戰狂風」「斗惡浪」戰鬥隊又充實了人員武器，原本信心滿滿，要來攻打港務局大樓，活擒周團長，以報被困於影劇院的血海深仇。不料，自己還是遲來了一步。
眼見周團長已上了船，王營教掣著手槍，殺氣騰騰地站在大梯子下沿。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默默地對望著。兩個對手都了解對方的經歷，知根知底，又對峙了兩個多月，更是對對方的性格、作派、行事風格相當熟悉。然而，對抗如此之久，今天，卻是兩人第一次見面。雖說是初見，但卻如同多年老友，那相互探詢的目光，卻含有挑釁、了解、知己、讚譽的神色。

說話間，翻天派「戰狂風」隊員們，已在大梯子上架設妥了好幾門迫擊炮，對著輪渡船，殺氣衝天。只待王營教一聲令下，幾炮齊轟，定會將輪渡船打碎，送入河底。可是王營教卻象泥塑石雕般，呆在那裡，絲毫沒有發令開炮的意思。半晌，王營教默默地點點頭，周團長雙手抱拳，微微拱拱手，輪渡船加足馬力，向江心急行，江風吹拂，一陣濃霧飄來，霎時間，不見了蹤影。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周團長和王營教兩人的見面。影劇院的攻守轉換，持續了兩個月，攻守雙方，都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欲將對方置於死地。但天道常變易，運數總難尋，人算不如天算，最後，兩人，誰也奈何不了誰。反而在不斷的鬥智斗勇中，逐漸地生出了一絲敬佩，起了欣賞對方的心思，猩猩相惜起來。在影劇院的最後爭奪中，周團長起了惻隱之心，沒有趕盡殺絕，魚死網破，給王營教留了一線生路。而王營教也在楊家街口碼頭上，最終沒有下令開炮，放了周團長一馬，未致船毀人亡。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最後時刻，各自離去，亡命天涯。

王營教堅守影劇院兩月余，備嘗艱辛而倖存，在翻天派陣營中，早成了傳奇人物，在「主力軍」總部地位重要。紅色派南撤之後，他率領手下，渡江向雲陽方向追殺紅色派。凡有重大的戰鬥任務，只要他去，總是逢堅必摧，遇難呈祥。
紅色派灰飛煙滅后，造反派內部發生內拱，在重慶分裂成誓不兩立的兩派組織：「八一五」和「反到底」。萬縣市「主力軍」站在「八一五」一邊，受邀委派王營教帶隊趕赴重慶，援助「八一五」進行文攻武衛，輾轉涪陵、宜賓、江津等地區的武鬥。仗，越打越大，血，越流越多，見慣了死傷，心，越來越麻木，漸成鐵石。
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在合川縣一次戰役中，一著不慎，王營教所帶的數百人，被「反到底」上千人，圍困於孤堡之中，彈盡糧絕，突圍無路，仍堅貞不降。「反到底」的頭領，並不象周團長那樣心存仁慈，見王營教死不投降，也不在乎。他調來十多門大炮，對著孤堡一頓狂轟濫炸，孤堡被大炮擊中摧毀，王營教全軍復滅，屍骨無存。

周團長渡江后，仍擔負後衛，在江南翠屏徵用了省屬汽車50隊的數十輛卡車，步步為營，逐步抵抗翻天派的追擊，掩護著紅色派眾的撤退。隨著翻天派渡江人數增加，壓力越來越大。在翻天派數次強攻之下，己方有的部隊被打散，傷亡也很可怖，上千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約200多人。
力量太弱，難以防守。無奈之下，只好放棄民眾，逃之夭夭，經五橋、長灘、龍駒各地，向川鄂邊界轉移。原想追上紅色派總部首領們，一起行動。卻聽聞他們腿快，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已逃過利川，向恩施轉進，前行超過周團長數百里，是再也追不上了。
鑒於自己的隊伍缺乏糧食缺乏藥品缺乏彈藥，隊員們轉戰多日，飽受飢餓和傷痛折磨，人疲心累，於是決定不再前行，轉往利川謀道。這裡是七曜山深處，位於川鄂湘交界地區，雞大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歷來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解放前土匪橫行，多如牛毛，解放初花了兩年時間，方才剿滅。沒想到曾經的共產黨員革命戰士，陰差陽錯，如今被逼上梁山，成了現代土匪。

謀道一帶，山高林密，崇山峻岭綿亘逶迤，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溪流川穀層巒疊嶂，岩洞山崖數不勝數，到處皆可藏身。這裡地廣人稀，路徑荒僻，隔很遠才能看見一處莊院，七八戶人家，與世隔絕。這裡山民民風淳樸，赤誠憨厚，有客人來，粗糧山貨，儘其所有拿來招待。
文革這幾年也奇特，雖然農民去鬧革命，沒花多少精力促生產，但卻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沒有多少大米白面，但包穀洋芋紅苕天麻山菇竹筍，卻是夠吃，能撐飽肚子。住在此地，不受外界干擾，可以靜心休息養傷，還可以到附近木魚寨謀道溪大興場蘇馬盪蹓躂打獵，滿載而歸，直如世外桃源一般。

