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24。徐娘邱姨

巴郎。《拾舊沙河夢》024。徐娘邱姨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二四。徐娘邱姨

64年，媽媽又懷孕了，急需找一個住家保姆，照料才1歲出頭的小弟，和即將出生的大妹。通過他人介紹，也面試了幾位，但都不中意，一個老實勤快，會照料孩子操持家務的好保姆，卻是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的。
正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時，我媽媽的一對同事叫郎守新向美芝，專門來我家訪問。郎向兩人，也曾是三溪村裡的鄉鄰，現在財稅局工作，平時過往密切，這次是特地前來，來給我們介紹了個保姆。
邱姨，是80裡外的橋亭鄉下人，曾經在郎叔家當保姆，照料郎叔的兒子郎向東，與郎家關係親密。頭年辭了工，回家生了個兒子。婆婆是傳統女性，重男輕女，不喜兒媳婦在外拋頭露面，丈夫又嗜賭，脾氣急躁，常有家暴發生。邱姨先前在外打工，比起婆婆丈夫來，算是見過世面的，哪還甘心困守在窮鄉僻壤土裡刨食，伺候公婆丈夫還挨打受氣？有壓迫就有反抗，最後鬧到了離婚的地步。由於公婆丈夫扣住兒子不放，離婚協議上法庭將兒子判給了丈夫，邱姨只好帶著女兒，再次離家，出來打工。此時郎叔家另聘有保姆，加之我家又急需保姆，正是瞌睡送來枕頭，一拍即合，就在我家安頓下來了。

邱姨來家時，只說是當保姆，並沒有說要當奶媽，只是她奶水還十分豐足，經常自行噴流，想起她在家裡可能挨餓的兒子，總是傷心，淚水婆娑。此時我媽媽懷著孕，奶水已枯竭，弟弟吃不飽挨餓，經常哭鬧。邱姨就自然而然地抱過去，把他當成自己兒子似的餵奶，這真是及時雨，保證了弟弟的營養，直到斷奶。後來妹妹出生后，邱姨還有奶水，也給餵了幾個月，方才回了奶。
或許是談得來，或許是感憐她可憐身世，我媽媽從沒將邱姨當成外人下人，而是當作姊妹看待。置辦衣服，也總給她裁製一套。她的女兒鳳鳴，與我般般大，只小月份，我媽媽也待如親生，但凡買東西，如文具練習本等，都是雙份，我一份，鳳鳴一份。工資到手，馬上將大部分交到邱姨手上，由她安排，從不過問。邱姨也感念我媽媽，在她走投無路之時，能伸出援手拉她一把，給她母女以棲身之地。「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把我們家當成了她自己的家，把我兄妹當成了她自己的孩子，盡心盡意地打理家務。

邱姨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別看她身板不壯，但做事風風火火，利索麻溜，能從樓下，將米面洋芋紅薯媒炭柴火這些重物，一溜煙地扛著上樓。她針織女紅都不錯，家裡漿洗縫補清潔衛生，總是井井有條。又喜歡幫助人，總在為人織毛線衣，幾天一件。我媽媽總說，邱姨來家后，能者多勞，樣樣事都搶著做了，鬧得自己都不知道做什麼好了。
但邱姨並不是傻大姐，而是頗工心計。她說話溫柔，與人自來熟，出去買東西，總是與賣方熟絡，被視為知己，連賣帶送的，明知被她佔了便宜，還是心甘情願。
當年家家都沒有衛生間，公廁也少，所以家裡都置辦有尿罐夜壺之類，特別是有家小的人戶，以解決晚上內急。每天清晨天還未亮，就得將裝滿的尿罐夜壺等提下樓，等在街沿，待四鄉的菜農挑著糞擔來收去當肥料。通常菜農來的時間不一致，如果下雨下雪沒來得及收，居戶就不得不將尿罐等提到公廁去倒。有些愛面子的人，此時特別不願意碰上熟人，見了面打不打招呼，都是窘迫。如果天雨路滑，不小心摔一跤，尿罐打破，糞便潑得到處都是，手腳衣物污跡斑斑，才是叫你啞口無言欲哭無淚矣。
對這個困局，邱姨來后不久，就估摸出了解決的道道。她發現收糞的菜農，來自不同的社隊，有遠有近，彼此之間存在著競爭，遠來的總是爭不過近處的，經常受氣不說，還收不到糞肥。於是她選擇了一個遠來的菜農，與之達成協議。邱姨聯繫好左鄰右舍幾家街坊，將糞便固定給予他，但他必須上樓，將尿罐提下樓，倒掉后洗凈送回。作為他付出勞動的補償，是我家的潲水也專門交給他，不要錢，擔回去餵豬。那時人吃的糧食都缺，潲水中多少有點油水和食物殘渣，可作為養豬雞的精飼料的替代品，很受農民歡迎，甚至到城裡挨家挨戸買潲水的。那家菜農也很滿意，有了固定客戸，意味著不必空擔往返了。所以，他很遵守規矩，時不時還送點時令蔬菜嘗鮮，過年時還送上一條3 - 5斤重的五花肉塊，以示感謝。