時日易逝，一個月過去，已是9月底了。這裡海拔高，約1800多米，氣候，漸漸地寒冷起來。周團長不斷派人打聽，卻都是不好的消息。有傳聞言，翻天派聯繫了湖北的造反派，將紅色派首領們羈絆在恩施，翻天派大批人馬趕去，沒費什麼刀槍，就將首領們抓獲。除少數人見機早，趁空脫逃外，幾乎一網打盡，押解回了萬縣市。周團長起先不信，又派親信伍刀兒帶人，去龍駒五橋，直至潛回萬縣市打探，證明傳言無誤，紅色派首領們確被抓回，關入大牢了。
周團長得了確信，知道紅色派氣數已盡，心中惻然。蛇無頭不行，省革籌打壓紅色派在前，紅色派首領們一舉成擒在後，事實已經表明，自己為之奮鬥為之拚命的紅色派，再無東山再起死灰復燃的可能了。自己這些人，一腔熱血，響應號召，參加了文化大革命，經受了大風大浪的洗禮，血火生死的磨練，現在終於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是該謝幕退場的時候了。

周團長召集隊員們開會，講解了現在的局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現在，是丟掉幻想，解散隊伍的時候了。他指示軍需後勤，將所有錢鈔及物質算清，平均分配給所有隊員。要大家投親靠友，或遠走它方，暫避兩三個月，估計那時風頭已過，再慢慢地回到萬縣市去。周團長估計正確，這個方法確實有效。因為不久之後，形勢又變，造反派內爭，窩裡反，大打出手，武鬥越演越烈，新仇掩蓋舊恨，再也沒有心思報復紅色派眾了。戰友們兩個月後回家，再也沒人追究，卻是躲過了一劫。
周團長望著朝夕相處的戰友們，背著行囊站在那裡作別，不禁悲從心來。這些好戰友，跟隨自己，腦袋掖在褲腰上，槍林彈雨，賣命拼殺，流血受傷，東逃西竄，受盡艱難，未享榮華，現在還要繼續去躲藏，自己於心何忍？這，大概就是英雄末路，算是我們的宿命吧！

端起山裡自釀的苞谷酒，周團長與戰友們一一碰杯告別。強忍悲苦，心地麻木，又烈又辣的劣酒，一杯接一杯地，象水一樣喝下去，周團長不禁酩酊大醉，倒地不起。
待第二天酒醒過來，200多戰友，大多數都走了，留在身邊的，還有20多人。這都是周團長的鐵杆親信們，一起從江凌廠出來的，傻二丁三伍刀兒陸星兒等，都在。望著人去樓空的居處，以及默默地隨在身後的忠誠戰友們，周團長眼眶濕潤，聲音嘶啞，無語哽噎。
伍刀兒走上前來，道：「大帥，我們願意留下來，跟你一起去闖蕩，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大伙兒齊聲呼應。周團長也神情激動，回應到：「好兄弟們，別再叫我大帥，叫我大哥。想我周某何德何能，競有眾多好兄弟捨命相隨，此情此義，有生之年，我刻骨銘心，決不敢忘。兄弟們信任我，我要帶領你們，浪跡天涯，用這大好男兒身，去見識世界，領略人生的精彩」！
隨後，周團長領著弟兄們，走出了七曜山，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外，杳無蹤跡。據知情人和目擊者敘述，周團長及弟兄們的身影，曾經出現在重慶成都合肥瀋陽的武鬥現場，也曾經出現在反政府武裝的緬甸紅衛兵中，和作為志願者，出現在抗擊美國侵略者的越共游擊隊中，傳言是否屬實，不得而知。

時光荏苒，70年代後期，文革業已結束，其陳傷舊事，逐漸被人淡化遺忘。卻有萬縣市北山觀的道士，曾去毗鄰鄂北神農架國家自然保護區的道教聖山武當山叢林，參加一次全國性道教盛會。道教乃國教，春秋老子所創。善制丸散膏丹，益壽延年，君王百姓，從古至今虔誠膜拜，香火鼎盛，信徒眾多。
該道士偶然發現，在山腳的觀院里，東主派出的接待迎賓人員中，有一隊人員，雖然身著道袍，手持拂塵，垂首躬腰，謙恭有禮，但其面容姿態，星目劍眉，卻活脫脫地是周團長傻二們。他們的舉止神情，都具有軍人風度，鐵血氣概，歲月的淪桑，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冒然上前詢問交談，卻發現，這批道士，雖然一口萬縣話，卻避開敏感話題，顧己言他，斷然否認自己是周團長等人。北山觀道士與之相唔甚歡，然一見而別之後，這群武當山道士，就蹤影杳然，不知雲遊何處去也。
感觸良深，遂成一詩：
羽衣黃冠隱叢林，持齋誦經修法緣。
手撫拂塵掃心垢，身靜無為斷俗念。
百草入爐焙青丹，千葯出鼎煉紅丸。
天地至理參大道，瀟洒飄逸活神仙。
巴郎  記於2020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