邱姨的父母可能重男輕女，只讓她上了一年學，就停學沒上了。到我家后，儘管時常在對面工商聯內的識字班學習，但難見進步，基本算得是個文盲。但她記性特別好，每天晚上，待我寫完作業后，她會把流水賬本拿出來，她口說我寫，買的柴米油鹽瓜菜肉食豆腐鹹菜山菇竹筍等，一件件一條條記下，可精確到幾分幾厘，與所余錢票完全吻合。
邱姨她常誇讚我的學習，要我為鳳鳴作輔導。鳳鳴在紅衛二校，雖然與我一般大，但卻剛開始二年級，比我要低了兩個年級。再說紅衛二校的教學質量，怎能妣美全縣重點沙小？按說我是能輔導她，但她心思不在學習上，反覆輔導，收效甚微。邱姨見此，常唉聲嘆氣，最後只得罷手放棄。其實人的才幹是不局限於一隅的，比如，鳳鳴在舞蹈上極有天份，她經常去對面工商聯的舞蹈班觀摩練習，什麼樣的舞，練習幾遍后，她都會跳，老師們常誇她樂感舞感俱佳。可惜文革來了后，所有舞蹈都停跳了，讓位於革命舞蹈，鳳鳴的才華也泯滅在了這十年光陰中。直到改革開放，跳起廣場壩壩舞后，鳳鳴才煥發了二度青春，以優美的舞姿，成了她所在社區舞蹈隊里當仁不讓的領舞者。
邱姨外表溫柔，其實性格是很倔強的，認準了的事理，就一頭扎進去，任誰也說服不轉念的。剛到我家時，她前夫來找過多次，要與她復婚，她不同意。後來婆婆帶著兒子，三輩人一齊來，向她陪不是，吵鬧著要她回去，她抱著兒子哭得梨花帶雨，但決不鬆口。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結束了，決不走回頭路。她將積蓄拿出來，交給婆婆，要她善待孫子。當時我父親已調到沙河派出所，見邱姨決心已下，就利用民警身份，將那一家三代勸說走了，後來就再也沒來過了。

邱姨當年30來歲，身材適中，稍顯豐滿。臉龐清秀，天然笑顏，總是和顏悅色，一說話臉頰上就現出兩個酒窩。她不是那種驚艷型，但卻是屬於那種耐看的女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越看越好看。她骨子裡是個很傳統的女性，遵守三從四德，很注重自己形象。出門買個菜，也要打扮一下，換上乾淨衣服。特別是夏天高溫時，在樓上汗衫短褲，但若要下樓出門，則一定要穿上襯衫長褲，清清爽爽地。這樣的人兒，是不可能永遠待字「閨中」的，很快就有人人託人地，來向我媽媽打聽了解邱姨的情況，是否有再嫁的打算。我媽媽當然願意玉成此事，讓邱姨有個好的歸宿。所以，儘可能提供方便創造條件，讓邱姨與這些仰慕者相認識相來往以增進了解。說來，這還是邱姨的第一次，30多年來的第一次談「戀愛」，很快就沉迷於其中了。
65年中，我們家剛搬到財稅家屬院，邱姨的「愛情短跑」終於瓜熟蒂落，有了結果。幸運的王子是萬縣地區專員公署（即地區政府）的一位副處級官員，姓羅。羅叔比邱姨大10歲左右，也就40來歲，喪妻，有一女兒，比鳳鳴小一些。看到灰姑娘有這麼完滿的結局，我們都為邱姨感到高興為她祝福。成婚後他們搬到高筍塘後面專署家屬院里住，老夫疼惜嬌妻，很是恩愛，不久就結出愛情的結晶，生了一個兒子羅賓，我一家還專程去探望過幾次。這小子與我弟弟都是吃邱姨的奶長大的，從小到大，做任何事都膩在一起，雖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自那時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邱姨了，但她的音容相貌，卻時不時地潛出我的腦海，令我懷念。後來，在文革中，鳳鳴中學畢業，下鄉后招工回城，成為環城路國棉廠的一名電工。她漂亮，又繼承了媽媽那風火果斷活潑開朗的性格，在眾多年輕女工中一枝獨秀，很快就吸引了眾多俊彥拜倒在石榴裙下。而最終摘冠的，則是二馬路著名餐廳「小桃園」的一名青年主廚，特級廚師，姓張。張哥人也英俊，藝也出眾，再加有眼光有毅力，持之以恆，每天接送上下班，為心上人烹飪佳肴，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這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勤加呵護自甘為仆的行動，首先掃清了外圍，得到岳父小姨小舅子們的首肯，有了他們的助力，終於贏得姑娘芳心，抱得麗人歸。是83年抑或是84年，我從武漢回家探親，正逢他們結婚誌囍，我們全家都去祝賀了。張哥鳳鳴出來敬酒，郎才女貌，形影不離，恩愛十分。忽然地，想到邱姨已經做古，不能身受目睹女兒最幸福的一刻，不禁唏噓。
巴郎  記於20200116